鸟鸣和风声,听着像是典型的雨过天晴后的几天里会有的好天气。

睁眼。

感觉不到什么痛觉,或者其他什么危言耸听的“你甚至已经没法存在”有关的感觉(鬼知道那该是什么感觉),而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我其实没醒——

“好家伙你这是真醒了么。”

艾达听着应该也觉得我没醒。

“是啊我这、咳,又是几天?还是就一会?”撑起身体之后看见的是跟天花板一样陌生的房间和布置,从乱七八糟的摆设能感觉出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病房。

艾达靠在房门边,应该是正好路过没打算待多久。相当遗憾,已经是符合尺码的正常当地服饰,米黄色和红色交叉的宽松长裙,从纹饰上看没准是什么高档货,不过这还真是怎样都好。

不是说不适合,但相当遗憾。

“几天,嗯,差不多两天?两天再加一晚上吧。我说,你这——”

“那龙怎么着了?不对先不提这事,我记得克拉拉会被押解到这里,呃,巴斯托尼、呸,英雄堡,随便了反正你听得懂,我们还在这地方吧?我——”

“让人把话说完。”她抬眼打断我的打断,“有人比我更该回答你这些问题,先告诉我点别的事: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我认真的,仔细感觉感觉,你的状况挺……不寻常的。”

“不舒服……没吧?我怎么了?”

“挺难说的,唔……”她少见地托腮皱眉为难起来,过了一会才重新抬头,“你相信自己化成过一滩水吗?”

“啥?”

“不对,也不能算水,‘汤’比较合适,特别烫的那种,烧着烧着就会烧干的感觉……啧我这都是在说什么呢——啊反正就,差不多那种,挺恶心的。”

我从被单下伸出手,不自觉地在同时活动起双腿,感觉良好,除了这么动非常蠢之外,“呃,我不觉得我像是一滩水啊?”

“因为有人趁还来得及的时候救了你。你变回人形,那个兽人叫人把你拖到这房间里,然后就这么睡到刚才。说实话,我都不信你会醒,刚刚还在签那家伙给我的什么什么难民通行证打算先走一步呢。”

“你还是对我有点信心好。”脑髓像是过了电一样发麻,梦中曾经交换过的对话全都是真的,虽然不该吃惊但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到底是怎么了,格雷到底又是怎么了,明明已经有这么多事了还要给我整这一出,为什么,“对了……格雷。”

“哦对,她。”艾达一听那两个字就接过话头,“你还真是没在说瞎话,那家伙真是个女的。”

“是啊她说过自己是女——等会你这说法、”

“简单说就是她变成人了,我是说有皮有肉那种。当时要不是你的情况更吓人我真是得先对着她尖叫个十分钟的,想起来都怪。”她摊手,“那天可真是受够了,先是地下闹鬼再是龙又是传送门先祖灵魂炸药沙滩车的,好不容易以为消停了你们俩又搞那出,啧啧。”

“她、她人呢。”

“走了。”

“哪?”

“鬼知道。先是陪着你在这房间里过了一晚,第二天就说什么‘相信楚门应付得了,自己还有别的事得搞清楚’就要走,没人能拦住她,张口随口说了句什么就直接不见了,可能不是通用语,但反正快得很。”

“没人拦着?”

好吧,问出来就觉得自己问得蠢。

“啊啊,那个当公差的兽人拦了,没拦住。想不到他施法真是一套一套的,随手就放了个应该是什么反制法术的东西,你是没看见,当时整个走廊都是乱七八糟的符文——结果根本没起效,搞得他自己都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挺好笑的。”

“……我想也是。”

“嗯?”

“我是说格雷。要是她说的跟我梦见的都是真的,估计这世界上也没人能拦得住她。”

“哦,那个,勇者不勇者的是吧?”

“差不多。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对我做梦的部分感兴趣的样子。”

“要我相信你跟一个活骷髅说着话就磕到茶几上晕过去的那晚没做什么怪梦才奇怪,尤其是听了卡迪亚那家伙说的之后。”艾达从墙边挺直身板,仔细一瞧倒也不是有多遗憾,“不过有人会对它们感兴趣。我现在就去把人叫来,你想问的那些问题他们估计也都能回答。”

“谁啊?”

“还能是谁?卡迪亚跟提斯,都是你见过的人。”她说着就要走到门外,结果半路又一回头,“哦,提斯就是那个兽人,本名挺长的所以你就这么叫他吧。”

“那你——”

“楚门你到底还是醒了,所以我叫完人还得去跟刚才那位说一下先别把那些通行文书交上去。”她摆摆手,重新背过身去,“除非你又要做什么蠢事。”

“我估计我会。”

“那得由我来决定。”她没再回头,就这么离开了房间,“我们两清了,不过让你欠个更大的人情不是坏事。”

“……谢谢。”

“哦哟,听着还真是感觉不错。”

隔着墙壁传来最后一句回应。

听力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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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打赤膊的兽人和一个浑身都被黑色罩袍遮住的怪人非常严肃地坐在一对从房间另一角的餐桌拉过来的餐椅上。

前者会开用鬼做的超级系机甲(?)并且似乎非常会施法,非常可惜的是他真的不叫真嗣;后者在我最理想的结局里可能会是我大舅哥或者大姨,而想到此处我很难接受自己最理想的结局居然包含叫一个看起来就会在西班牙卖非法军火的家伙大舅哥或者大姨。

“我猜你首先想知道三件事。”提斯先开口,“你的死灵师朋友克拉拉的目前状况,那条死龙的尸骸在哪里,还有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呃、对?”

“很好。我会回答你前两个,想先听哪个?”

“我还以为起码会有个‘但是’。”

“哈,会有的。”他可能是被逗乐了,低头笑了几声,“‘但是’我不是个一点面子不给就跟人居高临下地讲条件的家伙,更何况你帮了我个大忙。把这当作一种感谢,条件不条件的,之后再说。”

“谢谢。”很难相信自己在十分钟内说了两次谢谢,一觉醒来性情大变这种事没准确实会发生,或者我至少认识两个好人,“反正你都会说,顺序没所谓。”

“那就先说那头龙。”他朝窗口侧头示意,“艾达说你好好的,那就下来走两步去窗口那边自己看。”

“这是说它就在窗外的意思?”

“是啊。不过这么说起来比起龙在哪你可能更该知道咱们在哪。”他环顾一圈屋内,“你记得我算是个当公差的吧。”

“别告诉我这里是什么超级机密政府地下情报机构就行。”

“可能有那么一点沾边。”

“‘可能’。”好家伙接下来我就要发现窗外的风声跟鸟鸣都是假的了是吧。

“我只是说这地方确实算是个情报机、哦这么回事。”他咧嘴,“行了,别自己吓自己,楚门你想做什么我这两天都差不多明白完了,可你还舒舒服服地躺在这地方——放宽心听人说话就行。”

“……行。”

掀开被单挪下床垫,浑身没有一丝不适感。

行走动作顺畅,绕过两人,注意到视线,继续走向窗边。

天气晴朗,远处仍能看见剑碑耸立,我想我应该还是在英雄堡。

化石般的龙骨就那样散乱地陈列在两层楼下的宽旷荒地上。

“我记得它……”

“你那个失踪的勇者伙伴可能要负主要责任,艾达说她从尸体内抽出了什么东西,然后这家伙就一下变得只剩这点了。关于她到底做了什么的调查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有结果,但不管她到底做了什么,这确实让搬运工作还有事后的清理都省了不少事就是了。”提斯在身后解释,然后又朝卡迪亚搭话,“说起那家伙,卡迪亚,你觉得楚门没了她之后现在的状况如何?”

“我对他的身体状况会如何从没怀疑过……精神上是另一回事。”

“精神?不是,我到底怎么了?”转回身去,非常理所当然地,看不出卡迪亚遮得严严实实的脸孔到底是什么神情,“我感觉还挺好的。”

“因为你确实应该感觉很好,否则玛尤特罗伊那家的宝物就会在我手上变成不折不扣的丑闻。”不知他是在自满还是抱怨,“我只希望你也不会。”

“啊?”

“没什么,会跟你说明白的,别担心。”提斯重新介入,“然后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英雄堡本该是克拉拉示众游行的第一站,取决于具体安排,本来的日期应该就在昨晚或者今天,但最近的事件的后果,尤其是几乎蓄意在英雄堡引发的飞龙失控让我有理由向王室和神殿提议直接略过游行这一、”

“她在首都。”

“对,或者至少正在路上,然后、”

“她这样会被提前处决。”

“是啊,道理上是这样,但你我都知道她罪不至此——不,不止你我知道,这很重要。”

“你是想说处决前的那什么,呃,自白之类的?”我看了一眼卡迪亚,但没看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在点头。

“这是计划之一,看来卡迪亚跟你说过。但,嗯,眼下来看事情可能还不止此,而至于最后会怎么样,不夸张地说,还真得看你。”

“……我真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昏迷了两天多,这是当然的。”提斯说到这里双手合十,巴掌的响声果然比寻常人类来得响,“好了,两个问题答完,现在,轮到那‘但是’了,告诉我,楚门,你喜欢听故事吗?”

“取决于讲的人。”

“所以故事本身不重要?”

“我还真没想过。”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去把有关的书面报告啊有的没的拿过来让你读那种东西,毕竟是个当公差的,这种东西想搞还是能搞到的。”

“那个啊我呃我呃呃我基本上看不懂通用语。”

“是我知道我听艾达说了。你没得选,这单纯就是在逗你。”他又一笑,“这个‘但是’就是你需要在这里听我们两个把过去两天乃至更久之前的一些事的来龙去脉讲完,然后告诉我们你怎么想,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

“就这样?”

“就这样。看来你没有异议,那么卡迪亚,你先。”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把自己来瑟德前的那部分也……?我觉得这有些多余,楚门不一定会感兴趣。”

“他有权知道任何我们能告诉他的。况且你看,楚门也说了,取决于讲的人——试试做个有意思的说书的,权当放松一会不也不错么。”他说着说着就悠哉游哉地起身出门,“我去给咱们的听众拿点点心。”

“对一位两天没进食的人来说一顿正餐可能更合适。”

“附议。”

提斯也不知是听没听见,含糊地应了一声,就那么离场了。

“……那我希望你接下来不是要告诉我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赶快想办法逃跑之类的玩意。”

卡迪亚在脸罩下摇头,“不,比起他你倒是更该怀疑我。”

“我还真怀疑过你。”

“我知道。”他忽然伸手握住自己的脖子,一阵扭动后,重新开口时的声音熟悉到让人不安,“而作为再次互相信任的证明,我将卸下伪装。”

“你这、”

没错,是个女人的声音。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我还是希望能至少和她有些相像之处,所以这是我当时最终选择的形态。”他(她?)继续着,从胸口开始解下罩袍,“可惜时间上不巧,这模样让我在进入瑟德时花了不少多余的工夫。”

没错,是个女人的样子。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你这也、这、你——”

更具体地说,克拉拉的声音,克拉拉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像得过头对本人而言反而是冒犯,可惜我那时还没能理解其他种族的这种细腻心思,幸好那时候我已经从宗家离开,不用天天让她看见这副样子。”她(好吧,她)叹了一口气,重新披上罩袍,“不,我想你应该也不愿意以这种形式再见到她,还是这样更合适。”

“……其实倒也没什么。”

“嗯?”

“呃,如果我直白地说这是因为胸部大小完全跟本人对不上所以外套一脱就怎么也对照不起来你会生气吗。”

没错,完全是个女人的样子(指胸部)。

“什么胸部……”她随着我失礼的视线低头,“啊这个。这不是胸部、等等,克拉拉从没跟你提过她家里人吗?倒也是有她的作风,但总之这不是胸部。”

她一本正经地又一次解开罩袍,这次连下面的裙装也一起从胸口扯开。

一对抱住身体的节肢从那里伸出。

“这是我的中足。”

脑海中一瞬间最接近的比方是螃蟹的肚子。

“你的”

真奇怪,明明只有一对多余的手,为什么会想到螃蟹来着。

“中足。”远不足五指但仍旧灵活的第二对肢体好像总算获得了自由,愉快地随着解说的主人抖动起来,“我是个蠹灵,或者用瑟德人对我们的蔑称:‘虫人’。”

“我、你这胸、呸、什么灵?”

“蠹灵。”

“不是、哪个字?”

“鄙人很遗憾地不怎么会楚门你的母语所以不知道。”她(?她??她???)重新抱住胸口把衣服穿好,“先不说这个,你觉得如何?提斯阁下的提议。”

我只是瞪着卡迪亚胸口的凸起,一时无话可说。

“我是说,如果楚门你没有意见的话……”

“你知道,我刚从两天的噩梦里醒过来,至于之前还有什么破事我就不提了。”我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让我再缓一下。就一下。”

“……你不是被我的中足吓到了对吧。”

“更像是创伤。”我以为我什么都见过了,我真的以为我什么都见过了,“……得。卡迪亚你就开讲吧,我听着。”

“你确定?”

“是啊我还得留点余量接受一下自己的身体八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这事,精神创伤可以往后再稍稍。”

“不是‘八成’,不过有心理准备是好事。”她(唉)点头,“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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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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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爹你要在一个故事里再让里面的一个角色讲另一个故事。”

“是两个角色,你有没有认真听啊。”

“有啊,但提斯老叔不是给你拿吃的去了么?”

“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这我怎么知道啊。”

“顺带一提他专门出门跑了一趟打包了三份烤肉回来。”

“爹你知道咱们两小时前就该吃晚饭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