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年紀的關係,槿或許在當時,乃至現在還不曾意識到,但毫無疑問,那一天有如釘入她生命中的楔一般,貫穿了她的人生,不久前還對自己笑臉相迎的鄰居們紛紛像是擔憂着什麼一樣迅速離開了祭典,交好的朋友們也都被他們的父母拽着離開,最讓她難過的,則是看着家人在老祭司的面前立下誓言,斷絕一切和自己的來往,當人群徹底消散,留在原地的只有篝火燃燒殆盡后不斷竄騰的灰燼,沉默不語的祭司以及不知道該做什麼好的槿。

摸着已經完全癒合了的胸口,她沒有產生出任何像旁觀者那樣的驚異或是違和感,彷彿“不死”這件事對她來說就像是理所當然的一樣,畢竟也根本沒人教導過她什麼是“死”,像這個遠古時代的所有家庭一樣,她的家人只給予了她有限且必要的教育,該怎樣走路、該怎樣吃飯、如何在田地里勞作、如何在河流中捕魚,剩下的就全部交由她這還需要不知道多久才能夠發育完全的大腦自行想像,不過現在,她根據人們的言行與剛剛祭司對自己做的事粗略的領教到了,關於“死”的真實,原來這是一種會讓人變得害怕、膽小,而且非常疼痛的一件事,但現在傷口已經完全不再作痛了,她也不再對“死”這件事感到任何真實,只是繼續坐在熄滅的篝火旁,看着祭司從灰燼中取出了什麼東西,然後用那把還粘着自己鮮血的石刀在刻下些什麼,拍了拍胸口后,槿小心翼翼的向他問道。

“你在做什麼呀……?”

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樣子,祭司專心致志的划弄着手中燒透了的龜殼與石刀,視線也沒有因為槿的打擾而偏離一分,當槿有些失望的背過身去時,她的身後傳來了祭司蒼老的嘟囔聲。

“紀錄這件事,不要以為我會憐憫你,也不要以為其他人會,因為你不是我們的子嗣,甚至不是人,你是災厄的女兒,是它對我們的警告!即使尚且年幼,可也許已經足矣喚來你的同族褻瀆我們的土地,我不能……不能允許你存在,可和你看見的一樣,我的刀刃沒法給你帶來死亡,或許別人也一樣,但我們必須……”

當沒有聽見任何回應的祭司總算放下了手裡燒黑的龜殼和石刀時,他發現槿早已趴在了地上緩緩睡去,這讓他多少感到了一絲慶幸,她可能沒有聽見自己所說的最後一段話,這樣或許會更好,至少她不會知道神靈傳達給他的神諭具體有何內容,祭司失去了以往那份沉着與老練的理由只有一個,這段類似預言的東西連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神職者也完全無法看透……因為他在這些由自己刻下的符號中感受到了,不可言喻的瘋狂氣息。

“五之祭品……王座……新的神,這已經不是人力應該,不對,不是人力能夠干涉的領域了,必須走了,必須走了,在她毀了一切之前……”

不久之後,與一場天災一同拉開序幕的,是被視作神的恩賜的槿,那被痛苦與哀鳴所書寫的“新生”。

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預兆,豐饒的土地開始變得貧瘠、荒蕪,種植在上面的作物悉數凋零衰敗,河水因為被浮上來的死魚佔據而失去了它的清澈,變得惡臭不堪,家畜也在疫病的摧殘下倒地不起,村落在幾天之內就失去了活力,沒有這些賴以生存的資源,人類才開始構築起的文明體系變得無比脆弱,他們最開始還只是強迫自己去食用那些不再新鮮的獸肉,吃完叢林里遺留的獸肉,人們又開始去吃田野里的雜草、甚至是已經枯的發黃的禾苗,可這些東西終究不可能替代以往的食糧來滿足他們的飢餓,骨瘦如柴的民眾無法找到祭司的身影,這樣一來他們就連神靈的聲音都無法聽見,如今,人們連向神痛哭哀求的氣力都沒有剩下,只能唉聲嘆氣的窩居在簡陋的房屋裡,祈禱過度飢餓導致的昏厥感能夠讓他們忘記飢餓本身。

不過神似乎總是會在最後關頭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是一個慈悲為懷的高尚存在,正當已經無牲可宰的屠夫滿懷傷感的在河道旁尋找雜草用以充饑時,他看見了自從被祭典結束之後就一直遊盪在村落外面的槿。

“她好像……不會死來着?”

專註於傾聽從林間傳出的風聲的槿並未察覺,看向她的那一雙有如餓狼的眼神,以及屠夫由緩至快的粗重腳步聲。

第二天清晨,久違的出現在家門口樹樁前的屠夫讓所有還有力氣走出來的村民們頗為震驚,因為他們知道,屠夫只在有肉可賣的時候出現在那,可現在明明已經沒有牲畜或是野獸可吃了……?

在被以飢餓為名的妖魔折磨了如此之久后,人們早已不再具備那份才形成不久的理性思維,一擁而上的擠在樹樁前,爭奪上面還帶着血的數十條鮮肉,這些人之中也包括了槿年輕力壯的兄長們,而屠夫也沒有做出任何阻攔他們的舉動,與此相反,他帶着欣慰的笑容示意村民們不需要如此緊張的爭奪,拿到肉的人趕忙朝着最近的一口鼎走去,往裡面加水、生火,還有一些乾脆就地啃起了手上的肉,每一個人都在他們已經發黃的牙齒觸碰到構成了肉的纖維組織的那一瞬感受到了如同蜜一般的甘美,腹中的飢餓感瞬間被一掃而空,此刻沒有人會在意這些肉的來源,任由作為生物的原始慾望支配他們的行為,吃飽喝足后的村民們就這麼就地坐了下去,對着天空露出他們被血污所沾染的笑容,大呼過癮,烏鴉也在此時伴隨着從林間升起的朝陽成群結隊的覆蓋了天空。

在屠夫宣布了他這些寶貴物資的“來源”之後,村民們一同來到了村外的河邊,當他們看見昏倒在染紅的石灘上不斷喘氣的槿白嫩的皮膚上,那些長短不一的粗獷傷痕時便明白了一切,像是理所當然般,沒有人會對這種事感到哪怕一絲罪惡感,村民們反而開始誇讚屠夫的睿智,居然能夠想出一個如此適當的辦法來度過這場饑荒,當槿總算在死亡所帶來的暫時性的沉寂之中睜開了一隻眼時,看見的是讓她驚恐到想要從地上跳起來,然後遠遠逃開的一幕,雙眼發紅,滴着口水的村民們如同直接從她的夢魘中走出的怪物,在嘈雜聲中朝她走來,倒在地上的槿沒有任何移動的手段,她手腳上被挑斷的筋還沒能徹底再生,更別說進行反抗了。

一擁而上的“怪物”很快就站滿了映射着晨光的紅色石灘,被衝到石頭縫隙里的河水並沒有與河道連通,所以在與槿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后保持着暗淡的紅色,被圍在中間的槿不斷感受到四肢與軀幹傳來的陣痛,卻沒法做出任何反應,如同失去了提線的木偶那般,而且連這陣痛感都在不斷的流失,變得遲鈍起來,這自然是因為能夠感受痛楚的血肉正不斷被“怪物”們的牙齒所剝離,她的恐懼早已無法用言語形容,眼前的這些人她幾乎沒有不認識的,這些面孔在不間斷的撕咬聲中變得扭曲不堪,可很奇怪的是,即使對這樣的暴行感到畏懼,槿卻沒有任何怨恨、甚至是想責怪他們的意思。

他們或許比我更害怕吧?害怕自己死掉……

既然我不會死的話……

痛覺變得越發遲鈍的槿,在這個時候做出了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的舉動,那就是在這場狂宴之中抬起她馬上就要斷裂的脖頸仰望天空,映入她眼中的是和往日並無二致的晴空,太陽正高懸於雲層的頂端……這當然不是她尋找的事物,此刻的她更像是在被什麼不可視的力量驅使着,在天空之中尋找專屬於她的某物,最後,她的視線定格在了一隻她從未見過的,掠過晨空的黑色飛鳥,羽毛上的漆黑簡直像是被夜晚給親自染上的那般純凈,沒有一絲雜色,遺憾的是在這樣的距離,以及村民們不斷起伏的身影的遮蔽下,槿無法看見黑鳥褶褶生輝的金色瞳孔,但她仍然心滿意足地陷入了暫時的死亡之中,閉上了她濺滿自身鮮血的眼睛。

她不曾發現,黑鳥並沒有就那樣掠過天空,而是在人群的上方不斷盤旋着,如同為她守候着一般,在村民們感受到了槿作為神的“恩賜”真正的意義之後,她便不再擁有自由,纖細的手腕與腳踝都被拷上了青銅鑄造的鐐銬,新鮮的空氣也變得與她無緣,不見天日的地牢則成為了她的新家,帶着那些與日俱增的,曾導致她“死亡”的傷痕,槿就這樣被束縛於此。

回憶還未持續多久,又一道鮮紅的傷口伴隨着灼燒般的痛楚浮現於槿滿是傷痕的胸口,使她腦海中交織的諸多影像全部消失,只留下這疼痛的事實,很明顯,她面前的壯漢已經失去了耐心,而他也不會對摺磨這說是“神的恩賜”,實際上也不過是一個不死怪物的小女孩感到什麼內疚,看到槿在被鞭撻后仍然一言不發,視線卻在閃爍着淚光的同時避免看向這邊的樣子,男人心中的某種混濁而黑暗的慾望越發膨脹,他滿足的發出了渾厚的笑聲,繼續揮起手中的藤條不斷抽打槿沒有被破布遮蓋的每一個部位,藤條劃破空氣、撕開皮膚的聲音在這狹小的地牢里不斷重複,槿的眼淚與血液一同灑落在泥土之中,她希望幫助人們,但她終歸不是為了被如此虐待而誕生的人偶,只可惜那份“想要被溫柔對待”的訴求只換來了村民們更加無情的嘲弄,畢竟視她為恩賜的亦不曾對她溫柔以待,何況那些直接將她視作怪物,視作這一切災厄的源頭的呢?很多時候,人們並不需要真相或者類似的什麼東西,他們只是想要為自己的有限認知無法解釋的事情尋找一個答案,若不這麼做的話,心就會輕而易舉的被損毀。

而在槿正對面的那扇木門外,一雙泛着微光的瞳孔正通過門框與泥土牆壁間的縫隙悄然注視着裡面發生的一切。

在不斷揮舞藤條進行抽打幾十分鐘后,男人終於感到了體力不支,彎下腰喘氣的同時抬起他粗壯的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繼續興緻勃勃的觀察着槿的反應,以及她身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癒合的傷口,這讓他不禁露出了更加野蠻的笑容。

“哈哈!看看,看看這是什麼?!不愧是怪物!一般人的話早都已經哭出聲了吧?!”

將手中的藤條隨手丟在地上后,男人再次用胳膊蹭了蹭額頭的汗,然後長舒了一口氣。

“今兒就先這樣吧,算你運氣不錯,庫存好像還夠吃就不……哦,我好像也沒帶刀呀!上個來這的混蛋也不知道是哪個,居然順手把公用的那把給帶回去了……”

保持着臃腫的嘟囔聲,男人推開了厚實的木門后揚長而去,槿也總算得到了能夠喘一口氣的機會,因恐懼和疼痛而緊繃著的筋肉開始鬆弛下來,她稍微調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勢后,靠在了滿是乾涸了的血液的土牆上,即使比誰都清楚這不可能是最後一次,但她仍然為這場充滿惡意的暴力行徑迎來結束感到一絲安慰,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會嘗試向這些施暴者求饒,在換來更加不留情面的虐待后,她也不得不選擇像這樣保持沉默,不過,正當槿打算合上還在滲血的眼皮,嘗試回到夢裡的那個溫柔的世界時,她聽見了腐朽的木製門框被人踐踏時發出的嘎吱聲,緊接着,門被從外面拉開了。

難道是剛剛的那位又回來了……?

如此想着的她立馬閉緊了眼睛,剛靠在牆上還沒多久的身體也本能的坐直了起來,然後抬起被鐐銬與鎖鏈束縛的雙臂儘可能的擋在面前,想要防止藤條再抽打到還沒有徹底癒合的傷口,同時緊緊咬住了嘴唇來防止回想起剛剛那份痛楚的自己發出悲鳴。

不過,藤條並沒有落在她滿是傷痕的手臂上,取而代之的是帶有溫度的某種事物,輕柔而謹慎的包覆了她纖弱的手臂,當槿鼓起勇氣睜開眼睛想要確認那是什麼的時候,她又驚又喜的發現,是一隻無比熟悉的,與她同樣細小的手正握住她的胳膊,蹲坐在她面前的正是……

“茉……?”

在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槿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因為現在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經回到了剛才那個過於美好的夢境中,只不過茉沒有給她任何進行多餘的幻想的機會,立刻回應了她。

“嗯嗯,我就在這裡,抱歉啦,現在才來看你,畢竟那些大人也不是白痴啊,給我跑了那麼多次還不長記性……”

沒等茉把話說完,槿就一把撲到了她的懷中,儘力抬起被鐐銬束縛的手臂想要抱住她,而茉當然不會對此做出什麼抗拒的反應,用膝蓋摩擦着地面前行,靠的更近了些以便槿抱住自己,然後回抱了過去,用手來回撫過她粘着泥土,亂糟糟的黑色長發,纏繞在她身上的那股輕柔的自然香氣總是讓槿忘記,自己其實正身處於陰森的地下,而非夢中的那片花海,現在,她甚至忘記了身上那些正在不斷癒合的傷口帶來的疼痛,全身心的沉浸在這份並非源自她的身體的溫暖之中,連淚水都不再需要,此刻的槿找到了屬於她的真正寧靜。

……

這樣深切而滿懷情感的擁抱不知持續了多久之後,在茉的主動之下宣告結束,即使略有不舍,但槿還是乖乖遵照她的意思放開了手,重新坐在地上,不過在她說出些什麼之前,茉就一把牽起了她傷痕纍纍的手臂,當她看見上面那些正在癒合的新傷時,牽着槿的那隻左手在襲上心頭的憤怒作用下不禁開始顫抖起來。

“他們又對你……!”

看着茉咬牙切齒的表情,槿由衷的感到了些許內疚……或者說歉意,讓朋友擔心自己對她來說確實是一件難過的事,可也正是她自己數次拒絕了茉想要帶她逃離這個昏暗地牢的建議,執拗的留了下來……這絕非是她選擇忘記村民們對自己造成的,心靈與身體上的雙重傷害,只能說槿還沒有得到存在於她心中的,某個疑問的答案。

作為與旁人截然不同的超常之物生存在這世上,並因此遭受永無止境的折磨,可她的痛苦確實能夠換來他人的安寧與幸福,這一切是她必須背負和承受的,還是……

對於總處於這樣猶豫不決的槿,茉理所當然的同樣會感到憤怒,但比起這份微不足道的怒火,至少現在她還不想,也不能違背槿個人的意願,強行帶她離開這個該被詛咒的村落遠走高飛,就算是說服了槿,她們兩人究竟能跑多遠也是個問題,只是把槿帶到村落旁邊的那條河邊都已經造成了足夠嚴重的後果,在村裡已是無親無故的茉被身強力壯的男人們狠狠毆打了一頓后扔回了家,槿的遭遇則更為悲慘,幾個星期後再見到她的時候,茉發現她的脖子、手腕,腳踝、大腿、胳膊上的關節都出現了象徵“致死”的淡褐色傷痕,她也因此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槿不會放棄用自己的軀體去救助那些可憎的村民 ,而茉也不會放棄嘗試把槿帶離這片滿是墮落,骯髒而下流的腐敗之地,即使這念想或許不會在今日成真,但至少她會為朋友帶去一些難能可貴的安慰。

“哎?茉?你在做什麼?我說了還不能走……!”

在槿小聲嘀咕的時候,茉就已經乾脆利落的解開了束縛在她手腕與腳踝上的鐐銬,為了不讓鎖鏈晃動發出聲響,茉謹慎的用手捧住了釘在上面的鐐銬,輕輕的靠在牆上,然後扶着槿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被她當做衣服的破布上的塵土。

“放心,一會兒就回來了,剛剛那個死胖子沒告訴過別人他會來這裡,沒人會發現的,就算不走也該出去玩玩了,才過了多久就又把你弄成這樣,這算他們欠你的吧?何況我也很久沒來了,得補償你才行啊。”

當茉伸出手拍了拍槿瘦骨嶙峋的肩膀時,後者居然差點坐到了地上,扶住她站穩后,茉才來得及感到震驚,並在片刻之間就明白了造成這一現象的緣由,因此變得更加憤怒,緊握拳頭時留長了些許的指甲都快要嵌入掌心之中,可她卻不以為然,畢竟這份微痛怎能與眼前的朋友所遭受的無數劇痛相提並論?

看到茉突然彎曲了膝蓋半蹲在地上,轉過頭看着她的樣子,槿感到十分的不解。

“茉……?要上廁所的話可以先出去嗎?再怎麼說我也是在這睡覺的呀……”

“你在想什麼呢……快上來啊,你這樣子估計走出門都費勁,我背你出去。”

看着茉無可退讓的眼神,槿也沒有多做推辭,以最小的動作幅度趴在了茉的背上,這倒不是兩人第一次如此親密的接觸,可隔着這層簡樸的布衣觀察她和自己差不多瘦的身體,槿實在是難以想象茉哪來的力氣背動自己,在確認已經抓穩了槿之後,茉小心的邁過腐朽的木製門框,伸出一隻手將木門虛掩住后緩步前行,直到登上了用土夯成的台階,確認了四周都沒有人影,她才一溜煙的跑了起來,槿羽毛般的重量沒有讓茉感到任何負擔,但她也因為這份過分輕盈的體重越發憤恨、憎惡那些讓槿變成這樣的村民,不過沒法看見她表情的槿當然沒有察覺到這份怒火,僅僅是將臉靠在茉白皙的後頸上,享受着夾雜着她身上香味的風迎面吹來。

聽着茉不斷前行時的腳步聲,感受着奔跑所造成的搖晃,槿在不知不覺間陷入淺眠,矛盾的願望卻仍然不停地侵擾她的心弦,她希望這樣美好的時光能夠一直維持下去……

她不知曾多少次在夢中得以窺視的,自己所在的這片被死亡之陰影籠罩的土地,即使那些人如此殘暴的對待她,她卻不曾希望過“讓他們去死”這樣過分的事情發生,正是因為擁有不死之身,她才能夠比任何人都更為深刻的體會到“死”這一原始恐懼所蘊藏的痛苦,比任何人都更為明白這份恐懼的緣由,正因如此,她才默默承擔著發生在她身上的諸多暴行。

“好了,到這應該就差不多了,先在這裡休息下吧。”

當槿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被茉從背後轉移到了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她看見了似乎有些熟悉,又說不上來有哪些變化的河流,向四周環顧之後,她看見村子正在河的另一端升起陣陣炊煙。

“這裡是哪啊?今天要在這玩嗎?”

坐在石頭上無所事事的槿,歪着頭看向站在河水裡不知道幹什麼的茉,茉則是一副正在河水中尋找什麼東西的樣子,頭也沒回的對槿說道。

“村子旁邊那條河的上游啊,本來想去林子里不過……最近還是別去哪比較好,至少等我弄清楚裡頭發生了什麼,而且沒幾個人知道上游這邊開始恢復了,趁現在的話……嘿!成了!”

轉身面向槿后,茉得意的揮了揮左手正抓着的一條和她的小臂差不多長的鯉魚,它的鱗片在陽光的照射下泛出了相當鮮艷的色澤,這讓槿十分驚喜,在她從石頭上滑下來之前,茉就提着還在不斷晃動,奮力掙扎着的魚主動走了過來。

“很久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了吧?今天給你好好補充下營養。”

“哎……要吃掉這個嗎?明明這麼漂亮……”

“漂亮什麼的……你是多久沒吃過魚了,這怎麼看都很普通啊?”

無法理解槿審美觀的茉,將提着魚的手抬高了些好讓陽光更加充分的照射到它,以便她進行仔細的觀察,離開河水這麼久的魚當然不會樂意如此,晃動身體的時候導致身上的水滴飛進了茉睜大的眼睛裡,讓她不得不鬆開了手來擦拭眼睛,魚也在這時得到了機會跳出了她的掌控,摔在河灘上后不斷蹦噠着想要回到水中,好不容易讓眼睛適應了之後的茉連喘口氣都顧不上就手忙腳亂的開始去追捕好不容易到手的晚飯,這一場有些尷尬的捕魚行動讓坐在石頭上的槿久違的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茉怎麼這麼笨啊,我來幫你吧?”

“不,不用!你就坐那看好吧!這是我和這傢伙之間的問題!哦哦哦哦哦哦!!!!”

模仿着偶然間聽見的,城鎮上的士兵們訓練時發出的戰吼,茉追着彈跳自如的魚向河邊跑去,在魚馬上就要躍入河面,成功逃脫的時候飛撲過去,成功的抓住了它的尾巴,不過,茉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她其實已經位於河面的正上方了,伴隨着動聽的落水聲,茉與手中的魚一起回歸了河水,不過幸運的是這段河流的最深處也只到她的膝蓋往上一些的位置,所以茉輕而易舉的站了起來,甩了甩濕透的頭髮后,看着身上被水徹底浸透的衣物以及空無一物的兩手,她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才好,不過,當她剛準備轉身走回河邊重整態勢的時候,她的旁邊濺起了一陣水花,轉過頭的她發現槿正站在她旁邊的水裡。

“幹嘛啊,我不是說了讓你坐在那邊……”

茉剛擦乾淨臉上的水,又一陣水花就被潑到了她臉上,隨之而來的是槿有些嘶啞的笑聲。

“抓不到魚的笨孩子就要被潑水!哈哈哈哈哈!”

“你這傢伙啊……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這麼狼狽的?!啊?!”

不甘示弱的茉隨即把手插進流動的河水裡,然後毫不留情的把水潑向槿,她裝作生氣的語調在難以掩飾的笑意下完全失去了作用,槿也再次展開回擊,一陣又一陣通過人為作用產生的浪花在兩人之間不斷交互,不過槿因為天生就沒有什麼力氣的緣故最開始就處於下風了,她們本就濕透了的衣物也開始變得需要花更久的時間才能徹底晾乾,這場水中的戰爭延續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們都精疲力盡的就地坐在流動的河水裡才宣告結束,不過,就算已經沒有力氣繼續用手向對方潑水,槿和茉也還是會在互相對視一眼之後笑上很久。

懸在天空最中央處的太陽逐漸開始朝西邊滑落下去,槿也乖乖的坐回了石頭上,等待茉去處理新抓到的魚,這一次她沒有急於向槿炫耀自己的成果,而是找到了塊足夠沉重,而且十分粗糙的石頭,對準了正在河灘上蹦噠的魚砸了下去,讓它永遠沉靜下來,隨後兩手分別抓住魚頭與魚尾,將它放在石頭粗糙的表面上來回摩擦起來,去除魚身上那些被陽光照亮的魚鱗,再找了塊尖銳些的石頭一下子劃開它的肚子,熟練的取出裡面不能吃的內臟與能夠看見的魚骨,將處理完的魚放在槿旁邊后,她又跑向遠處的灌木叢里,把抱回來的一堆樹枝和樹葉堆在槿坐着的石頭旁邊。

“槿,下來幫我一下可以嗎?拿着這兩根樹枝對準下面的葉子就好。”

“嗯嗯,沒問題!”

聽見朋友在需要自己的槿,迫不及待的從石頭上滑了下來,拿過茉交給她的樹枝后對準了樹葉。

“這是要幹什麼呀?”

“嗯?當然是生火啊,總不能直接吃生的魚吧?”

“誒???只用這些就可以弄出火嗎?!我看他們都是用……用……”

印象中槿確實看見過大人們生火的樣子,雖說根本沒法弄清他們手裡拿着的各種工具究竟有什麼用途,也不知道它們的名稱,但槿唯一可以確信的是茉手中的工具對於生火這件事來說太少了些。

“哼哼,這就不知道了吧?只要像這樣把樹枝轉起來的話……”

對準槿拿着的兩根樹枝和底下的樹葉后,茉用她的雙手來回揉搓着樹枝,使其旋轉起來,很快,槿就看見了樹葉中閃爍着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