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負有不死之身,可她曾經也不過是眾多生存在地球上的生命之一罷了,如大多數人那樣,她的言語與舉止註定不會對這顆星球產生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可現在,那道寄宿在赭金色雙瞳中的神之光所擁有的輝煌早將那些日子全部作為已逝的過往悉數燒盡,推進了遺忘深淵之中,現在的她只需一個念頭就能讓這個物質世界走向毀滅或是回歸原點,只要她希望如此,便沒有她無法抵達的地方或是空間,時間最開始就已經敗給她,漫長的時光沒能在她堆疊着層層傷痕,卻仍讓人不禁覺得宛若落雪的白皙肌膚上刻下一絲一毫的痕迹,她一如時空彼端的自己,保持着年輕的身姿與容貌,身高得到了稍許成長,不過仍保持在讓人一眼就覺得是一名少女的高度。

寄宿在槿身體里的“魅惑”並不總是全天都在佔用她的身體,按着兩人達成的友好協議,槿在她“分析已知情報及設計未來”的期間可以重新取回自己身體的控制權並自由使用,而這個時間也不總是固定的,短則只有幾分鐘,長則能夠達到數年甚至數百年,足以見證許多朝代與國家的興起,直至其滅亡。

距離成為第一教條的一員,“魅惑”的軀殼已過去了很久,那之後的槿隨着她身體里的“魅惑”一同遊歷世界,每到一個國家或是大陸,便會在那裡停留上百年,直至將那裡的人土風情與物種環境全部了解到不能再透徹后,才會啟程離開,按着“魅惑”的意思,這些東西其實她早都知道了,不過是想要親自比對一下地球上的事物與她偉大意識里所記錄的有什麼區別,不過到目前為止,她似乎還真沒發現什麼稱得上是不一樣的,但對槿來說這真的是一件難以想象的大好事,當她取回身體的控制權,就會立刻抽取出“魅惑”所持有的部分知識,比如當地人使用的語言以及對地理環境的認知,換上符合當代風情的尋常服飾后就迫不及待的跑進最近的城邦或是村落里,與那裡的人們交流各種各樣的事。

她花了幾百年才意識到着裝的問題是多麼重要,她很喜歡“魅惑”為她帶來的那件黑色禮服,不過若是穿着那個,無論到哪個國家都會被當成是異國的奇人異士,從而在許多方面遭到拒絕,甚至遇到過險些被抓捕的局面。

好在,大多數問題都由“魅惑”幫她解決了,畢竟當槿的意識作為主導時,她無法使用大部分“魅惑”帶來的神力,而這也有着很深層次的理由,用她本人的話來說……

人類沒有資格直接行使祂的意志。

以及

我可不想在取回主導權的時候發現地球已經淪為無數漂浮在虛空中的碎片,不用解釋,我看的見一切未來,而這是其中一條,並且是你非常有可能在無意間達成的未來,在這千年裡你做過的事已經讓我充分明白了這一點,總之,小孩子別偷玩大人的工具。

不過,“魅惑”也僅僅是拒絕了她想隨時主動使用力量這件事,只要槿在需要的時候和她商量下,大多數時候她都會爽快的把部分力量轉讓給槿,比如……

“你在忙嗎?”

“嗯。”

“我想茉了……讓我帶她回來吧。”

“好。”

時隔千年的又一次嘗試,聽見“魅惑”做出的允諾后,槿感到那股源自遙遠世界的神力在她的每一根血管中奔涌,她的雙目光芒四射,神的璀璨色彩逐漸覆蓋她原本的眼瞳,將其染盡金黃,永夜般的髮絲在突然捲起的風中向上飄蕩,她的思緒逐漸飄回暫時封存的,作為人類時的記憶里,回想起那個名為茉的少女,悠久時光洗不去她的思念,而能夠看透萬物萬像的究極視野也無法讓她忘卻摯友的身姿,即使過了這麼久,槿仍記得茉身上哪怕最微小的細節,她的髮絲在微風的撫摸下輕輕向後飄起,那件簡樸的布衣上無論何時都殘留着草地的清香,比自己結實不到哪去的身體卻能做出許多靈巧或有力的動作,最重要的是,永遠都能讓槿忘卻一切痛苦的,那一抹只屬於她的淺笑。

空氣與槿眼前的星空凝結在一起,使這個簡略的人形看起來像是自時間之中被剝離出來一般,大致的框體里,星空和定格的景緻一同不斷流逝,讓人形看起來更加嬌小。

滿溢着金色光芒的雙瞳下,是槿欣喜的笑容,她看見人形由虛無開始逐漸豐富起來,讓她愈發感到熟悉,在朋友到來之前,她突然萌生了想要好好打扮一下的想法,畢竟這麼久沒見,茉肯定想不到如今的自己是怎樣的一副模樣。

槿輕輕將手一揮,身上這件樸素的亞麻布長袍就被替換為那件有着華麗金色紋樣的禮服,如綢緞般柔美,又如蠶絲般輕薄,與她發色一致的黑色禮服上所有紋樣都散發著微弱的熒光,比起槿第一次穿上它的時候,這件禮服的尺寸看起來明顯大了一些,不如說其尺寸完全是隨着槿的身體成長而改變了,富有韌性的禮服在她後背不斷向上突起,看起來像是被內側的什麼東西頂着一樣,最後,三雙不帶一絲雜色的黑色羽翼在槿的背後高高綻開,羽翼的根部分列在她的肩胛骨,後背,以及下方的脊柱,即使這些漂亮的羽翼是從槿的禮服內側生長出來的,她的禮服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翅膀與脊背的連接恰到好處的存在於禮服後方開出的相應尺寸的缺口,而這空隙在羽毛的遮掩下完全不可能被肉眼所察覺。

就像她許久以前在血紅的視界所見的,那隻飛過黃昏的黑鳥一樣。

雖說她早都知道了那些特別的動物是“魅惑”送來的預兆,但這一點也不妨礙槿繼續保持着對它們的喜愛。

死亡對於“魅惑”這樣無可追跡的遙遠存在來說,不過是無數結果之一罷了,只要有那個意思,她甚至可以讓這顆星球上即今為止逝去的所有生命立刻重新站在大地上,不過,顯然這麼做對她沒有什麼好處,而她所遵循的“理”也不希望她做出這麼無聊的事。

望着不斷勾勒出自身形體的人形,赭金色的雙瞳里卻透出了些許猶豫,這當然不是槿第一次嘗試復活茉,只是……

輕輕搖了搖頭后,赭金色的雙瞳中不見一絲迷惘,向著人形伸出張開的右手,槿將自己的全部思念與無上的神力一同注入其中,一陣溫暖,又有些耀眼的光芒自她的掌心迸發,將人形完全包覆,這時人形已經完全幻化出了一位少女的身形,光芒自頭頂開始為其一點點增添色彩,黑色的中短髮隨着緩緩下落的光芒一起平穩垂落在她的兩肩上方,空洞平坦的面容在光芒拂過之後,形成了一張微微閉着眼睛的臉孔,光輝在面部稍作起伏,畫出了有着優美弧線的眉毛和睫毛,小巧的鼻樑隨即挺立起來,輕薄的嘴唇也泛起紅潤的光澤,灰暗的皮膚在光芒融入其中后瞬時間變成了雪花似的白,修長的手指,溫潤的指尖,瘦小卻那麼有力的背起過她的身體……槿對自己這副新身體的了解可能都還比不上她記憶中的茉身上所擁有的各處細節,當一切還原,槿的瞳色也重新回歸到那漂亮的顏色時,她日夜思念的摯友已經站在眼前。

“茉……”

閉着雙眼,靜靜佇立在槿面前的茉總算徹底得到了形體,她還未做出什麼舉動,就算是這樣,槿的眼淚也已經無法抑制的從眼角流出,她很久沒哭過了,只因為這世上早已沒什麼值得她流下淚水的事物存在,她的眼睛能輕易看穿這個世界的一切構造和算計,乃至宇宙間的究極真理,可看的如此深遠的雙眼,在望見茉的時候還是如目送她離去時那樣,在剎那間就哭到紅腫起來,槿緊緊擁抱了茉,用自己的臉頰不斷蹭過茉的臉頰,許久之後,她才想起應該做的事,從而不舍的鬆開手,稍微和茉拉開了些距離,她毫不在意的用禮服的袖子擦了擦眼淚,畢竟槿不想自己的好朋友一醒來就看見自己這副樣子,她要好好展示給茉,自己總算成為了能夠坦然面對她的存在。

“茉,醒一醒。”

以從未有過的輕柔口吻在茉耳邊輕聲呼喚過後,緊閉雙眼的茉當即睜開眼睛,看到槿在面前,茉也十分高興,不過還沒過幾秒,她的眼睛就開始在觀察四周的同時快速眨動起來,顯然是對目前的狀況感到困惑。

“槿……?”

茉儘力不讓自己去在意周遭的陌生景色,只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槿身上,可她也沒自信說眼前的槿還和印象里的一樣,不如說,如果不是她的臉和那雙讓人懷念的黑瞳,她還會以為面前站着的是神話里描繪過的天神或者妖魔之類的,她從未見過如此華美而閃耀的衣物,更沒見過幾乎遮蔽了槿身後天空的那三雙黑翼,每一隻翅膀的大小都幾乎比槿的身體還要大出些許,那頭無論何時都亂糟糟的黑髮如今像是才在清澈的泉水中仔細清洗了一樣柔順,身高也變得比記憶里的要高出些許……可她的眼角殘留着淚水,將所有疑問都暫且拋到一邊,茉毫不猶豫的走上前去,勾起手指輕輕為槿拭去正要再度順着她臉龐滑落的眼淚。

再一次,槿用盡全力將眼前的茉緊緊抱住,好像鬆開手哪怕一秒她就會再次消失那樣,才被拭去的眼淚此刻有如泉涌,她的慟哭回蕩在皓月當空的夜幕下,灑落下來的月光不但照亮了兩人,也不斷改變着槿的身形,她完全沒有留意,更多的是沒有精力去留意,身後那三對黑翼逐漸退化,黑色羽毛四散飛落,隱沒於夜空之中,她身上的禮服也在月光中逐漸消散,重新構築為槿幾千年前所處時代常見的布衣,連身高都一起縮減,此刻的她幾乎忘了一切,故而,這裡沒有什麼“第一教條”,有的只是叫做槿的少女。

畢竟是讓人喜悅的再會,沒一會,燦爛的笑容就取代了淚水帶來的沉重,茉看見這樣的槿也得以放下心來。

“這裡是哪裡?我記得我應該是……”

臨終前所見的景象仍歷歷在目,歡騰而嘈雜的人群,那些愚昧而令她深感厭惡的村民們簇擁在一起,在歡呼中,被點燃的火把投向了面前的草垛,接下來就只有瞬間遮蔽了視線的煙霧與劈啪作響的燃燒聲,灼熱的痛感從鼻腔開始侵襲全身,在火焰觸及皮膚之前,茉就已經感覺自己彷彿從內部開始被燒焦了,這種痛感持續了許久,當她感到痛楚逐漸消散,身體也冷卻下來的時候,眼睛也總算能夠永遠閉上。

死了。

本是這麼以為的,可現在所看到的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

再次睜開雙眼,就是在這片不知是什麼地方的草原上了,周圍沒有任何參照物可供她回憶,只有天上那一輪蒼白的滿月,以及站在她面前的槿。

“沒關係的,茉只是睡了一覺哦。”

風乾了的淚痕下是淡淡的一絲淺笑,看着這樣的槿,茉只能將她所認為的某個事實給咽回去。

“這……這樣嗎?”

“嗯!比起這個我們還是快些去玩吧!”

一把抓住了茉的手,槿邁開步子在沒過腳踝的青草地里奔跑起來,月亮為照亮兩人的前路而將自身的光輝配合著槿前進的步伐擴散開來,沒有一絲烏雲敢去遮蔽這純凈的月光,茉肯定是無法意識到這些細小的變化,看向拉住自己一路奔走着的槿與她身後上下飄舞的黑髮,欣喜之情在她的心中逐漸擴散,哪怕只有現在,她會忘記一切不合理,享受這不知已經多久沒有經歷過的瞬間,何況她對這不經意的角色調換更加覺得新奇,畢竟若是以往的話,在前面帶路的一直都是茉。

“也就是說現在已經……過了那麼久?整整兩千三百四十二年……?”

實在是無法相信自己聽見的內容,可茉無法對槿言語中的確信視而不見,她從來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類型,不如說幾乎沒受過什麼正經教育的槿根本不可能有對年月的認知和概念吧,雖說這比起她闡述的其他經歷來說這已經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小事,一路上,槿喋喋不休的向茉介紹着她迄今為止所見所經歷的一切,比如就像她們許久以前望向星空事不自禁產生的想像一樣,遍佈於浩瀚星海中的無數地方……或者說世界,是真實存在着的,雖說目前有實際逛過的也就幾個,但槿對那無數個時間都同樣了如指掌,按着槿的說法,她把絕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探索原本的“世界”,也就是這顆“地球“上,因為要仔細探索,這千年她基本都是在一塊“大陸”上,探索不同的“國家”,因為她和“神”所立下的“第一教條”達成了契約……

“怎麼了?茉?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呀?”

因為茉跟着走路的速度越來越慢,槿才回過頭去,發現被她牽着的茉不知何時開始捂着頭,一副快要倒下的樣子,扶着她坐在草地上之後,茉才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來,緩緩說道。

“說實話我已經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了……都是些我根本沒聽說過的詞語。”

這時,槿才意識到一個悲哀的事實,哪怕茉沒有在那時候被燒死,按着人類的正常壽命,她也絕無可能存活到這些概念出現的時代。

待至眩暈感緩和些許,茉連忙補充道。

“不過,真的很有趣呢,難以想象槿居然能去這麼多地方,不過更難想象的肯定還是你會成為神的使者之類的,看來真的和父親說的一樣,神是存在的啊。”

看着茉多少恢復了精神的樣子,槿逐漸喜笑顏開。

“嗯!而且就是祂定下了茉之前告訴我的命運哦,現在我在做的……不對,她在做的事情就是要實現命運來着!”

沿着幽靜的林間道路一往無前,兩人的步伐輕快無比,歡笑聲迴響在空曠的林地里,隱藏在黑暗中的掠食者們卻連將它們反光的眼睛看向這兩人的勇氣都拿不出,連一聲低吼也不敢發出,只能安靜地伏於巢穴,每走幾步,槿就情不自禁的會看一眼旁邊的茉,然後再順着自枝葉間灑落的月光望向月亮,漫長時光的洗禮不復存在,就好像真的回到了幾千年前那樣,和茉一起在月夜下滿懷欣喜的奔波着,卻不會為之感到勞累,對現在的槿來說唯一的,最大的區別可能就在於如今已經沒有人會再囚禁她,或是追殺她們兩人了,她可以放心大膽的和茉一起前往任何想要到達的地方。

明明這種事再簡單不過了,如果槿想的話,她可以一直將自己的意識封閉在這樣的局面中,直至永恆。

但靜止的未來顯然不是槿想要的。

“和我一起去看看吧,那些星星真正的樣子!”

這次連詢問茉的意思都顧不上,槿一下子就抓住她的手,瞳孔閃過一道金光后,“門”就在眼前開啟了。

於空氣中無端生成的黑點,由內而外不斷膨脹,翻湧,將周遭的一切全部吞沒,產生的強風甚至吹動了兩人的髮絲,槿毫無畏懼,茉雖說有些不解,但她做出的唯一舉動只是更加用力的握住槿的手,當這不斷擴散的黑色停滯下來時,漩渦般扭曲的空間呈現出來。

跨越門扉,迎接兩人的是壯闊的繁星之海。

蒼白,空無一物的大地不斷延伸,眼前所見與身體的感觸全都讓茉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種寂靜是她前所未聞的,沒有一點風聲或是鳥獸的叫喚,就算是睡著了也未必會像這樣聽不見任何聲音,當她回過頭的時候,過度的震驚甚至直接使她坐在地上,揚起一陣白色塵土,一個藍綠色相間,並且纏繞着許多白色痕迹的巨大球體正被微光環繞着。

“看吶,這就是我們的故鄉,我所說的地球。”

“地球……?”

“嗯嗯,我們就住在這個大圓球的上面呢,具體來說的話大概是在那個像半個雞的土地上。”

槿沒有張嘴,可聲音卻直接在茉的腦中響起,她想要說話,聲音卻也沒有像平常那樣從嘴裡飛出,可這對話就像平時說話那樣,不讓人感到絲毫違和,緩過神來的茉站立起來,拍了拍身上那些灰白的粉塵,然後以絕對的敬畏望向槿用手指去的那顆蒼藍色星球,茉的一生也未曾見過如此壯麗的事物,正午的烈日,或是烏雲散去后顯露出的滿月都無法與之比擬,無論大小,還是其美麗的程度之深。

茉實在是難以置信,一直以來自己生活着的那片大地,和籠罩了目所能及之處的天空真正的樣子竟是如此偏離自己的常識,雖說意外,但姑且還在茉的接受範圍內,再怎麼說她也傳承了其父對星象的研究與認識,迴轉過來的理智很快就不再過度驚訝,而是提醒起她眼前所見的是否少了些什麼。

“說起來,為什麼沒有看見月亮?月亮在哪裡?”

這種全新的說話方式多少還是讓茉有點不自在,嘴巴完全沒張開,想法就自行轉變成聲音飄蕩起來,可周遭的環境仍然寂靜到讓她覺得十分害怕,察覺到了這一點的槿,在微光的照亮下微微一笑,轉過身來雙手牽起茉的一隻手,示意她什麼都不需要擔心。

“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就是月亮呀,看看你的腳下吧。”

按着槿的意思,茉低下頭看了一眼滿是白色粉塵的地面,試着走了幾步,腳印就在上面清晰的被刻畫出來,向四周環顧,看見的則是凹凸不平的山脈,她頭一次看見這些沒有山頂的山脈,與遠處滿是坑洞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