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漸漸升起的朝陽，遠方傳來了悠揚深沉的鐘聲。
我穿上了那件黑羽大人曾經親手為我披上的披肩，初次穿它的時候，它還十分的不合身，現如今已經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樣了。
艾茵還沒有起來，還在與狼姐同塌而眠。醉意微醺的我獨自一人踏上前往天之閣的路。
昨天問過流程了，上午十時召開內閣會議，在此之前還有一場召見地方官的定期會議。前面這個我不用參加，不過我還是決定到場旁聽。畢竟黑羽大人和那個身居高位的蝠人都在。
因為在劃定權限的時候我還在外狩獵，至少到昨天為止我都不在“內閣人員”之列。今天的接待比昨天好一些，不過那也只是僅限於若雨負責的侍衛之間。我沒費多大功夫就進入了天之閣的外閣，只是大多數文官依舊對我愛答不理。
“我認為我剛才列舉的例子足以證明，我的族人在聚落中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
外閣的議事廳內，一位郡長義正辭嚴地向黑羽大人極其主管地方事務的內閣成員控訴道，語氣頗重。
這個郡長原來是黑羽聚落周邊一個人數約200人的聚落的首領，幾年前由黑羽大人親自交涉，和平併入了黑羽聚落。他口中的“族人”指的正是原聚落的成員。
“我的族人長期受到來自中央的不合理要求，大部分命令並未考慮到本郡的特有實際情況；我們承擔著高昂的稅務，然而繳納的物資與我們得到的幫助並不對等——調撥給我們的物資並不能滿足我們的實際需要，而且這些物資的使用也被中央嚴格規定。這些事懇請黑羽大人明察。”
黑羽大人沒有回話，一言不發地看着那位郡長，等他把話說完。
“我在此向黑羽大人提出請求：讓我的族人自己管理我的族人，郡府的一切人員都由我們的居民選擇，稅收的標準也由郡府自定，我們將根據實際情況向中央繳納一定比例的稅收，但剩餘的部分將以正確的方式用於我的族人身上。黑羽大人，取之於族人用之於族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郡長越說越激動，似乎將黑羽大人的沉默當成了肯定，便越說越來勁了，“我的族人和其他被吞併的聚落不同，我們未曾戰敗，是與您約定成為黑羽聚落一員的，理當得到比其他郡更高的地位和更好的條件。”
雖然黑羽大人也不是不看重武力擴張，但近十年來納入黑羽聚落版圖的原聚落，只有不到一成符合郡長口中的“戰敗”標準，其中多半還是因邊境聚居區不堪對方襲擾掠奪，打了一波防守反擊順便佔下來的。
“你是說，你們想要自治，是嗎？”沉默了半晌的黑羽大人第一次提出了問題。
“黑羽大人，您英明的決斷將會贏得我們全體族人的無上忠誠。”郡長低頭行禮，算是委婉地做出了肯定回答。
“你的族人，包括哪些啊？”黑羽大人又問。
“曾經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以及一切願意留在那裡的人。”
郡長的胃口比我想象的還大，按照他的描述，他所要求的人口恐怕要比原聚落的住民及其子嗣後代多得多。
也不知道這位郡長到底是狂妄到失去了理智還是真的有恃無恐，我覺得他要是再說下去，一會兒的內閣會議里黑羽大人說不定就有要用到我和狩獵隊的措施了。
“此時關係重大，還需……”
“黑羽大人。”郡長相當大膽地搶過黑羽大人的話頭，“我斗膽請您造作決斷，如果這次我沒能帶回準確的消息，我的族人將聯名上書以爭取此時。”
“……”
黑羽大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熟讀黑羽大人表情的我姑且能看出，這是黑羽大人憤怒的表現。
“你和你的族人可以獲得你們想要的一切。”就在這時，坐在黑羽大人下垂手席位上的忍站了起來，作為總負責地方事務的內政官，她在這個會場里的發言權僅次於黑羽大人，“甚至能獲得更多。”
“這麼說，黑羽大人同意了？”
“是的。”忍點了點頭，“你無需將目光拘泥於區區自治，黑羽大人將賜給你和你的族人更好的禮物——你們的完全獨立。而我很高興地通知你，這個決定將在這場會議結束前做出。”
“獨立……”郡長臉上的欣喜之情消退了一半兒，他還不知道這個詞與他所要求的有多少區別。
“當然，作為黑羽大人的內政官，我有必要詢問閣下未來的打算。”忍對郡長的稱呼都變了，已經不將其視為下屬，而是與自己身份相等乃至高於自己的人，“閣下所在的聚落會與我等敵對嗎？”
“當然不會！我們定會忠於黑羽大人……”
“不，那個時候閣下所在的將是一個完全獨立的聚落。閣下，或者另一位出色的人將成為那個聚落的首領，與黑羽大人同等尊貴。”
“這……”
“閣下真的是一位難能可貴的出色人才，一想到黑羽大人即將失去閣下，連我都覺得心痛無比。”忍一臉誠懇地說，“但這不代表我們會失去往昔的情分，請容我對閣下可能沒有考慮到的部分做一些建議。”
郡長看了看黑羽大人，又看了看忍，看樣子完全被搞蒙了。
“閣下或那位未來的首領可能會遇到物資上的問題，我強烈建議貴聚落在近期囤積肉食、小麥、玉米和大型建材。因為在獨立后，黑羽聚落將無權為同等地位的聚落進行物資調配，閣下的聚落將在食物、建材、金屬製品上面臨短缺。”
這就是體量龐大的優勢，中央可以聚合全聚落的各種產品，再根據各郡的需要分配。獨立看似只是和中央劃清了界限，實則是失去了整個聚落的支持。
“這一點內政官大人不必擔心，那片剛開墾的農田……”面對微笑着露出爪牙的忍，郡長竟然還試圖虛張聲勢。
“很遺憾地通知閣下，由於那片農田是貴聚落和我方數個與貴聚落接壤的郡共同開墾的，我們會按照參與開墾的人數比例進行分配，雖然尚未經過統計，但我推測貴聚落將分到其中一成半至兩成的面積。”
忍的話還沒說完，郡長的額角就已經冒出了細密的冷汗。
“對了，這就說到了邊界的問題，既然邊界已經改變，那麼之前又中央聚居區工程人員修築的邊界工事也要改變。貴聚落與我方接壤的部分所有標誌物、隔牆、道卡都需要由貴聚落負責修築，否則我方有權利拆除由中央聚居區援建的原有設施以回收建材。”
“這些原有設施……包括郡府和商店民居嗎？”
“考慮到貴聚落獨立后實際邊界線會變長的實際，我想這是必然的。”忍將隨身攜帶的地圖抽出竹筒，用勾爪在畫著郡界的地方比劃了一下，“初步估算，我們必須拆除所有保護貴聚落的邊界工事、郡府和商業區約三分之一的木質、磚石建築。”
“這、這個就不必了吧？我保證即使獨立后也會和黑羽聚落友好往來……”
“我們當然希望如此，但畢竟是其他聚落的人，往來必須遵守規定。”忍用勾爪靈活地捲起地圖，“貴聚落的人若進入黑羽聚落交易，必須通報當地郡府，同時繳納交易稅。”
“唔……”
“說到商人……”對於已經快要撐不住的郡長，忍不依不饒地繼續追擊，“貴聚落處在一條商隊大都不願意去的區域。其實，幾個大商隊的領隊都向我抱怨過，說我們規定的行商路線不夠太繞了，一直以來去貴聚落的所在地都要讓他們承擔不必要的運輸損耗。為此，在貴聚落獨立后，黑羽大人將重新規劃經商路線，我建議閣下及早代表貴聚落出面與商隊洽談路線事宜。”
郡長“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面色蒼白地說：“請恕在下考慮不周，黑羽大人，此事還請允許我等循序漸進。在下和族人僅僅是要求自治而非獨立，在聯名上書中我們定會仔細說明這一點。”
我的天，這個人怎麼還敢提條件？他不明白自己已經被逼到絕路了嗎？
對於這個大概真的是愚蠢的自大狂，忍一定有辦法給他致命一擊。
“你說的沒錯，獨立一事事關重大。鑒於閣下的土地現在還屬於黑羽大人，我們也要做出必要的行動來。”果然，忍依舊含笑的表情里醞釀著殺招。
“什、什麼行動？”
“我們將昭告全聚落你們將要獨立，同時將詳細情況向民眾說明。”
“什麼詳細情況？”
“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些。”忍邊說邊坐回了席位，在她看來，郡長已經不可能有翻身的餘地了，“黑羽大人將充分尊重居民的意願，絕不攔阻那些願意加入貴聚落的人，也會一視同仁地收納願意留在黑羽聚落的人，之後再進行邊界的限制。屆時，貴聚落將斷絕與黑羽聚落的從屬關係，沒有物資分配、沒有工程維護，黑羽聚落將不再為貴聚落與商隊的任何交易背書，稅收也不會再用於貴聚落上。”
郡長整個人都伏在了地上，他已經不是敢和黑羽大人叫板的狂徒，只是個連救命稻草都沒有的落水之人。
“取之於黑羽聚落，用之於黑羽聚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是嗎？”忍的笑容依舊，但此時的場景，她彷彿是在嘲笑這個自取滅亡者悲慘的末路。
“黑、黑羽大人……請您……開恩……”郡長全身顫抖，到了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地步。
“作為黑羽聚落的首領，我完全同意並且支持你們的獨立。”黑羽大人冷峻的聲音擊潰了郡長最後一絲希望，“就在今天，就在此時。”
“啊……啊……”
郡長已經說不出一句整話了，他離完全崩潰只有一線之隔。
“黑羽大人。”就在這個時候，忍離席上拜，建議道：“我與您一樣，支持他們獨立，但我也覺得為時尚早。不如等到聯名上書送至您案上之後再進行昭告，您意下如何？”
黑羽大人和忍說得這麼明白，那位郡長再蠢也不會聽不懂了。
“萬分感謝！黑羽大人！”郡長連連施以大禮，本以為他會就此知趣退下，不料剛被救上岸，他又開始得寸進尺了：“黑羽大人，可我該如何向我的族人交代呢……”
“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聰明才智讓你的族人明白其中的利弊。”忍對郡長的稱呼又變了回去，“或者我可以幫你一個小忙。”
“怎麼幫？”
“我會着人將會議記錄的抄本送至你的轄區，它會比你更早到。”
“不不不！這不行！”
記錄了郡長自己提出自治，又強烈拒絕獨立一事的會議記錄要是被他的族人看到了，恐怕他就再也無法於族人之間立足了。
“那就看你自己的了。”忍輕蔑地一笑。
“我……明白了……”
“另外，因為此事極其重大，為了避免謠言四起……黑羽大人，在下懇請您下一道命令。”忍轉向黑羽大人，“在場的所有人嚴禁將獨立之事外傳，除非獨立的當事人先提出來。”
“准了。”黑羽大人露出一絲笑意。
我現在知道為何黑羽大人如此器重忍了。
…………
……
例會結束后，包括我在內的少數幾個人要移步天之閣的內閣。然而在內閣會議室的門前，兩個侍衛將我擋在了門口。
其他侍衛都因若雨的命令不再對我設限，這二人難道說不從屬於若雨嗎？
黑羽大人注意到了我被阻擋，扭頭對侍衛說：“放她進來，以後不許阻攔。”
這算是正式承認我是內閣的一員了嗎？
我穿過大門，就聽見黑羽大人和忍說話：“調查一下剛才會上那個郡長，搞清楚他原來是哪個聚落的，在全聚落範圍內，將原來同屬他的聚落的人全部拿問在監。”
“遵命。”
“他的郡府全員都要撤換，人員從天之閣的文官中抽調，你來選。”黑羽大人一項一項地囑咐道，“必要時不惜動武，你酌情判斷，和芷唯依做好溝通。”
“遵命。”
還是熟悉的配方，黑羽大人對付“叛徒”（不管他是合法的還是不合法的）的一貫手段就是連坐，以曾經同屬一個聚落為劃分標準全部下監審問。雖然最後絕大多數人都會被釋放，但審問期間三四個月被限制自由外加無法營生，對個人生計來說影響也不小了。
只是……連一個走正式程序請求自治的群體都如此嚴厲，那勾結其他聚落謀反的郡怎麼會被冷淡處理呢？
全員落座后，會場的大門就被侍衛關閉了，與會者只有十個出頭。
“此次內閣會議的議程抄本在各自的席位上，先看一下。”主持會議的照舊是黑羽大人，她坐在和我們有一檻之隔的最北端，“如果對此沒有問題的話……”
“我對此有問題。”我站了起來，“為何我的計劃不在議程上？”
“正是如此。”黑羽大人回答道，“我重新考慮了計劃的可行性，決定將其暫緩。”
“我不明白，昨天您還很支持的。”
“我改變主意了。”
“是您改變的，還有有人幫您改變的？”我看了一眼忍，她就坐在我的對面。
“不要懷有無意義的猜忌，芷唯依。”
“那麼請問我昨天離開之後，黑羽大人和您的內政官都單獨聊了些什麼呢？可以請黑羽大人告訴我嗎？又或者……”我轉頭看向了忍，“讓內政官大人替您回答？”
“芷唯依，你想表達什麼？”
“我希望能得到一個解釋。”我把隨身帶着的計劃書放在桌面上，“黑羽大人，您昨天許諾我會在會上討論此事，我也在破曉前將詳細報告上交與您，相信在座的各位也都拿到了抄本。而現在，您告訴我要將其擱置，我要求一個合理解釋不過分吧？”
“……”黑羽大人沒有立即回話，目光飄向了忍。
被黑羽大人眼神示意了一下，忍立即心領神會，她站了起來向我略施一禮，說：“芷唯依大人，原因是這樣的：近三年聚落共增稅四次，每次的民意調查都顯示出不滿，而且距離上次增稅間隔較短，主管稅收和分派的同僚一直認為不宜立即着手實施；同時此事還設計較大的人事變動和工程活動，招募、選拔、建設場地等等都需要耗費人力物力，目前中央聚居區的工程人員大部分在外修路架橋，今年的工程計劃都已擬定完成，不宜改變計劃……”
忍條理清晰地列舉計劃的欠缺，我沒有去一一反駁，因為她的論點沒有一個是在說明“為什麼不在會上討論”的。
“這是相關負責人的可行性分析，還請芷唯依大人過目。”
我接過忍遞來的報告，看都沒看就撂在桌案上。
“黑羽大人，您連說明都需要其他人代勞了嗎？”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黑羽大人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
“黑羽大人，這個聚落的首領究竟是誰？”我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個大不敬的問題，“至少我認為您才是首領，難道您不這麼認為嗎？”
“你想說什麼？”
“您什麼時候淪落到要讓別人替您做主的地步了？”我提高了音量，以近乎質問的語氣說道。
“芷唯依大人，您不接受黑羽大人的決定嗎？”忍瞪了過來。
“如果真的是黑羽大人的決定，我自然不會拒絕。可這是嗎？”
“您要強迫黑羽大人遷就您嗎？”
“就像你對黑羽大人做的那樣？”
也許是在外足足一年對聚落的變化體會明顯，又或許是旁觀者清，我能明顯感覺到天之閣的“選擇性排斥”和黑羽大人的“無為而治”趨勢。起初我只是心有懷疑，但到了現在我基本上可以確定，有人在逐步架空黑羽大人。
“都不要吵了！”黑羽大人出聲制止了我們，“既然如此，表決決定吧，如果三之二以上的人同意，就加入議程。各位都看過芷唯依的報告，認為有必要在會上討論的，舉手。”
幾隻手舉了起來，我數了一下，將將過半。舉手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我熟識的人，唯一讓我略感意外的是，與我同席的冰藍就像是沒聽到一樣，紋絲不動。
“沒達到人數，芷唯依，你的計劃暫時擱置。”黑羽大人像是鬆了口氣似的，命令道。
“既然如此，黑羽大人，請允許我先行告退。”
“你又搞什麼？”
“請允許我先行告退。”我不解釋任何理由，只是重複離開的請求。
黑羽大人不悅地揮了一下手。
我向黑羽大人深施一禮，離開了會議室。
昨天，我還安慰自己不要疑神疑鬼，然而我的擔憂成真了。
說實話，我不是很擅長不見血的爭鬥，不過現在也不得不上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