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我越来越觉得芷唯依对我怀有二心!”

芷唯依领队巡游的第三天,黑羽又向忍提起了她的怀疑。

“黑羽大人,我仍然认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过度怀疑您的重臣有些不妥。”

“不光是我,言官也在怀疑芷唯依!”黑羽拍了拍桌案,上面堆积着不少案卷,“你看看,这些都是言官调查的结果,都在说芷唯依行为可疑!”

“听您的意思,言官也没有确定是吗?”

其实这些案卷在呈给黑羽之前,忍都看过目了一遍。言官按照忍的指示,并没有使用诱导性的文字来刻意暗示黑羽,只是平实地记录了她调查到的芷唯依的言行。只是在一个已经严重怀疑芷唯依的人眼中,芷唯依无论做什么都很可疑。

“黑羽大人,我想芷唯依大人至少还是忠诚的。”

“忠诚?对谁?”黑羽不悦地说,“所谓忠诚,无非是对于担心被制裁的恐惧稍稍压过想要取代我的欲望而已!”

忍着实对黑羽疑心病的恶化之快感到吃惊,当然,黑羽变成这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忍及其文官拥趸们长期努力的结果。

黑羽是个性情中人,这样的性格表出的直率与果断能够让人感受到其领袖魅力,这也是黑羽聚落在从无到有的初期能迅速蓬勃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是,当黑羽真正开始运营一个超过八十万人的庞大聚落时,她的感性思维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碍。

“黑羽大人,我想不出芷唯依大人会背叛您的理由。”

“那还用问吗?”黑羽冷哼了一声,“因为整个聚落只有我不用担心有一天会被派到艰苦偏远的地方当地方官。”

忍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黑羽已经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言官述说的事情,而且还打算着手实施了。这表明黑羽并非愚钝,她的思路仍然清晰,只不过是被疑心战胜了理性。

“您应当以大局为重,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建议您适度保持对芷唯依大人的戒心。”

“证据?还需要什么证据?”

“比如说……”

“黑羽大人!”门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言官大人求见。”

“让她进来。”黑羽大声回应道,“进门免礼,有事直接报告!”

“是!”

侍卫为言官打开门,言官抱着几个卷轴快步进门,还未到黑羽的面前就开口道:“黑羽大人,您嘱咐的地方公文到了。”

“拿来吧,你可以回去了。”

“遵命!”

黑羽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卷轴,这是地方官记录游行情况和游行人员表现的报告。看到一半,黑羽拍案而起。

“忍!你看,这就是你要的证据!”

“这是……”

忍假模假式地接过黑羽递给她的卷轴,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卷轴上写着与她意料得大差不差的内容:狩猎队中有人谈论芷唯依大人提出的武官轮换和军队建立制度,有流言称该建议被黑羽大人封杀,引起部分狩猎队队员的不满。

“芷唯依这个小人!”黑羽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坐榻,在房间里快步走来走去,“她在我面前恭恭敬敬的,背地里却给我来这一套!她想通过这种方式给我施压!我压下提议的事只有内阁的人知道,除了她还有谁能干这种事!”

游行队伍中的内阁成员确实只有芷唯依一个,但并非只有那天聚在会议室里的人才知道此事。忍者的工作并非只有监视,泄露消息和引发流言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如此看来,芷唯依大人是真的……”忍紧闭双眼摇了摇头,“难以置信……”

忍觉得差不多到了该顺着黑羽意思的时候了。

“背信弃义……必须要采取措施了!”

“如果您打算制裁芷唯依大人,我认为必须慎重。”从此刻起,忍才算正式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芷唯依大人手中握有您的狩猎队,实际上……已经是她的狩猎队了。”

“等她一回来撤了她的职,我找其他人接管!”

“黑羽大人,过于强硬地取缔芷唯依大人容易激发狩猎队的不满,毕竟芷唯依大人在狩猎队里很有人望,不如找个更自然的理由。”

“嗯……有道理。给她一个高位虚职,让她补天之阁的空缺吗?”黑羽思索了起来。

“天之阁中恐怕没有比狩猎队队长更高的虚职了……”尽管明升暗降是最自然的取缔方法,但忍不愿冒险让芷唯依这么敏锐的人入驻天之阁内部,“按照历年的传统,下月您将检阅狩猎队的训练成果,就借这个机会吧。您不满意狩猎队的训练水平,因此撤职芷唯依大人另选高明。”

“狩猎队一向训练有素,大部分人都很优秀。”

“有一小部分不优秀,这还不够吗?”忍笑了笑。

实际上,狩猎队的主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受训练了。整整一年外出狩猎,回来之后又去参加游行活动,其间根本无暇训练。尽管经常有人说“实战是最好的训练”,然而就算是忍这样与习武绝缘的人也知道这是胡扯,因为执行任务期间,人员只能专注于任务本身而无法做其他的事,不像非任务时间里可以模拟其他情况并开展针对性训练。长此以往,人员必然只能增长完成某一特定任务的能力,导致其他水平全部下降。

不仅如此,现在的狩猎队主力还面对着人员疲惫的问题,长达一年的外出狩猎,可不是休息几天就能缓过来的,而且他们还要参与看似风光实则为苦差事的游行活动。可以预见,他们在检阅中的表现不会太好。

再加上……

“黑羽大人,我建议这次的检阅以对抗为题。让您的侍卫与狩猎队进行比武,相信狩猎队是无法取得多数胜场的。”忍建议道。

狩猎队在外能遇到的突发事件中,一对一的战斗是小概率事件中的小概率事件,这也是不进行专门训练就一定会生疏的技能。而侍卫则不存在这个问题,面对面的战斗恰恰是侍卫的重点训练项目。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以此表现出狩猎队整体素质下降并不困难。

“很好,就这么办吧。”

黑羽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

……

一个月后:

结束了为期三十多天的游行活动,我终于又回到了中央聚居区。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后,一大早我就前往天之阁汇报游行的情况。

“黑羽大人正在会见川佐大人。”在前往内阁的途中,一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侍卫低声说道。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个,而是改变了目标,躲过在前往冰蓝房间的路线上明显变得稀松的守备,来到冰蓝的房间里。

“芷唯依大人,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房间里,冰蓝已经备好了茶水等着我了。

“黑羽大人对我的怀疑貌似很深了,我怕不来报告会加剧黑羽大人的疑心。”我坐在了矮脚桌边。

“恐怕没什么用呢……”冰蓝苦笑着说,“黑羽大人对您的怀疑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您无论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会改变黑羽大人的疑心。”

“还是你了解黑羽大人……”我端起茶杯呼呼地吹了起来,“黑羽大人真的变了啊……”

“您失望了?”

“失望……倒是不太失望。但失落是真的,感觉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儿似的……”我看了一眼还在冒热气的茶水,没着急喝,“打个比方,有一天我远征归来,发现艾茵抱着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叫‘姐姐’。不光如此,她一看见我就一脸嫌恶地说:‘你身上一股腥味,别过来啦!’虽然程度上不及,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啊!”

说完之后我才猛然察觉,我的这个比方和冰蓝与若雨之间的关系相似度有些高……

“抱歉,我失言了……”

“不会。”冰蓝对我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无意间触碰到了冰蓝的痛处,我立即开动脑筋把话题一转:“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忍要这么做呢?虽然理解她想把我排挤掉的想法,可是弱化中央武装真的好吗?虽然不是专业队伍,但各个地方官可以利用配发的装具迅速武装一批人员,想要保持天之阁的控制力的话,掌握对地方和周遭聚落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武力没有坏处啊。”

“因为面对这些压力的人不是川佐忍而是黑羽大人呀……”冰蓝坐到了我的身边,“和您说的一样,川佐忍并不想取代黑羽大人,而是把黑羽大人当做滤网过滤掉反对和困难,只把好处留下了自己享用。”

“嗯……”我从冰蓝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的回答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芷唯依大人不了解川佐忍在地方官中的影响力吧,毫不夸张地说,不亚于您在狩猎队中的影响力哦。她在来天之阁任职前曾用不同的名字在不同的郡府里任职,在官民中的口碑都很好。换句话说,群众基础深厚。”冰蓝用自己手中已经被吹凉了的茶水换下我手中的这杯,“川佐忍打断的不是她自己的手脚,而是黑羽大人的。如果没有可靠的武力,那么黑羽大人在管理地方官的时候就会越来越离不开川佐忍了。”

“冰蓝,你……”我不由得双手捂脸,“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吧!”

一个月前,我还煞有介事地“点拨”冰蓝,卖弄自己的洞察力给冰蓝讲述她早已知道、而且知道得比我更清楚的事情……一想起那时自己“开导”冰蓝的表情和“循循善诱”的话语,现在的我简直无地自容了。

“芷唯依大人不用觉得羞愧啦,您用了两天就得出了我观察许久才确定的事。”

“不用安慰我了……”我捂着脸钻到了矮脚桌的底下,“如果有个刚当了两天猎人的新手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来教我狩猎技巧,我能想象自己对她的看法……”

“芷唯依大人……您出来呀……”冰蓝抓着我的衣服向外面拽,但她的臂力要对付我的体重还是弱了点儿。

我配合冰蓝的拉扯,把头伸出来枕在冰蓝正坐的大腿上。

“不能只有我羞耻!冰蓝要负责让我舔脚!”我提出了严正申诉。

“咦?不、不行的啦!”

“真没办法,那我退一步只舔趾缝好了。”

“这哪里是让步啦!”

“尝试一下嘛!我的舌头一定会给你全新的体验!”

“好意心领了!我不要啦!”

我翻了个身,面朝下陷进冰蓝的两腿之间。而冰蓝也福至心灵地把手放在我头上轻轻抚摸。

“冰蓝。”我稍稍抬起了头,以免说话的气息搔弄到冰蓝敏感的大腿内侧,“忍的底细你都调查出来了吗?”

“不是全部。”冰蓝轻轻地把我的头又按下,似乎并不介意被气息拂过大腿,“而且调查的内容还没有能够推翻黑羽大人对川佐忍的信任的程度,我现在在等一个契机。”

“调查的过程没有被忍发现吧?”

“她不可能发现得了,因为我没有主动调查的行为。”虽然看不见冰蓝的表情,但我想她的脸上一定是自信的笑容,“川佐忍对天之阁的旧臣和中央聚居区的人普遍不信任,所以一切地方事务和情报工作都是她自己一方的人去完成的。不是所有人都和川佐忍一样滴水不漏,戒心也没那么强。”

“哦哦……”我好像有点儿开窍了。

“文官跑外勤用的都是公派的车辆,川佐忍能力再大,也没办法从遥远的其他聚居区调人过来填充这些勤务人员的编制。”

“原来如此!”我一拍大腿(冰蓝的),恍然大悟。

我还是小看冰蓝的情报网了,她不用主动调查就能对对方的所有行动了如指掌。而且,这绝不是冰蓝唯一的手段。

“呀……芷唯依大人真是的……”

“那么……我就只有一个问题了。”说到这里,我突然脚下发力钻出了桌底,顺势将冰蓝扑倒在身下。在冰蓝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按住了她的手腕,凝视着冰蓝与我一样异色的双眼,问道:“你既然早就发现了,为什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该采取行动。”冰蓝直视我的眼睛,毫无退缩之意,“在川佐忍来之前,黑羽大人所做的仅仅是君临整个聚落,然而黑羽大人一旦想要集权,就必须要搭出来像现在这样的官员架构。就算排除了川佐忍和她的势力,我们能保证她们的继任者带来更好的结果吗?”

“我明白了。”我松开冰蓝的双手,将冰蓝扶起来,很自然地将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统治几十万人,对于黑羽大人还太早了吗……”

冰蓝露出了好像在说“这才是您的目的吧”的眼神,乖巧地靠在我怀里说:“或许……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太早了。”

“嗯……”

“黑羽大人是走在所有人之前的人,没有人可以指导她,没有人可以带领她。黑羽大人想要前进,每一个脚印都要自己踏出来。在一片荒原之中找到一条正确的路,不知得走错多少次才行……”冰蓝边说边握住了我的手,“川佐忍说的没错,黑羽聚落是一个大聚落,有足够的体量承担失误和失败带来的后果,但黑羽大人只有一个……”

尽管领域不同,黑羽大人和我一样是这个世界的探索者,或许当初还年幼的我,正是被这一点所吸引才甘愿为黑羽大人效力至今的吧……

“听起来像是忽悠同僚以正当化架空黑羽大人行为的借口啊……忍会当着你的面说这种话?”我有些诧异。

“她当然没有当着我的面说啦。”

冰蓝展露自信十足的微笑,笑容中甚至有些放肆的意味。

总是以温柔谦和形象示人的冰蓝展示出了果敢强硬的一面,这种反差体现出的魅力让我重新认识了她。

“看来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我操心的啦……”我揽住冰蓝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传输给冰蓝那样用力将她抱紧,“早知如此,我就不用故意跳出来试探忍了……我没有帮倒忙吧?”

“没有没有!”冰蓝使劲摇了摇头,让我又一次享受到了冰蓝长耳朵的抚慰,“多亏了芷唯依大人吸引了川佐忍的注意力,现在她更加无法注意到我啦。”

我知道这只是安慰我,就算没有我当靶子,忍也不太可能注意得到。

“为了不妨碍冰蓝,我是不是不该擅自行动呢……”

“嗯……”冰蓝稍稍想了一下,大概是确实没能想到需要我来完成的事,“还请芷唯依大人保持自然状态啦,如果有非芷唯依大人不可的事,我会通知您的。”

“我想也是呢……”我忽而觉得有些寂寞,不由得把冰蓝抱得更紧了。也许艾茵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兔子玩偶的。

“有的时候无为也是很重要的哦,芷唯依大人。”冰蓝笑着安慰道,“即使是我也没能掌握川佐忍的所有情报源,她至少还有一到两个只在暗中活动的专业外勤,我对此完全没有消息。所以说芷唯依大人,您的一举一动极有可能在这些人的监视之下,还请尽可能自然些。”

“啊……关于这个外勤,我可能有点儿眉目……”

“咦?真的吗?”

“是真的。”我压低声音,在冰蓝耳边轻语道:“我见过她。”

…………

……

和冰蓝预测的一样,在向黑羽大人汇报情况的时候,我能明显感受到黑羽大人不信任的视线在我身上游离。

我放弃了劝阻,例行公事地将书面报告简述了一遍之后便告退了。在离开之前,我从黑羽大人那里得到了一份通告,是关于检阅狩猎队事宜的。日期是三天后,汇报表演的内容,是随机抽人与侍卫比武。

看到这份通告,连我都想大呼不公平了。

整个狩猎队分为两支队伍,我带领的这支刚刚结束任务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整。另一支队伍前几天由分队长带队前去狩猎了。除此之外还剩下一些还在接受上岗培训的新人与候补人员,无论怎么抽签,站在比武台上的猎人都不能代表狩猎队的整体水平,更何况还要一对一单挑侍卫。

想要让狩猎队表现糟糕并以此为由惩治我的目的太明显了,离撕破脸皮可能也就差了一层一戳即破的莎草纸。忍既然已经开始出明招了,那就意味着她的计划进入了推进攻坚的阶段。

“真是令人心寒啊……”

我在街上三转两转来到了熟悉的店门前,本想着和熟人聊聊天,舒缓一下心情,然而我看到的场景更令我难受。

店门口的幌子被撤下来了,大白天就关着窗户并插上了插销。从门口向里看,货架上已然空无一物,地上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包。

“店长……你……要关门了吗?”我快步走进店铺,对忙着收拾东西的店长说。

店长回过头来看我,比起一个月前,他的头上又多了几缕银丝。

“芷唯依啊……走之前还能见你一面真是太好了。”店长笑道,眼角呈现出人鱼尾般的皱纹。

“要去哪里呢?”

“我们都老了,该回故乡去了。”店长看了看靠着窗台睡着了的麝香猫人,“这里太热闹,不适合晚年生活啊……”

来之前,我有很多话想和他们说,此时却只能从嘴里冒出一句:“一路顺风……”

“呵呵,还以为你会说什么‘终于因为经营不善倒闭啦?’这样的话。”店长直起有些佝偻的身子,“没想到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现在的表情很奇怪吗?”

店长没有回答,只是笑着。

“能最后做个生意吗?”我问道。

“你想要买什么?”

“咖啡。”

“我没告诉过你吗?我不卖给不识货人。”

“我不是……”

“但是。”店长自顾自地打断了我的辩解,“送一包给老熟人也不是不可以。”

店长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一个小包,那似乎是特意准备的。

“店长……”

“拿了就回去吧,我们不喜欢有人送行。”

我愣了许久,却连一句告别都没能说出口。

回到家中打开包装,我发现包里的咖啡豆,全部都是用无需刀具的那种方式加工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