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地的時候已是天將破曉,艾茵已經將營地的大部分物件收拾好,只留下一張床和鋪蓋。

穿過山洞口的雨簾,我使勁抖了抖水,在艾茵的幫助下脫掉袖口褲腳都被紮緊的偽裝服。

“姐姐,休息一下再走嗎?”

“不了……”我喝了一口艾茵遞過來的熱湯,“現在就收拾吧,我們即刻出發。”

“汪嗚……”艾茵用擔心的眼神注視着我。

“情況不妙,現在不是體貼惰性的時候了。”我撓了撓艾茵的下巴,讓她眯起眼睛發出了享受的聲音,藉機把我的決定告訴她,“郡府在派人找我們,必須趁着雨天脫離這個聚居區的監視範圍。”

剛下雨的時候是最好的潛逃機會,既不用在意蹤跡也不用在意盯梢者——在沒有大路的山區是不可能建那麼多執勤點的,郡府徵用的那些零散臨時人員還不至於敬業到冒雨蹲點的程度。

現在的地面雖然濕滑但並不泥濘,若是耽誤現在的時機,過兩天無論大雨是否停息對我們都不利,前者會導致我們留下清晰的足跡,而後者則會增加趕路本身的危險性。

我把湯碗放到風口邊,讓裡面的燙迅速降溫,然後一口喝完。

“艾茵,穿上蓑衣,我們走。”

“嗯!”

…………

……

冒雨在山區行進了一整天,眼前起伏的丘陵還是看不到邊。

縱使是自詡越野高手的我,也沒有大膽到雨天也要沿山脊線行路的程度。這樣的天氣里,即使是一個平緩的小山坡也可能成為造成我們摔死的兇手,尤其是下坡的時候。我和艾茵在山谷小路的邊緣行走,與谷底最平緩的天然道路微微錯開一點距離,也算是最起碼的隱蔽了。

我有些擔心,因為我們就在被重點關注的路段附近。斗笠被雨水潤濕之後形成的光滑表面是很容易反光的,儘管我們在出發前就用泥土和荊棘枝做了偽裝,但這會兒已經被洗刷乾淨了。

咻————

風吹過山間的空穴發出了尖利的嘯音,我拍了拍艾茵的肩膀,示意她停下。

這樣的風聲在山谷環境中經常能聽到,用口技模仿這個聲音的人幾乎做到了以假亂真,但那個人忽略了一點,那就是這種聲音必須在風速較快的情況下才會產生,而現在幾乎是無風天。

艾茵就地蹲下,她的偽裝很好,蹲着一動不動的時候,從後面看就像一叢長滿苔蘚和藤條的矮灌木,沒有眼力的人即使從5米外走過未必能察覺到什麼。即使是就在艾茵身邊的我,在短暫地查看四周之後,回過頭來之時已經看不見艾茵在哪兒了。

咻————咻咻——

“風聲”開始變得急促而有節奏,這是在傳遞較為複雜訊息的特徵。隨後,不遠處的一片樹葉在無風的環境下小幅晃動了兩下,一個身披偽裝的人從叢林霧氣里慢慢鑽了出來,那人伏低腰身緩步向前,臉上塗著弱光的偽裝色,將面部輪廓撕碎割裂,連性別和人種都分辨不出來。那人手中握持一根被當做登山杖的短矛,金屬矛頭上抹着爛泥阻斷反光。

這個人絕不是昨天我遇到的那兩撥烏合之眾的成員,不容小覷。

我沉住氣,看着那人慢慢接近到我十米遠的地方,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現在動手的話,我有信心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幹掉此人,但我必須等待,因為無論出於什麼目的,這傢伙學風聲肯定不是為了給我聽的。

已經暴露的追跡者抬了一下帽檐,一雙黑色的眼珠反覆在不同的位置聚焦,那游移不定的眼神明確地告訴我,此人其實還什麼都沒看到,但一定是有所察覺了。

很快,那人身邊的灌木叢也有了動靜,另一個伏低身形的人走到了前者的身邊。和先暴露的那個一樣,後來的這個也穿着由本地植物草草編成的偽裝服,拿着一把金屬部分做了臨時啞光處理的砍刀。

“怎麼回事?”被風聲呼喚而來的人問道。

“我總覺得這裡有什麼不對勁……”

“哪裡?”

“說不上來……”

二人警惕地觀察周圍,視線幾次從我頭頂上掃過去,但並沒有發現了我的跡象。

“如果我是芷唯依,我一定在制高點旁邊的斜坡上走。”其中一人搜尋無果之後開始搭話,“我覺得我們應該朝上走,谷底視野不好,還容易被人居高臨下看見。”

“我不這麼覺得,她又不知道我們在追蹤她,不會那麼小心的。”

“那我們得快點兒了,我們耽誤了太多的時間,你每走幾步就能發現可疑點,但哪次不是連腳印都找不到。”挎着砍刀的人抱怨起來,“依我看,芷唯依早就把我們甩在後頭了。”

“你說的有道理。”被數落了一番的人好像迫於無奈同意了同伴的話。

二人相繼轉身,往山坡上走去。我也基本上排除了還有第三個人存在的可能性。

“艾茵,做好準備。”我低聲囑咐了一句,拔出了爪刀。

儘管我的動作已經很輕了,但我的衣服還是掛到了一片矮樹叢,枝葉的抖動驚動了剛從我身邊經過的人。走在後面的那人迅速回頭,但在她抄起武器之前,爪刀已經劃開了她的頸動脈。

另一個人陷入了短暫的震驚當中,但她還是在下意識間做出了遠離我的舉動。她架起砍刀,另一隻手雖然抬起來了,卻在半空中凝滯了一會兒,似乎是無法在瞬間做出“吹口哨”還是“雙手持刀”的決定。

我撞開雖然還活着,但這個狀態不會持續到她倒地的短矛手,正欲沖向殘存之敵時,從她側面飛來了一道寒光,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嘎……”

那人還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這把匕首還露在外面的一半兒長度就被一隻手推進了她的脖子里。

這不是我做的。

“艾茵……”我看着將匕首拔出來,同時躲開噴濺血的艾茵,說不出話來。

“姐姐?我……搞砸了嗎?”看到我的表情,艾茵上一秒還銳利如刃的眼神突然變得不安了起來。

我說的“做好準備”,是讓艾茵做好“我要當著她的面殺人”的心理準備,而艾茵顯然是理會錯了我的意思。

“不……沒有搞砸……”

我不知該怎麼回應,便逃避似的低頭搜身。

在她們臉上狠狠抹了幾下之後,她們的面貌從色塊之下露出真容,我覺得她們有些眼熟,思索一番之後,我想起了她們是誰。

這兩個人,是黑羽聚落儀仗隊的隊員。在第一次遊行的時候,我們還一起“遊玩”了幾個聚居區,而第二次的時候這倆沒有參加,算是逃過了一劫,從我手中賒下了近一個月的壽命。

之前我還一直在想,如果追我的人是侍衛或狩獵隊員的話該如何是好,好在這兩個人的身份讓我毫無負罪感。

只不過……黑羽王居然起用了儀仗隊嗎?

結合冰藍若雨被通緝一事,黑羽王的內閣在我走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扒開她們的衣懷繼續翻找,搜出了一張皮紙地圖,我把它移到斗笠的帽檐下打開觀看。這是一張涵蓋範圍不大的地形簡圖,只包括了四周的幾個山頭,上面圈畫著很多記號,主要集中在山谷和高地上。

為了避免墨跡被雨水污染,我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將它卷了起來,不過我已經把上面的每一處標記都記下來了。

這附近所有的制高點都有記號,這些記號如同一張不慎緊密的大網,圍住了方圓二十千米的山區,這兩個跟蹤不成反丟性命的倒霉蛋要去的只是其中一個。至於為什麼要將她們責任之外的制高點和路線都畫出來,很顯然是為了讓她們掌握地區態勢,避免誤傷用的。也就是說,每一個山頭上都可能存在眼線,每一條山路上也都有可能存在着活動中的人員。未來的路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考驗,這些山頭上的每一雙眼睛都能監視很廣的範圍,尤其是在這片山區植被不多的情況下。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這兩個人毫無疑問是在山區活動的熟手,然而根據地圖顯示,這兩個人的活動區域在很外圍的地方,核心區並不屬於她們。

據此,我可以推測出來,一旦天氣放晴,我所面臨的形勢將會前所未有的嚴峻。

我又找了一會兒,她們身上已經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情報了。我將二人的屍體拖進灌木叢中,用枝葉遮蓋起來。大雨會帶走一切她們被殺死在這兒的證據,血跡、氣味、還有足跡。她們的屍體被發現很可能是幾天乃至幾個月之後的事了,也可能它們永遠都不會被發現。

“艾茵。”

“姐姐?”

“你剛才……做得很好。”我表情嚴肅地承認了艾茵乾脆利落的手段,“不過……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姐姐說吧。”

“可以的話,盡量不要……不要殺人,好嗎?”我已懇請的語氣說道。

“我答應姐姐。”

艾茵鄭重地點了點頭。

…………

……

“咕哇!”

幼小的梟人跌落在了地上,下一秒,薙刀冰冷的刀鋒就貼在了她的下頜邊。

“你是何人!何故暗箭傷人!”若雨瞪着被打倒在地的梟人,呵斥道。

“若雨,她還小,可能聽不懂哦。”冰藍在一旁小聲提醒道。

“你為什麼偷襲我們?”若雨換了一個說法。

“唔……”小梟人眼睛含淚,她抿着嘴,氣呼呼地看着若雨。

“回答我。”

“媽媽說!翼人都是壞人!”梟人突然大呼小叫起來,好像做錯了事的人不是自己一方似的。

“你在說什麼啊?這裡哪有翼人!”

毫無徵兆地,梟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喊:“你要道歉!你對我做了不好的事了!要道歉!”

若雨的眉角抽搐了一下,不是因為梟人的無理取鬧,而是她忽然有了一種既視感,想起了曾經讓自己頭疼不已,而現在已經成為自己敬仰的存在。

冰藍輕輕把手放在薙刀的刀桿上,示意若雨把刀撤開。若雨照做之後,冰藍俯下身去將梟人抱在了懷裡。梟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哭得更凶了,只是完全沒有在冰藍的懷中鬧騰。

委屈、不甘、還有愧疚,冰藍很清楚地知道做出這個表情的梟人心中的情緒。在冰藍如梟人這般年幼的時候,她也經常從另一個人的臉上讀出這些來,這兩個人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區別就是冰藍記憶中的那個人比梟人安靜得多。

雖然梟人的變化讓若雨一頭霧水,但看見冰藍已經控制住了場面,便不再多說什麼。

冰藍順着梟人的頭髮輕緩地撫摸,漸漸地,梟人的哭聲由嚎啕變為了抽泣。

“嗚嗚嗚……其實……我……我也對……對芷唯依做了……不好的事了。嗚嗚……我也……該向芷唯依道歉!”

冰藍和若雨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是滿目的震驚。

“小朋友!你是什麼時候看見芷唯依大人的?!”冰藍也顧不得溫柔了,稍稍推開梟人一點兒,看着她的眼睛問道。

“我們……吸溜……五天前才分開……”梟人用了吸了吸鼻子,說道。

“我們正在找她,可以帶我們去你們分開的地方嗎?”冰藍欣喜地問。

梟人想都沒想,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