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今天早上,我和兩位首領一同來到塞拉首領的住處,看到一個精疲力盡的傷員躺在床上。

見我們進來,在床邊照顧傷員的醫生立即起身,向首領行禮之後說:“沒有大礙,感染的幾處傷口已經處理好了,燒也退了。請問奈特先生這是怎麼了?”

“是宿醉。”塞拉首領說了一個我沒聽說過的病名,“幫我打盆水,弄條毛巾來。”

“明白了。”

“奈特,這裡。”蒂潔莉安首領扶着我的手臂讓我坐下。

“蒂潔莉安首領,您不必……”

蒂潔莉安首領搖了搖頭,不容我拒絕。我坐上了一張墊着毛毯的躺椅,又在蒂潔莉安首領的攙扶下慢慢半躺下來。

“這個人你認識吧?”塞拉首領指了指在床上眉頭緊鎖的傷員。

我點了點頭。

她是拉沃契金,我店裡的常客之一,也是這次和莉莉耶首領一同去狩獵的獵人。

“她是昨天夜裡回來的,走的是水路。”塞拉首領向壁爐里又添了幾塊木炭,“我們昨天就應該通知你的,不過昨天她的情況很危險,於是先找了醫生。”

拉沃契金是個拉米亞,變溫種,渾身是傷,走水路,而且還不分晝夜!到底是多麼難以想象的緊急事態,才會催逼得她不要命地往回趕。

難道說莉莉耶首領……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迅猛地加速,好像要掙脫胸腔的束縛一般。一度被遺忘的頭痛,隨着我緊張不安的情緒變本加厲地向我宣揚自己的存在。

這時,蒂潔莉安首領輕輕把手按在了我的手背上,又從醫生手裡接過濕毛巾,貼在我的額前。

“啊……”

頭痛緩解了一些,緊咬在一起的牙關也終於能鬆開了。

“別太擔心,事情沒有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塞拉首領轉頭問醫生,“她現在能說話嗎?”

雖然說塞拉首領叫我別擔心,但從見面到現在塞拉首領半句玩笑都沒開,足以說明事情不容樂觀了。

“只是說話的話自然沒問題。”

“叫醒她吧。”

“好的。”

醫生點起一支熏香,走到拉沃契金身邊,掰開她的嘴將香頭靠近她分叉的舌尖晃了晃,拉沃契金很快就睜開了眼睛。

“啊……啊?我……回來了嗎?”拉沃契金的眼神有些迷茫,她的瞳孔反覆放大又縮小,慢慢回過神來,“對了……我是夜裡……”

“好些了嗎?”塞拉首領問道。

“啊,塞拉首領、蒂潔莉安首領……還有奈特先生也在啊?我剛才……睡著了?”拉沃契金看着我們,不斷眨眼。

“嗯,你睡了一小會兒,我把奈特也叫來了。”塞拉首領輕聲說道,“能把你剛才告訴我們的重新說一遍嗎?”

“莉莉耶首領有危險!”

拉沃契金突然大喊一聲想要坐起來,被早有準備的塞拉首領按住肩膀沒讓她離開床墊。

“慢點說。”塞拉首領堅定地注視着拉沃契金的雙眼,“你要是和剛才一樣又說到一半就昏倒更耽誤事。”

“我……我明白了……”

醫生用小勺子舀了一點水,潤了潤拉沃契金的嘴唇之後,她開始講述自己日夜兼程趕回來的原因。

…………

……

入夜後的營地漸漸安靜了下來,帳篷里的拉沃契金慢慢悠悠地抬起手臂,將門帘攏到掛鈎後面,好讓微風吹進濕悶的帳篷。

隨着狩獵隊的位置越來越靠北,宿營點的晝夜溫差也變得越來越大,體溫的下降使得拉沃契金的身體難以活動,不過拉沃契金很喜歡這種活性下降帶來的慵懶和睏倦之感,尤其喜歡伴着微風和不知名的小動物有規律的鳴叫聲入睡的愜意。夜間開着帳幕睡覺是一件有風險的事,因為迷霧以北生活着許多趨暗喜濕的甲殼小動物,它們偶爾會爬進帳篷,如果恰好停留在人體上,一整夜與動物接觸產生的毒性足可以置人於死地。不過自從獵人們發現一種植物在晒乾后焚燒就可以驅散這些小動物,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撓拉沃契金的小愛好了。

拉沃契金慢悠悠地伸縮分叉的舌尖,品嘗隨夜風飄來的淡淡氣味,濕潤的野草與泥土氣息混合在一起,再與焚燒植物的獨特味道相融,這種似有似無的微弱刺激成為拉沃契金安眠的良劑。

嗚——

遠方傳來了低沉的號角聲,這是表示附近有動物族群移動的信號。拉沃契金翻了個上身,沒有理會。

經驗豐富的莉莉耶聚落狩獵隊知道在哪裡紮營可以避開大型動物出沒的地方,而那些似乎無法感知人類存在的動物雖然不會主動避開人類,但大都畏懼營地的火光不會靠近,因此無需多心。

此時的拉沃契金的感官不及白天的十分之一,沒能感受到大型動物成群結隊靠近時產生的震動,直到一聲高亢入雲的嘶鳴在近處突然響起。

“嗯姆……”

拉沃契金髮出了一聲不滿的呻吟,想翻一下上半身,但由於盤起來的下半身不方便動彈使得腰部的肌肉扭曲到了極限只得作罷。

儘管被刺激了一下,但低溫狀態下的拉沃契金很快就又進入朦朧的夢鄉狀態。

“敵襲!敵襲!”

拉沃契金猛地睜開眼睛,但她的身體僵硬得動彈不得。花了半刻之久,拉沃契金才夠到自己掛在架子上的腰刀。這期間沒有人把自己拉到火堆邊升溫,也沒有人幫助自己轉移,看起來情況並不緊急,然而越來越嘈雜的殺喊聲和吼叫聲讓拉沃契金無法放心。

不知是哪裡的營火被踢散了,火焰蔓延成一道火牆,漸漸向拉沃契金的帳篷平推過來,卻無人來救助行動不能的拉沃契金。

拉沃契金知道自己的擔憂成真了,沒人來找自己的原因不是恆溫的隊員不需要幫助,而是她們根本不顧上自己。

到底是什麼人敢襲擊莉莉耶聚落的狩獵隊?還能讓自己的隊友力戰不敵?

暈暈乎乎的拉沃契金只能想到一個可能——黑羽聚落的“劫掠者”。

突然間,一個白色的身影穿過了火牆,一把抓起拉沃契金扛在肩上。

“纏上來!”莉莉耶在拉沃契金的耳邊大喊道。

拉沃契金打了一個激靈,頓時覺得身體恢復了一些,她鼓動下身的肌肉,把尾巴甩直后往莉莉耶的腰上纏了兩圈。

鏘——

耳邊響起了金鐵碰撞的聲音,拉沃契金回頭望去,只看到了四濺的鮮血。

緊接着,拉沃契金就感受到身下劇烈的顛簸,莉莉耶背對營地疾步狂奔。

拉沃契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強大的莉莉耶聚落狩獵隊,潰敗了。

那一夜,莉莉耶扛着四倍於自己體重的拉沃契金跑了多久,哽咽的講述者已經記不得了。當莉莉耶扔下在一次次劈砍格擋中變成鋸子的佩刀,將懷中同樣傷痕纍纍的拉沃契金放在地上時,東方的地極已經隱約可見日出前的微光。

莉莉耶的半身已經被鮮血浸染,她不顧心肺喘息帶來的劇痛,對拉沃契金說道:“藏好……天亮之後……回去……呼啊……叫人!”

精疲力盡的莉莉耶用佩刀支起身體,一叫勁站了起來。

“莉莉耶首領……”傷勢同樣不輕的拉沃契金對抗沉睡的慾望問道,“到底……是誰?”

莉莉耶沒有回答她,張開遍布瘡痍的膜翼,振翅飛向營地。

…………

……

“只能分出這些人手嗎?”

聽完塞拉首領的安排,我哀嚎般地大喊了出來。

“小點聲,隔壁還有病人呢。”塞拉首領抬頭對我說,為難的表情中卻無埋怨之意。

“抱歉……”我壓低聲音道歉,“可無論如何,十五個人根本不夠啊……”

拉沃契金在短暫的清醒時間裡,告訴了我一個驚人的消息——莉莉耶首領遇險了,在距離這裡一千六百千米的地方。

拚命逃回來的拉沃契金沒有告訴我們詳情,因為那場災難是在夜間突然發生的,變溫種的她那個時候動彈不得,是被莉莉耶首領扛在肩上送到安全區的。根據她的回憶,應該是有人夜襲了營地,她在夜間的視力很差,沒能看清是些什麼人,只知道他們人多勢眾,而且裝備精良。拉沃契金推測,能做到這種事,除黑羽聚落外,別無可能。

聚落的狩獵隊幾乎是在受到衝擊的第一時間就被擊潰了,莉莉耶首領沒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只能四散逃亡。救出了拉沃契金的莉莉耶首領將回聚落報信的重任交給了她,自己回頭去救援其他人,生死未卜。

拉沃契金星夜兼程遊了十天才回到聚落,莉莉耶首領和狩獵隊現在急需救助。然而,塞拉首領能派出去的人員,只有十五個人。

“奈特,你聽我說。”塞拉首領起身把房間的門關緊了些,“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必須為聚落考慮。”

“可……”

“聽我說完。”塞拉首領對我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接著說,“我們聚落剛剛經歷過交配活動,大部分健壯的女性都在孕期,男人和沒有懷孕的女人則必須要加緊耕種迎接即將來臨的嬰兒潮,尤其是……今年已經很難吃到肉的情況下。”

“啊……”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狩獵隊已經帶不回來獵物了,我們沒有餘力分出更多生產人口去援救她們,更何況現在是我們聚落一年之中老幼病殘孕比例最高的時候,維護聚落安全穩定的自衛力量也不能鬆懈。”塞拉首領的表情越說越凝重,語氣堅定不移,卻隱隱透露出深深的無奈,“我是不會允許在此之上的人手出動,莉莉耶她也不會允許。”

我無法再提出抗議了,身為首領,她們並不像我一樣只要盯着自己的需求就可以,像這樣的考量,如果塞拉首領不告訴我,我永遠都不會想到。

“搜索的人員我來安排,奈特你先回去吧。”

塞拉首領往椅子上一靠,長嘆了一口氣,從她時不時就會緊蹙一下的眉宇間,我看得出她即焦心又疲憊。

我灰溜溜地離開了塞拉首領的房子,我即無法為莉莉耶首領爭取到更多的支援,又不能為身系聚落重任的塞拉首領分憂。

我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以及強烈的自我厭惡。

明明享受着優渥的待遇,明明被寄以厚望,我卻在這關鍵時刻完全派不上用場。

我從未感受到這般愧疚,縱使是莉莉耶首領對我的鎧甲露出失望表情的時候,我也不像這樣難受。

“唔!”

思考陷入凝滯的瞬間,一度被遺忘的頭痛,捲土重來向我“討債”了。

不行,現在不是消沉的時候!

不能停止思考,好好想想,現在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是什麼?

…………

……

“我要你們去迷霧以北,埃林河下游一千六百千米的地方,找到在那裡失散的莉莉耶首領,把她平安地帶回來。就這麼簡單。”

塞拉首領的聲音將我的思緒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我抬起了頭,將視線投向矮腳桌的對面——坐在那裡的三個人,也許就是我想的答案。

此刻她們三個人凝重的表情如出一轍。

在座的人,就連沒有踏過迷霧一步的我也清楚,塞拉首領說的每一句話,實現起來都不簡單。

三人聽過之後,先是思索了一下,然後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了我。

雖不清楚她們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樣的表現無疑給我透露出一個信息:和我們談成交易的是你,表個態吧。

我覺得嗓子發緊,在不自然地乾咳了一聲之後,我開口說道:“說實話,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的首領正處於危險之中,我承諾的事一定會做到,所以……”

“不,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些。”小歐看着我的眼神冷峻而犀利,全然沒有了昨天那種自來熟的感覺,“你是讓我們自己去找,還是說指派一個隊長給我們?”

為了探究小歐這句話的真意,我沉默了片刻凝視她的臉。不過在我自己探尋出答案之前,小歐就把謎底挑明了。

“換個問法吧,奈特,我們到了迷霧那一頭之後,聽誰的?”

果然,即使我再怎麼想要逃避,最終還是要自己面對這個問題……

“聽我的。”我藏在桌面之下的手暗自握拳,“我帶你們三個去。”

小歐的臉上浮現出一個一閃即逝的微笑,她的表情還是和剛才一樣,卻沒有那種距離感了。

“我沒有疑問了。”小歐說道。

鹿人與虎人分別以不同的幅度點頭以表附議。

“我糾正一下。”再次開口的塞拉首領重新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回去,“不是三個,是四個人。”

“嗯?”

我轉頭看向現場唯一一個站着的人,但是珂賽特把她的五對上肢都抬了起來,隨着她的腦袋一起左右搖動。

“不,不是珂賽特。”塞拉首領沖我打了個響指,讓我把視線扭回來,“莉安也和你們一起去。”

塞拉首領說話的時候,蒂潔莉安首領抬起雙手攥成小拳頭,向我做了一個鼓勁兒的手勢。

“這次去的地方不比以往,傳統狩獵場最遠不過八百千米,莉莉耶走失的地方足足有這兩倍遠,必須要有到過那兒的人領路才行。”塞拉首領解釋道,“而且要展開搜索也需要高空視角。”

坐我斜對面的小歐又露出了一個轉眼便消失的微笑,我偶然瞥見她翹起的嘴角似乎暗含冷嘲之意。塞拉首領應該也看見了,但她什麼都沒說。

塞拉首領的安排讓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自己對迷霧以北一無所知,我從未思考過帶一個會飛的人同行的必要性。不過,就算我知道了也沒有意義,畢竟三個應招者已經是我人脈的極限了……蒂潔莉安首領能來真的太好了,畢竟我這個小隊只有區區四人,還湊足了“馴良如鹿人,膽小如地精”的諺語雙壁,戰鬥力着實堪憂。

“雖然次序顛倒了,奈特,向我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們吧。”

“呃……”

這個問題可把我問住了,我只知道其中一個人的名字……

“奈特……你該不會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塞拉首領吃驚地直眨眼,“哇……虧你能把她們帶來……”

“唔……”

“那就由我來介紹吧。”塞拉首領淺笑道,“卡斯特歐是我和莉安的熟人了,卡莉烏斯我也聽珂賽特說起過,至於這一位鹿人小哥……你還是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我叫海德……從、從南方來的……”鹿人有些緊張地說。

“蒂潔莉安。”蒂潔莉安首領從座位上起身,簡短地報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關於稱呼,有件事要提醒你們一下。”塞拉首領對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說道,“現在雖然是狩獵的淡季了,但還是有不少隊伍在北邊活動,你們不要稱呼她為首領,也不要喊她的全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叫她‘莉安’吧,尤其是你,奈特。”

“是!”我繃緊脊背,鄭重地回答。

莉安首領緩緩把臉轉向了塞拉首領,她的眼神中滿都是真誠,嘴唇囁嚅了許久,終於說出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謝謝!”

“不用謝。”塞拉首領回給莉安首領一個溫柔的微笑,“大家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如果已經收拾好了,可以在寒舍湊合一宿,明天上午出發。”

“今天不行嗎?”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看你,像是能今天出發的樣子嗎?”塞拉首領走過來,用指節敲了敲我的額頭。

“嗚啊!”

霎時間,一股劇烈的刺痛游遍全身,像是有人掀開了我的頭蓋骨,把一盆冷水傾倒進來一樣,令剛剛站起來的我以更快的速度倒在了椅子上。

“宿醉就給我好好休息,而且你什麼都沒準備吧?”

“我的病……很嚴重嗎?”我的聲音中多了幾分顫抖。

“噗——”我身邊的小歐突然笑出了聲,讓我大為不解。

“你啊……”塞拉首領看我的眼神漸漸染上了無奈的顏色,“你昨天是不是被人灌酒了?”

“對不起,是我乾的……”小歐捂着嘴舉起了手,不過很快就收住了笑容,“很抱歉,我不知道今天奈特要肩負重任。”

“這不怪你。”

“難道說……是酒水引起的病症嗎?!”我恍然大悟。

“噗——”

沒想到,剛剛綳起臉的小歐又被我逗笑了。

“你喝高了,懂嗎?”塞拉首領扶額向我解釋,“你喝的大概是那種味道不怎麼沖,但後勁兒很大的酒。”

“啊……是這樣的嗎……”

“你東奔西跑了一上午吧,要是再不休息,你的‘癥狀’會越來越嚴重,到時候別說去找莉莉耶了,你連下地走路都難!”

“哇!”

“所以現在就給我去屋裡躺着!”

“可是!”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直接頂撞道,“我們要一個多月才能走到莉莉耶首領走失的地方,再拖延下去……”

“停停停。”塞拉首領抬手制止我,她沒有立刻把原因告訴我,而是等莉安首領用毛巾為受寵若驚的我拭去滿頭虛汗之後才再次開口,“誰告訴你們要走着去了?”

“那我們?”

“你看那兒。”

塞拉首領的手指正對窗口,我扭頭看了過去。

從聚落外牆邊繞過的寬闊河流上,飄着三面碩大無比的風帆。

…………

……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客房裡那張柔軟舒適的大床上度過。

不幸被塞拉首領言中,帶病奔波了一上午的我,身體里積攢了自己並未察覺的疲憊,以至於我剛躺平就覺得身體彷彿生鐵一般,僵硬而沉重。名為“宿醉”的病魔在與溫床的一次次交鋒之後漸漸敗下陣來,到了日落西山之時,我已經可以沉沉睡去而不被時不時給我來個突然襲擊的頭痛和反胃驚醒了。

充足的休息讓我的身體好轉了許多,但也帶來了一點小麻煩,那就是在夜半時分睡醒的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重回夢鄉了。

睡了一覺精神百倍的我坐在床沿,面對漆黑一片的房間發獃。

沒有了病痛的折磨,腦袋就有了胡思亂想的時間,在這樣一片陌生的環境里,即使是獨處也讓我感到很拘謹。一想到這裡是塞拉首領的房子,我心中就不由得升起一股翻窗逃回家的衝動。

篤篤篤——

安靜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讓我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緊接着又出了薄薄一層虛汗。

“那個啥……奈特先生醒着嗎?”

聽聲音,門外的人並非兩位首領,而是珂賽特。我稍稍安心了一些,比起塞拉首領或莉安首領,珂賽特帶給我的壓力要小得多。

“我、我醒着。”我連忙回答道。

“可以進去嗎?”

“啊……嗯……請進。”

門緩緩打開,端着油燈的珂賽特為了不讓多達八條的節肢碰撞物件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她摸索着找到了桌子,把油燈放下,自己也找了把凳子坐下,只是很長時間都沒開口。

“請問……是、是有什麼事嗎?”

“呃……嗯……是的,我有話想和奈特先生說……”珂賽特顯得十分猶豫,她一會兒撓撓臉頰,一會兒絞動髮絲,半天才開口,“奈特先生,你對卡莉……卡莉烏斯了解多少?”

“我不了解她,只知道她好像一直在找什麼人吧?怎麼了?”

“卡莉她……有點難以相處對吧?”

“是。”我當即給出肯定答覆,雖然我並不認同“有點”這個修飾詞。

“關於卡莉的一些事,我想告訴奈特先生……”珂賽特從進門以來就一直採取旁敲側擊的態度,似乎從她在決心找我交談到現在的這段時間裡,都還沒能想好要怎麼開口,“在莉莉耶聚落的這幾天,我體會到了一件事……卡莉和我……曾經的我,在你們的眼中是很可怕的人。”

“可怕?珂賽特小姐你嗎?”

我有些不以為然,儘管我和珂賽特共處一室的時候感覺很不自在,但那是我的本能反應。我不是在針對珂賽特,而是對所有人都有這種反應,絕不是因為感覺珂賽特“可怕”而產生的。

“怎麼說呢……”珂賽特抬起背後的四對刺足胡亂地撓頭,而那雙生有五指的手則是不安地糾纏在一起,“應該這樣說吧,在你們的眼裡,卡莉和我都是壞人。”

“壞人?”我更加不解了。

“對,是會破壞你們和平生活、威脅你們安全壞人。”珂賽特的手指不再亂斗,而是緊握在了一起,“我們是……劫掠者。”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我不理解“劫掠者”代表的含義,但我覺得珂賽特口中的這個詞,與芷唯依的外號絕非同一個意義。

“還不明白嗎?我們曾經……做過和襲擊莉莉耶首領一樣的事。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們沒有在迷霧北邊動過手。”

“啊……”

我渾身發麻,差點從床沿上滑下去。

“但是!我遇見妮妮珂之後,知道原來還有不用再做壞人就能生存下去的方法……被塞拉首領收留,我更加不願意回到原來那樣的生活中去了。”珂賽特凝視搖曳的燈光,眼神再無動搖,“奈特先生,過去的我不知道自己有選擇的權利,現在的卡莉也一樣。”

“為、為什麼和我……說這些?”

“卡莉會答應奈特先生去救莉莉耶首領,我嚇了一跳。我認識的卡莉不是那種會對陌生人出手相助的性格,我以為她現在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目的……但奈特先生既然能說服她幫我們,一定也可以改變卡莉的……”

“抱歉。”我打斷了珂賽特充滿希望的聲音,“我們只是做了個交易,我答應她事成之後會告知有關‘馬木留克’的事,僅此而已。”

“可是——”

“我沒辦法回應你的期待。”面對這山一樣的責任,我強行拉起“談生意架勢”一口回絕,“雖不知道妮妮珂、紫蘇還有首領們對你做了什麼事,但我做不到同樣的事。”

“對不起……”珂賽特失落地低下了頭,“對奈特先生說了不負責任的話……”

“你不該和我說這些的,我甚至猶豫要不要帶卡莉烏斯一起去了。”

“誒誒誒!”珂賽特突然露出了慌亂的表情。

“你告訴我,卡莉烏斯和馬木留克之間有什麼過節?”

“嗯……”珂賽特微微蹙眉,似乎不願回憶起這件事,“在我和卡莉還不知道自己可以選擇生活的時候,馬木留克終結了我們的日常。卡莉到現在還在記仇……”

“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不是很久遠,也就半年前吧。”

“半年前?能說得具體一點兒嗎?”

“去年冬天頭一個月的上旬吧。”

“你們那個時候在哪兒?”

“蛇龍人雪山西邊30千米的樣子。”

“怎麼會呢……”

聽到這個時間和地點,我十分詫異。

“怎麼了?”

“不可能啊,那個時候的馬木留克,還在迷霧以北呢!”

我十分肯定地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