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如鏡子一樣的兄弟。
“安德烈居然是一個左撇子么！真厲害啊，在我們的教義里，左撇子可是受到了啟示的人啊！”
母妃開心的看着他的哥哥——只有他的哥哥。不管是老師也好，父母也好，還是王宮大臣們也好，他的哥哥就是所有人的焦點。
“嗯？那就是莫羅斯么？不愧是雙胞胎，和安德烈長得一模一樣啊。”
“不過這個孩子，看上去怎麼有一些陰沉呢？”
每一次都是這樣——是他像他的哥哥，而不是他哥哥像他。
他有值得稱讚的地方么？好像曾經宮廷畫師稱讚過他對色彩的敏感度，不過畫畫有什麼用呢？皇子當畫師，說出去了可是個十分低劣的笑話啊。
動作不對，資質平庸，二王子實在是沒有什麼存在感——他當然沒有存在感。因為，他的哥哥是天才啊。
【“你又在發什麼呆呢，莫羅斯？”】
為什麼，他連笑都是如同太陽一般灼眼的閃耀呢？
【“你現在可沒空發獃，莫羅斯！”】
為什麼，他的一雙眼睛，總是看着遠方。
【“你瘋了么？！母妃的仇沒報，我們的仇還沒報！我們可是皇子，艾露澤亞的皇子！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國家就要完蛋了你知不知道！”】
為什麼，他永遠可以擁有那麼偉大的抱負。
【“千年了……你沒讀過我們的歷史么？我們艾露澤亞人一直都在被欺負！是那些人奪走了原本屬於我們的地方！”】
莫羅斯看着遙遠的地方——他做不到，他根本沒辦法下定安德烈那樣的決心。他甚至不覺得，艾露澤亞過去被搶奪走的土地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那裡早就成了別人的家鄉，不是么？
他們出生便是在這片土地上，因此死亡也不過是在這片土地上——不過如此，而已。
可他還是答應了他的哥哥，答應了協助他哥哥的那個，看似無厘頭的夢想。他其實只是害怕失去他的哥哥而已。他想過，他為什麼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呢？
【或許只是為了成為哥哥的影子吧。】
躲在暗處，窺探着光明，羨慕着，嫉妒着，那耀眼的光芒……他沒有目標，只是盲目的跟隨着光。若是光沒了，他又能去哪裡呢？
他躲到那個邊境的村莊時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莫羅斯一直都沒有告訴安德烈的是，他那個時候，就已經不想再繼續了。哪怕是窮苦的日子，只要是平凡的日子，他都能過下去，活下去，像是長跑最後的喘息。
可他做不到。
【我做不到。】
當安德烈拉住他的手，讓他一同前去那座雪山時，他就知道。那份光芒和他一起出生，早就與他連為了一體，他沒辦法拒絕自己跟隨光芒的腳步。
【我做不到。】
他早該想到，那麼多個適合隱居的村落，為何哥哥偏偏選了這一個。老實說，這裡其實並不是隱居的最佳選擇——因為那座雪山，總有人時不時的去驗證一下那傳說的真實性。
【我，早該想到的。】
他哥哥一開始的目標，也不過是那座雪山罷了。
【我不會被選中的。】
哪怕傳說是真的，被選中的也或許是他的哥哥，而不是他。怎麼會是他呢？膽小，懦弱，只是為了不被光芒甩掉，拚命的讓自己成為影子。
【不過……】
他偶爾在心中也會閃過一瞬，一瞬那黑暗深處最不該擁有的想法——如果，那光芒不在了，我成為光就好了。
然後他又馬上否決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我做不到，我根本沒辦法做到像哥哥那樣的……】
於是，他看着安德烈的背影，心中默默的想着：自己，只用默默的跟隨着他，就好了。
——上天跟他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
當他被丟在沙漠之中自生自滅時，也不過是不斷地經歷死亡與復活的痛苦罷了。不，或許，他其實早就死了，只是一直沒有辦法真正的死去。
他是個活死人。
突然，那些幻象從他的眼前一掃而光。
“鷹族之劍果然又回到了你的手上啊，莫羅斯。”
他抬起頭來，映入眼帘的，除了烈陽以外，還有一頭閃耀的金髮。
“維……維爾駑……”莫羅斯的嘴唇乾裂，幾乎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維爾駑將他扶起，餵了他一點水后，帶着幾乎看不清路的他向著一個他不明的方向走去。
“你……你要帶我去哪裡？”
“你該去的地方。”
維爾駑的聲音很奇怪，至少對莫羅斯來說，很奇怪——他的語氣聽上去十分的冰冷，完全不像是平時維爾駑對他說話的樣子。簡直，簡直就像是……
簡直就像是他哥哥講話的方式。
“哪裡？那是哪裡？！”
他很焦急，掙扎着像跑開。在混亂中，他往維爾駑的身上一撇——突然發現，維爾駑的身上籠罩着一層白光。
他跌落在了地上。
“維爾駑……你，你什麼時候……有的英雄的加護？”
“據說，只有神明和活死人才能看見加護，並認出那是什麼。”維爾駑頓了頓。“你活了快八十年，外表卻一點都沒變，還死過那麼多次，應該算是活死人吧。”
“你……你在說什麼呢，維爾駑？你，你怎麼會成為英雄了呢，維爾駑？！”
在不可置信中，他的衣領被維爾駑粗暴的拎了起來。
“既然你知道我現在是‘英雄’了，那麼就請你配合我的工作吧！這也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
“不！我不要！維爾駑，求求你，帶我回法師塔吧！我願意成為科恩的子民，所以，所以……”
“抱歉，你的作用，在那邊更大一些。”
“不要！”
他再一次猛地睜開，下一次則是被維爾駑抓住了他的頭髮。他向犯人一樣，被拖行在熾熱的大地上。
疼痛？那又怎樣。他現在內心的疼痛比這要多出一千倍，一萬倍。他知道，他將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我不想成為鷹族之劍的適合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了。
“我不想被捲入這樣的事情之中！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我不要……那個人，明明一開始，明明是我……”
【是你最深的執念。】
這是潛意識之中的話語。
【是你最不想看到的樣子。】
每一面鏡子，他在那之中看到的，都不是他自己。他，厭惡他自己的這張臉，可卻從來沒有承認過。每一面鏡子中映出的，都不是他的臉，每一面鏡子中映出的，都是他哥哥的臉……
“哈扎恩，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你了！”
“明明你才是公務員，為什麼這種活卻偏偏要我做……”
“沒辦法啊，特殊的封魔石下，只有你才能用出魔法了。還要把他送去埃爾多爾，路上要是出了什麼紕漏怎麼辦？拜託了！晚上給你補償，可以么？”
“……拿你沒辦法。”
他被裹上了一層黑色的火焰，隨後便失去了外界的視野。在獨自一人的黑暗中，他只能和自己對話。
他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把頭髮留長，就不像他了么？】
不過是因為到了科恩，才學着科恩人將頭髮留長了。他還想着，或許有一天，等自己下定決心了，等他覺得自己真的擺脫他對哥哥的陰影了，他就去和維爾駑說，成為科恩人。都是平凡的日子，在哪裡過，不都一樣？
可是上天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把頭髮留長，不是更像他么？】
“陳晉……”
他想起了那個匆匆見過的少年，想起了那個在他的面前，突然褪去了一層幼稚，變成了另一個人的少年。那個人……
【他是一位偉大的存在。】
是的，他多少，想到了的。
【他是‘龍神’。】
他是預言中真正的‘勇者’，是太古傳說之中的‘龍神’。可是……此刻，想起他又有什麼用呢？
“他能，幫我解脫么？”
【即使可以，他會有那樣的機會么？】
“這個詛咒，他可以幫我解脫么？”
【那些想着利用我的人，會給他那個機會么？】
“至少……能讓我……”
【不能。】
他覺得不能，他悲哀的覺得不能。哪怕他的內心其實在大喊着：相信他吧！這是一個機會，滿懷希望的相信他吧！
他做不到。
【太悲傷了……】
這不是他兒時看到的那些童話，陳晉也並不是救人的英雄——他可是神明，毫無感情的，高高在上的神明。神明的決定，又哪是他這個凡人可以去期待的呢？
【如果……他是凡人的話……】
如果他是凡人，則更加沒有希望。
因為凡人無法殺死他，只有神明的力量，才能將他身上那最深處，最可怖的詛咒洗刷。但是，他又希望着，或許在人生的最後一面，能見到的，是名為‘陳晉’的凡人。
畢竟，那或許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剩下的，最後的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