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會說話的。

銀色的劍柄粘在少年的手上,鮮紅的血液流入了他的的眼睛,刺得他幾乎無法睜開。月下劍上的紅寶石飲飽了鮮血,泛出了如同罪惡的果實一般的光澤。

少年掙扎着,掙扎着,企圖將它從手上甩開……

“滾——!”稚嫩的童聲大喊着,訓斥着少年。

“對不起,對不起!”他掰着自己的手,可那把劍就是怎麼也無法從手上脫下。“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他看到了,他看到無法從自己手上脫下的這把劍再一次的被他舉起,重重的落在了孩童的頭上——那是幻象,真實而觸手可及的幻象。

他拖着自己的身子,扯着自己的手,艱難的爬出了那個給予了自己援手的地方。

他害怕,他害怕那樣的手感。月下飛濺的紅色一遍一遍的在他的面前上演,而劍在拉扯着他去將更多的‘幻象’付諸於現實。

【除掉他們,除掉每一個靠近你的人。】

所有的幻象都是他的最重要的人。

【只有這樣,你才能打敗那宿命的——】

“不……”

他東躲西藏,遠離人群。死亡在他拿到了劍的那一刻拒絕了他,他只是一具會活動的軀體。只要他繼續遠離人群,只要他繼續這樣躲下去。終有一天,那些真正對他重要的人都會自然的老去,當作生命中沒有他這個人一樣幸福的過完這一生。

他天真的這麼想着,時光就這樣度過了幾十年。

他終於將劍‘丟掉’了。

“莫羅斯?”熟悉的聲音將他從夢境中拉了回來。“看來安神的葯還是有用的,你夢見什麼好事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笑得那麼自然。”

“我睡了多久?”莫羅斯茫然的看向四周,發現自己仍舊在移動中。他們出城后在不遠的‘馬廄’要到了兩匹走長途用的馬,他剛剛就是在馬上睡著了。

“沒有多久,只是走着走着你就睡著了。”看見莫羅斯終於清醒,陳晉露出了一副放心的表情。“也就一小段路。”

“那就好。”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架着馬走到了陳晉的前面。

“唉,真希望這附近有村落什麼的地方。要是有床的話,你也應該不會那麼難受了吧?起碼會好一點……“

“晉,我們是在逃亡,不是在旅遊。”他聽上去有點無奈。

“我知道,我也只是為你考慮。你看我一路走過來,我有睡過覺么?”似乎是因為從洞穴中衝出來的那一下,使用過‘化身’能力的陳晉已經不需要像第一次那樣昏迷上許久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一直保持着自己長發的狀態。

雖然,他保持着這個狀態更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想不起來怎麼變回去了。

“不過莫羅斯,你把我送出國境之後,打算幹什麼?”

“回去。”莫羅斯簡短的答道.“當然是回到法師塔去,在那裡,我不怎麼會做夢。”

“你的確是在法師塔的時候要睡得安穩很多……奇怪,難道法師塔裡面有什麼安眠的機制么?”對於陳晉這個不需要睡覺的人來說,他還真的感受不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不知道,或許吧。在那裡,也挺清凈的。對於我來說,似乎就那樣永遠的住在塔內也不錯。”莫羅斯在說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表情即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感慨。他像是一位要為自己安排後事的老人,如果不是他過於年輕的外表,陳晉幾乎都要忘記他是一個六十年前的皇子了。

那可是六十年的光陰。

“啊……陳晉,你,你說你是‘勇者的助手’對吧?”沒由來的,陳晉突然覺得莫羅斯是在試探他什麼東西。

“是的,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好吧,我也不知道對於你們來講算不算不可思議。畢竟你也說過,你遇到過和我類似體質的人。啊,那個人難道就是哈澤么?”

“她長什麼樣子的?”在法師塔裡面的時候,他也懷疑過那個住在高層之內的人是不是就是他之前見過的‘死神’。

鷹族之劍告訴了他很多事情,然而只有當他真實看見了,才知道那些都是真實的。

“一位很漂亮的女士,皮膚很白,頭髮是黑色的。嗯……她把頭髮盤了起來,平時是一隻黑貓。嗯,是公貓……”陳晉皺緊了眉頭,發現莫羅斯似乎一點都不驚訝。“然後,冥界的判官叫她‘父親’。”

“這樣啊。沒想到,居然是這樣……”

“怎麼了?”看見莫羅斯的思緒似乎又被拉遠,陳晉馬上戳了戳他。“你可別又想着想着事情突然睡著了啊。”

“不,沒事。”莫羅斯甩了甩頭,一臉鄭重的看着陳晉。“不過,你知道么?陳晉,冥界的判官,那也是英雄們的守護神啊。”

“唉?我好像,我好像在哪聽過……”

“埃爾多爾。如果你見到的那位,是一名女性的話,那麼應該就是現在埃爾多爾所信仰的那一位。現在的埃爾多爾,是唯一會信奉冥界神的國家了。”

“那個人是神明么?!”陳晉驚訝的喊出聲來。異世界是離奇的,他也見到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生物與魔法。在他已經習慣接受新奇事物的這個時候,卻還是為神明在自己眼前的出現感到了驚訝。

“恐怕不止是她,那個叫‘哈澤’的,如果被她稱為‘父親’,那麼她大概就是冥王,四大神王之一。”莫羅斯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我成為鷹族之劍的所有者后,那把劍‘告訴’了我許多東西。”

“真的假的……神,是那麼容易出現在世人的面前的么?”

“現在是沒那麼容易的了。在太古時代,神幾乎是和凡界的一切共同生活的。(注1)”

“不對啊?”陳晉打斷了莫羅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同一個地方豈不是有好幾個不同的神明?而且,太古時期的神,和現在也不一樣吧?雅利安卡……雅利安卡如果存在的話,應該是你們在的時候才誕生的?”

陳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糾結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的腦中現在不斷迴響着哈澤的那句“像我們這種體質的人”,和最後他與諾卡共同釋放‘威壓’時候的震動。

“那些名字只是稱呼。冥王就是冥王,判官就是判官。神……其實是一個種族,是這個世界的管理者。在太古時代,他們甚至不是高高在上的。他們……”

“不!你等等!”陳晉拉住了馬。“那我呢?”

【“你的眼睛就像龍的一樣呢。”】

少年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

【“你說不定,只是被放入了一段記憶而已。”】

他看見眼前,黑髮女子的身影。

“龍神,是輪迴的守護者。”

【不,我不是為了這種原因才……】

“凡界的戰爭,凡界的苦難,都只是他們自己選擇后所導致的必然。”

【我和這裡毫無關係!】

“苦難,也不過是天界神所需要管理的事情之一。”

【我沒有拯救世界的能力……】

少年否定着自己。

“結束戰爭並不是拯救世界。戰爭,不管怎麼打,這個世界都不會被毀滅——神族也不會被毀滅。”

【我只是意外的在這個世界醒來……】

“輪迴,才是拯救世界所需要拯救的東西。”

【那種東西,和我沒有關係啊。】

“輪迴不能被破壞,因為,只有它才會讓這個世界繼續下去。”

【我只想要回到原來的地方。】

“這就是你原來的地方。”

終於,兩雙黃金色的瞳孔四目相對。

“您,在看着的吧?”

冥界的判官神露出了悲傷的表情,她向著陳晉的方向深深的鞠了一躬。那一躬比之前任何的一次都要鄭重,都要嚴肅。她像是已經經歷了許多,也不像是上一次陳晉見到的女神。她的眼淚是紅色的,在她的腳下凝聚成了鮮血。

那鮮血中伸出了無數的手臂,抓住了她的裙擺,抓住了她的腳踝,抓住了她的雙臂。他們將她拉入那潭鮮血之中,一如將她融化在了炙熱的岩漿里。那些鮮紅的雙手越來越多,如噴泉一般擠了出來。他們像蠕蟲一樣趴着,扭着,佔滿了陳晉的整個視野。

“不,你不是我見過的那個判官神。”

那位女神沒有說話,精巧的臉上露出了滿滿的傷痕。

“你……是誰?”

她張了張嘴。

“你……到底是誰?!”

【救,救,它。】

她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比出了一個口型。

“陳晉?陳晉?!你的眼睛……”

當陳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滿面淚光。

【唉?我為什麼,要感到悲傷?】

“你……沒事吧?”

這下,輪到莫羅斯來關心失神的陳晉了。

“啊,我沒事。”少年扯出了一個笑容,那笑容中仍舊充滿了悲傷。似乎通過剛才的景象,有什麼強烈的東西傳達了過來,植入了他的心裡。“走吧,前面好像有個村莊。”

“嗯?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看到了。”陳晉一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莫羅斯看到那雙眼又變回了熟悉的黑色。“我果然,還是別去想那麼多東西了。”

他又架起了馬,向著前方走去。莫羅斯跟在陳晉的後面,卻覺得,那個少年的背影,直到現在才變得像一個逃亡的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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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參考為希臘神話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