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事到如今,其他的不說,人口拐賣這項罪名肯定是已經無法洗清了。

我抱着懷中的女嬰,匆匆穿過醫院走廊。

從她母親手中騙走她時這一點就已經毋庸置疑了——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覆水難收,需要懊悔的事又多了一件。

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搖搖頭。

回想對於我來說是一個貶義詞。

趕快找到海棠,做個了結吧。

這裡是偏遠小鎮的基層醫院。

綠配白的粉刷牆面、斑駁脫漆的木門、泛黃的宣傳欄、裸露在外的電燈線。陳舊得像是封存在老相冊里的回憶,同時也冷清得讓人懷疑是不是已經廢棄——印象中的醫院,應該是那種擠滿了病患、充斥着噪音的空間才對吧?而這裡別說患者,兩旁的科室與窗口中就連醫生護士的身影都很少見到,候診椅上只躺着個熟睡的清潔工。

我踩在地面的腳步聲——就是這塊空間里唯一的聲響。

噠、噠、噠、噠、噠、噠!

越來越近了。

噠、噠、噠、噠、噠、噠!

離站在不遠處的委託人越來越近。

委託人——姬海棠她,就站在樓梯口旁邊。

披着掩人耳目的白大褂。

眼眶微紅。

表情卻很平靜。

擺着與平常毫無二致的撲克臉。

面無表情、面如堅冰的女人。

目前是我的委託人。

兩天前,是我竭力守護的“公主”。

兩周前,則是同處一班的陌路人。

兩分鐘后……嗯,兩分鐘后我們倆大概不會再有任何關聯吧。

我們倆之間的複雜淵源,此時就算想展開來講,一時半會兒也肯定難以釐清。總而言之,目前的情況是:只需要把懷中的嬰兒轉交給她,我的任務就算徹底宣告完結了。

大功告成。

功成身退。

這是我和她之間某份漫長委託的最後一步。

冗長物語的最後一筆。

我卻——完全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對這份工作抱有疑慮,甚至可以說抱有極大的抗拒,因為姬海棠——委託人她,準備殺掉襁褓中的這個孩子。

弒嬰。

在獵巫活動風靡的年代,魔女們被羅列的無數罪名中,最為惡劣的一項。

殺死人類的幼崽。

無法被饒恕的行為。

海棠顯然也察覺到我臉上的猶豫,她一言不發地走上前,從我臂彎中直接搶過了襁褓。

“……喂!”

這女人的作風從來都是這麼粗暴蠻橫。

還好她沒有立即做出什麼暴行,讓我稍微鬆了口氣。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低頭看向裡面的女嬰,與此同時女嬰也用圓滾滾的大眼睛回望她。

才出生的她,和已成年的她。

兩人四目相交,以某種難以言喻的奇妙默契靜靜對視。

許久之後,海棠才收回視線,皺眉低喃道:“好醜。”

“……”

最後的感想竟然是這個。

剛出生的嬰兒確實是有點辣眼睛沒錯啦。

女嬰很乖巧,完全沒有哭鬧,這倒是讓我倆在各種意義上都鬆了口氣。這裡好歹是醫院,如果她在這時候開始哭鬧,我們倆肯定會陷入巨大的麻煩。不過該怎麼說……我倒有點期待她能好好發揮一下嬰兒的天職,哇地大哭出聲,驚動周圍的人,讓海棠的後續計劃泡湯。

我的心態很複雜。

立場——無法完全站在委託人這邊。

在我猶豫的當口,海棠已經發揮她雷厲風行的特長,抱着小寶寶轉身就想走。

“……海棠!”

我猛地拽住她手臂。

下意識的動作。

就像拽住一個想要衝向鐵軌的傻瓜。

“稍等一下!你真的打算……”

海棠倏地轉回頭,用深潭般的漆眸靜靜注視我。

“小峰,事到如今,你該不會還想說些什麼勸阻的蠢話、做點什麼反悔的蠢事吧?”

“……”

“你不是以殺人的小鬼——以殺手的立場接下委託的嗎?‘如果被委託,不能拒絕’——這可是你自己所說的準則。我都沒有要求你來親自動手,只是讓你協助而已。”

海棠用堅冰般的臉龐面對着我。

“你很厲害哦——這我當然無法否定。你物盡其用,完美地發揮了高級工具人的作用,讓我得以走到這一步。我很感謝你,在我剩下的時間裡,肯定依然會不斷感謝你的鼎力相助、不離不棄,只不過——那也只是感謝,不是感恩。”

她的注視——和表情與語氣一樣,毫無溫度。

“你不是恩人,也不是救世主,只是被我雇傭的小鬼而已。我不覺得——你有阻止我的立場。”

“……我是朋友哦!海棠!我們之間的委託已經完成了,現在我是站在同班同學和朋友的立場與你說話。海棠,你的願望——用這種方式……用殺掉這個孩子的方式是無法實現的!”

“哦,是嗎。”

海棠淡笑着偏頭。

“小峰,你知道這孩子長大以後會變成怎樣嗎?”

“……啊?”

我不由得一愣。

倒不是因為回答不上來。

海棠也沒有等待我的回答,慢條斯理地繼續道:“會成長為一名十分惡毒的魔女。”

“這……”

“並且,會殺死我最重要的人。”

“這……這種說法也太有失偏頗了!”

“是事實哦。”

海棠斬鐵截釘地說。

用純黑如墨、彷彿連通深淵的雙眼靜靜注視我。

“所以說,在此時此刻殺掉她,把不該發生的事取消,把該還給「她」的東西還給「她」,這種事有哪裡做錯了?這絕對是——正確的做法。”

她垂下眸,用手攥緊襁褓的布料。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小峰。這份決心你絕對殺不掉的,不對,應該說……我絕對不允許你殺掉這份決心。你一定要救她的話,那隻好——開戰了。”

她說完,後退一步,抱緊襁褓,繃緊身子。

“……不對。”

我沒有擺出相應的姿態。

“海棠,不對,我——”

我盯着海棠低垂的睫毛,搖頭苦笑。

“我要拯救的是你才對。”

海棠的睫毛猛地一顫。

眸中似乎泛出几絲漣漪。

“呵呵……好溫柔的話啊,小峰。不過很可惜,我現在不需要的東西就是溫柔。我以前有說過這種話嗎——人的溫柔也是有不同質感的,有的人像春風拂面,有的人像黏稠的膠質,至於你……小峰,你的溫柔就像在耳邊嗡嗡作響的蜜蜂一樣,只會讓我感到難受,讓我感覺刺痛而已。”

“…………”

這可真是……無比絕情的話語。

“我不需要你來拯救哦,小峰,我自己就能救贖自己。”

海棠說著,眼中的漣漪逐漸消失,復歸平靜,看向懷中的女嬰。

“這是我最後的工作了,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這一刻。正確也好,錯誤也好,都由我自己來評定。不要攔着我,也不要再試圖勸阻我。感謝你一直以來為我做的事,小峰……再見了。”

她說完,抱着女嬰快步走遠,一個轉身後,消失在拐角。

留下呆站在原地的我。

“…………”

“啊啊……”

真的走掉了。

抱着那個無辜的孩子,打算去做萬劫不復的事。

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到底是哪裡搞錯,哪一步出了問題。

我不禁開始回想。

回想對於我來說是一個貶義詞。

因為美好的回憶太少,失敗和後悔太多。況且就算想破頭,也不可能更正錯誤,彌補悔恨。

不過我還是試着開始回想了。

從我和姬海棠的相識開始。

回想,並且思考。

事情為何會變成現在這種。

事情之後會變成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