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次要對付的——原來不是人啊。”
我們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后,南宮低聲道。
他一邊繼續用棉簽掏耳朵,一邊抬頭仰望,陷入沉思。搖椅已經很老舊了,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讓人感覺隨時都會散架。但他毫不在意,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椅背上,慢慢搖晃。
我和海棠對視一眼。
誰也不知道他是在權衡,還是在猶豫,只能靜待他開口。
“一念魔佛。”
許久之後,他才重新出聲——彷彿突然間想到什麼似的,說出上面四個字。
我和海棠再次對視一眼。
“什麼意思?”
海棠直截了當地問道。
“哦,這句話的意思當然是說,只需一個念頭的差別,就能決定是成魔還是——”
“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海棠打斷南宮的話。
“請不要把我當成他這種蠢貨,”她用視線餘光掃了我一眼,“我想問的是——您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嗯?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吧,小姐——既然你說自己不是老四那種蠢貨的話。”
“這又是什麼意思?”海棠立即追問。
語氣強硬,幾乎是在南宮話音剛落時就出聲。
南宮一愣,看着海棠,隨即慢慢後仰,露出挑釁一般的哂笑。
“小姐你——想要什麼樣的意思?”
“…………”
……什麼情況。
這兩人是在考漢語十級嗎。
而且我感覺身邊氣溫慢慢降低,轉頭看向海棠——哇哦,她生氣了。
眼角挑起,視線變得鋒利而冷冽。
之前那份還算謙遜有禮的乖乖女假面具,轉瞬間就扔到了九霄雲外。
姬海棠——不喜歡陰陽怪氣、性格尖銳的人(雖然她自己就是)。
而南宮——正是那種人。
同性相斥。
很簡單的道理。
“我平生最討厭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的人,南宮先生——你該不會也是那種人之一吧?”
“等等,海棠——”
“閉嘴,小峰。你知道什麼是噹噹噹噹當嗎?”
“誒?呃……《Only you》?
“噹噹噹噹當——是我敲打你的頭蓋骨時發出的聲音。”
“……你幹嘛又把怒氣轉移到我身上啊!”
我明明只是想好言相勸而已。
“據說高原上的密宗僧人,會把人的頭骨做成法器。由此可見,信佛的也不一定都是什麼好人,”海棠說著,把視線再次轉向南宮,“對誠心求助的人虛與委蛇、虛張聲勢,這明顯——是犯了妄語戒吧?”
“哈哈!小姐還知道妄語戒哦!”南宮哈哈大笑,“真有意思,知道這種稀缺知識,卻不懂基本的禮貌——對長輩要謙恭有禮,不忤逆頂撞,你老媽只管生不管教的嗎?”
“你這——!!”
海棠突然間暴怒。
也不知道是被哪個關鍵詞觸到了逆鱗,漆瞳圓睜、銀牙緊咬,把一直攥在手心的彌勒佛用力扔向南宮。
雖然看起來只是在扔東西砸人,那個紫檀木的小佛像——正在從全身各處刺出出無數細小的荊棘。
雖然我看清了這一點,但已經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看着佛像在南宮面前不到10公分的地方炸裂開來,數之不盡的綠意從中迸發而出,猶如一個小型的宇宙大爆炸,瞬間填滿了收銀台後的空間。
這次的植物只有荊棘。
帶着怒火和惡意的尖刺荊棘。
不緊爬滿了桌子、搖椅、地面、牆壁,甚至竄到天花板上,垂下張牙舞爪的棘刺。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被刺成篩子了吧。
連海棠自己都被自己的暴走給嚇到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所措。
不過沒多時,裹在搖椅上的層層荊棘就自行分開,南宮他——毫髮無傷地站起身。
海棠再次呆住。
當然是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
“哎喲喲,哎喲喲,”南宮一邊搖頭咋舌,一邊看着四周,“現在的年輕人,火氣可真是大咧,看把我的店給折騰的,不過這樣一來——‘魔念’,算是發泄完了吧,小姐?”
海棠張大嘴,看着笑容可掬的南宮。
“你……您——”
“嗯?哦,不用擔心我哦,這些東西——”
南宮把手指伸向空中搖蕩的一根尖刺,那根尖刺立即如同超能力者盯着的湯勺一樣,扭扭捏捏地彎了下去。
“傷不到我的。”
“……”
海棠徹底啞口無言。
“怎麼,老四沒告訴你嗎?我也曾經是‘小鬼’們的一員哦,老四的氣息是用來操控紙,而我的——則是控制一切小於90度的銳角。”
“銳角……”
“刀刃、槍頭、犬齒、筆尖、三角板、圓規頭、麥子的芒刺、磨得鋒利的指甲、太過銳利的視線、閣樓的屋頂、三角形的旗幟、玻璃碎片、流線造型的超跑、烏鴉的羽毛……以及人的惡意和恨意。”
南宮慢悠悠地說。
“簡而言之,一切銳利的東西——都傷不到我。”
“…………”
這通話多少有些自我吹噓的商業用意在,但我還是可以作證——他說的大致沒錯。
這也是我找南宮幫忙的原因之一。
力量上——雖不至於說能與之匹敵,但他面對魔鬼至少不會虛。
南宮隨手一揮,爬在桌面上的荊棘盡數退開了,他沒有再坐搖椅,而是找了個小摺疊椅坐下。
“一念魔佛。”
他再次重複道。
“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嗎,小姐?因為人的魔念和佛念都是很容易被激發的,嗯?”
海棠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然後就是……那個魔鬼,正在帶着魔念找你吧?”
“……他本來就是魔鬼,南宮先生,我不覺得他會有魔念之外的念頭。”
“錯。”
南宮搖頭否定。
“我說的魔念和佛念,可是高級得多的概念哦。魔鬼說到底,也只是一種厲害點的生物而已嘛,對吧,老四?”他轉頭徵求我的意見,“話說你們說的魔鬼就是那個吧——就是那種青面獠牙的,給閻王爺當差的傢伙?”
“……那是咱們這邊的鬼差啦!卧槽,你該不會連基本的概念都沒搞清楚吧?!”
真是帥不過三秒。
南宮聞言,無所謂地聳聳肩。
“也沒差嘛,管他是青面獠牙還是羊蹄羊角,我覺得都沒差。只要活着的東西,在進行思考的東西,有心的東西——肯定都會有魔念和佛念。就像小姐你,你當時召喚出魔鬼,向他許願時,那是帶着魔念還是佛念?”
“…………”
“——啊,南宮。”
我連忙跳出來打圓場。
“還是別提那個吧,那是人家的私事。”
畢竟海棠的願望是殺掉某人,再怎麼說——也應該屬於魔念。
“誰又讓你插嘴了?”南宮沒好氣地甩我一眼,“你這人還是像個蜜蜂一樣,老是嗡嗡嗡嗡地聒噪個不停誒。”
“……”
“噢,小姐你也不必開口回答哦,你自己心裡清楚就行。總而言之,我的意思大致就是這樣——沒有誰的念頭是不能更改的。明心見性,見性成佛,沒有誰——是不能生出佛念的。”
“您是說,您可以讓魔鬼改變念頭,讓他生出佛念……嗎?”
“哈哈!誰知道呢。”
南宮笑着聳聳肩。
“不過你放心,小姐,一般來說,沒有什麼金錢解決不了的問題,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我不覺得魔鬼能夠用金錢收買。”
南宮聞言一愣,隨機哈哈大笑。
“你會錯意啦,小姐!我是說我啦——我這個小鬼來給你推磨!”
海棠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那麼——具體,是指多少?”
南宮沒有立即答話,而是眯起眼,摸着下巴,再次用那種讓人不悅的視線打量起海棠來。
彷彿在衡量價值一樣。
雖然的確是在衡量價值——但又不是在衡量海棠身體的價值,他這種盯着人看的習慣真的需要改改。
“這樁生意還蠻有挑戰性的,所以說……”
“您無需忌諱,直接說金額就行了。”
“二十萬。”
南宮立即說道。
“喂?!”
我嚇了一大跳——這傢伙怎麼漫天開價。
“沒問題,我會想辦法籌齊的。”
“吔?!”
另一邊的海棠把我嚇得更狠。
對哦,這傢伙是富家千金啊……
接下來海棠扭頭看向我。
“……幹嘛啊?”
我當然也是覺得金錢對於千金小姐的她來說不算問題,所以才沒有事先跟她提報酬的事。但她看過來的視線,總感覺帶着幾分不悅。
“那麼你呢,小峰,這件事上你想要什麼報酬?”
“我從來沒說我想要什麼報酬哦。”
“呵。”
……「呵」?
我也沒心思去琢磨她的態度,考慮了幾秒后,鄭重開口。
“不過——我有件事打算去做。”
南宮轉頭看向我。
“嗯?老四你——又想多管什麼閑事?”
“……你和魔鬼談判的時候,應該會吸引住他注意力吧?”
“喔……大概吧,所以呢?”
“我打算在那時候……趁機潛入廢街看看。”
“潛入?”
南宮皺眉。
“潛入——是要做什麼?”
“裡面應該還有一個活人。”
海棠聽到這句話,瞬間反應過來。
“你是說那個上周五的那個傢伙?你該不會以為他還活着,還想着要去搭救他吧?”
“的確……是這樣的想法沒錯。”
這想法是在之前和海棠閑聊時產生的,我在那時才突然回想起來:那個大叔,至今還被拋棄在廢街裡頭呢。
他被魔鬼吸魂以後,根本不能動彈,所以不可能獨力逃出廢街。因此現在的處境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早就在當時的坍塌中變成一具屍體,要麼——性命尚存,苟延殘喘。
為什麼我直到四天後的現在,才猛然回想起他的處境,這反而是個問題,如果說上周五晚拋棄他是無奈之舉,之後一直沒採取行動就是我的責任了。我不是正義的夥伴,而是閑事的管理人——這種閑事,我早就該管管才對。
海棠瞪視着我。
十分刻薄地眯着眼。
她在生我的氣。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因為我這樣做——無異於把她釘在了惡人的立場上。
我本以為她會對我大肆冷嘲熱諷一番,畢竟她在陰陽怪氣上的造詣可謂有口皆碑。我做好了忍受她各式辱罵的準備,反正不過就是毒舌而已嘛,我早就習慣了。但她接下來的行動還是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海棠小姐——從來就不是那種光動口不動手的人。
她是言語的巨人。
更是行動的泰坦。
她抬起手,直接甩了我一個耳光。
PIA!
“啊——!!”
我着捂臉跳起來。
“你、你搞毛啊!!很痛誒!!”
“痛是活着的證明。”
“也是被打的證明!!”
“這樣啊,那看來小峰活着的意義就是被打呢。”
“你、你TMD最好給我一個隨便打人的合理解釋!”我捂着臉氣急敗壞地大吼。
我的左臉是五道指印,右臉更是憋得通紅。兩個人的時候對我拳打腳踢就算了,現在可是有第三者在場,這一巴掌把我無比重要的、比少女的貞潔還要寶貴的、名為「面子」的東西給徹底打沒了!
“說出蠢話的人就要挨打,這不是很正當合理的事嗎?”
“誰說蠢話了!”
“你在說蠢話,小峰!”
海棠的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你說自己要去救一個八成已經死翹翹的人渣,這就是蠢話。哪怕那個人渣還沒死,給你發來了求助信,我也不許你去。”
“不許我去?!你誰啊,我媽還是我姐?”
“年齡上來說,的確是你的姐姐沒錯。”
“……誒?”
“生日,7月8日,沒錯吧?”
“呃!!”
可惡,個人情報果然早就被她掌握了。
“而我是6月5日。”
“嘖!”
“讀者們也肯定有我是姐系角色的感覺。”
“……姐系角色要像你這樣,全世界的弟弟都要轉妹控了!”
“噢,這是在暗示和那位表妹有什麼曖昧嗎?”
“莫、莫名其妙!你休想又用莫名其妙的話術把對話引向混沌的方向!你最好給我說清楚,不允許我去救人的理由是什麼!”
因為怕我暴露壞事?
因為不爽自己被當壞人?
“因為小峰你——是個愚不可及到無與倫比的好人!”
海棠大聲道。
捏緊了拳頭。
“你會毫不猶豫地幫助人,拼着搭上性命的風險來救我……你難道沒發現嗎?我在利用你這份好心哦,我一直在拜託你做這做那吧?你的大腦到底是由什麼構成的?該不會只有草履蟲的程度,沒辦法作出拒絕這種複雜命令吧?你這傢伙——”
海棠長吸一口氣。
她似乎一時語塞。
能言善道如她,語塞的情況可能罕見得如同太陽東出,但我卻沒辦法抓住機會反擊一下,因為我也——失語了。
“人的溫柔也是有質感之分的,”海棠低聲道,“我有跟你說過這句話嗎,小峰?人的溫柔也有着不同的質感,有的人像春風拂面,有的人像黏稠的膠質,至於小峰你,你的溫柔就像蜜蜂一樣,只會讓我感到難受,讓我感覺刺痛而已。”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海棠?”
“意思就是——你會讓我感到卑微。”
“……”
“會讓我覺得相形見絀。”
“……那是你的錯覺而已,海棠。”
我完全沒有你形容的這麼高尚。
“是嗎。”
海棠淡聲道。
“那麼,至少有一件事是正確的——你的價值,要遠遠高於一個拋妻棄子的人間殘渣。”
她沉靜地注視我。
“我不希望你因為救他而遭遇不測,這就是我拒絕你去救他的理由,忘掉前面那些胡言亂語吧,光是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
本以為會面對狂風驟雨般的毒言,沒想到——卻是和風細雨的誇讚。
只不過,她真是完全誤會我了,誤會之深讓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我沉默了幾秒,組織好措辭。
“如果真如你所說,海棠。真是那樣的話,我不去救他——反而會導致自己的價值降低吧?”
“什……”
“如果我知道有人身陷險境,卻不去相救,那就是在否定當時救了你的自己。”
我認真地回望注視我的海棠。
“所以——我非去不可。”
海棠怔了幾秒后,抿緊略微發紅的薄唇。
她長嘆一口氣,用力拂了下長發。
“果然是誤會啊。”
“誒?誤會?”
誤會什麼?
“誤以為我是特殊的,因為對象是我,所以你才會捨命相救——這種誤會。”
她說完,偏過身,把頭轉向我看到不到的方向。
……什麼?
我則是直到她做這些動作,才完全反應過來。
等等……
該不會,這才是她發這一通脾氣的主要理由吧?
就在這時,許久未出聲的南宮在旁邊清脆地“咳咳”一聲。
“兩位的打情罵俏,結束了沒?”他笑眯眯地問。
“……你哪隻眼睛看到這是打情罵俏啦?”
打和罵倒確實是有。
哎喲喲呀呀,年輕人有活力就是好啊,只可憐我這個老傢伙,在旁邊被強行灌狗糧。”
南宮不咸不淡地吐槽道——顯然,他陰陽怪氣的水準比海棠差多了,因此我幾乎都沒什麼反應。
“總之,小姐這樣子,應該是不打算再阻撓你的意思吧?那麼你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老四。不過——你可別指望我給你打什麼掩護,而且你如果在救人途中被發現,惹惱了那個魔鬼,害得我這邊的生意也黃掉的話……一切後果,你有魄力來承擔的吧?”
我在海棠彷彿刀割針刺般的視線中點點頭。
“很好,那麼就明天晚上行動吧。我去救這位小姐的命,你則去救那個大叔的命。”
南宮說著,將本來就已經很細的眼睛眯成兩道狹縫,活像彌勒佛般呵呵笑了兩聲。
“殺人的小鬼們,這回要負責救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