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蕁麻。”
海棠一邊熟練地給我包紮手上的傷口,一邊回答道。
“蕁麻?”
“嗯,就是你在那西服男身體上和周圍看到的植物。”
“果然是你乾的啊……”
以及老婆婆右手的那串茸果手鏈。
“——也是你搶走的?”
海棠點點頭。
“「安危都繫於老奶奶之手」,這個情報果然百分百正確呢,小峰,你的情報來源很可靠哦。”
“那到底是——”
“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意思哦,”海棠說著,抬起雙手向我示意,“她左手系著的玫瑰手環,能把自己的騎士變成野獸——會讓我們陷入危險。但是光把人變成野獸是不行的吧?當然要有變回來的方法,所以我猜,她右手的蕁麻果手環,能讓野獸變回人,換句話說——讓我們轉危為安。”
“原、原來如此……”
安危都繫於老奶奶之手。
這還真是完全字面意義上的情報。
“蕁麻是一種有毒的植物,和玫瑰不同,它是真的有毒。蕁麻的毒素能以某種方式壓抑玫瑰花那邊的藥性,讓野獸變回人——這是我的猜想。我原本想跑過去搶走老婆婆的手鏈,但規則不允許,所以只好用這種方式——”海棠用視線指了指圍牆上的爬山虎,“讓藤蔓生長過去勾走她的手鏈。”
“這樣……”
那應該就是老奶奶驚呼的來源。
“因為耗時過久,我以為你肯定撐不住,都已經準備為你收屍了呢。”
“……”
別面無表情地說這種話啊。
雖說這是勝利后的餘裕。
“我都在琢磨割下你的頭以後坐什麼船好了。”
“你這話就算是開玩笑也一點都不好笑!”
你是收屍還是分屍啊。
不過話說回來。
“為什麼蕁麻能讓野獸變成人?海棠,你的專長也是植物吧,你清楚嗎?”
海棠聞言,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愧色,慢慢搖頭。
“很遺憾,我也沒學過這種藥理,那位老奶奶,恐怕是比我要更加高明的魔女。不過小峰——你有聽過這個童話故事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公主,她的11個兄長被邪惡的后媽變成了天鵝。”
“野天鵝?”
“嗯,那個童話的後續你還記得嗎?公主在仙女的幫助下,用蕁麻搓成線,織成披風,給11個哥哥穿上,讓他們恢復了人形。在此過程中她的身體飽受蕁麻毒素折磨,為了保守秘密,也不能開口說話,還差點被當做女巫燒死。”
“…………”
我討厭童話故事。
我們走向西服男和老奶奶,他已經醒了過來,看上去並無大礙——還沒我受的傷重。老奶奶就守在他旁邊,兩人相互依偎着坐在一起。
“我被烏鴉欺騙了。”
見我們走過來,他開門見山地說。
“烏鴉?”
西服男點點頭。
“在一個很像夢境、又像幻境的地方,我遇到了偽裝成祥瑞的……巨大的烏鴉。”
“很像夢境……又像幻境?”海棠疑惑地問。
“是幻夢境吧。”我脫口而出。
海棠繼而把困惑的視線轉向我。
幻夢境。
比美夢還要夢幻的世界。
比幻想還要虛幻的地方。
這個詞語想要詳細解釋起來,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只能說——那是一個十分巨大而浩瀚的世界,然而對於我——以及曾和我一同墜入其中的香霧來說,那只是個暗無天日、無光無底,密布着蛛網和漆黑節肢的噩夢而已。
“我以為自己遇到的是瑞鳥鳳凰,因為它看上去羽翼華麗、容姿華美。我動了貪心,向它祈求財富、運勢、力量以及其他各種東西……於是它賜給了我‘鳳凰’的血。”
“那實際上——是烏鴉的血吧?”
西服男再次點頭。
“一開始是奏效的,我變得仕途亨通、財源廣進,拳法也日漸精進,但之後我才逐漸發現——我的幸福不是憑空產生的,幸福的總量根本沒變,我只是把它們從——從周圍的人身上奪取過來而已。”
事業對手曝屍荒野。
拳法老師蹊蹺病死。
家人也相繼遭到不明襲擊。
西服男痛苦地捂臉低頭。
“那就是烏鴉……”
海棠低聲道。
“烏鴉是厄運和災禍的化身吧?也經常和魔女、女巫聯繫在一起。不過烏鴉在早期確實曾被當做瑞鳥來着,但現在流傳下來的就只有不好的名聲而已。轉折點……大概是在黑死病的時候吧,因為它們會吃死者的屍體,加劇了疾病傳播,因而被視作災厄的象徵。那麼,夢……幻夢境里的那個東西到底是?”
海棠說著轉頭看向我。
“是烏鴉之神。”我答道。
西服男聞言,也抬頭看向我。
“你也到過那種地方?”
我點點頭:“不過我們沒遇到烏鴉啦,遇到的是蜘蛛。”
“你「們」?”
“嗯,我和香霧。”
我們墜入幻夢境中,遇到了蜘蛛之神。
如果說烏鴉是災厄。
那蜘蛛就是孳生。
兩者都有着不祥的神力。
西服男默默收回注視。
“總而言之,到最後——我就變成你們看到的那副樣子,被烏鴉的詛咒徹底變成了野獸。那時候,是我的妻子——”
他看向身邊的老婆婆。
“是她把我從瘋狂中解救了出來。”
“等等、啥?!”
妻子?!
我和海棠差點像貓和老鼠裡面的角色一樣,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西服男凄笑着點頭。
“她靠着蕁麻的毒來中和詛咒,讓我恢復了人身。但是她自己卻受到詛咒的影響,急劇衰老,聲帶也被侵蝕,變得無法說話。”
老婆婆安詳地微笑着,握緊西服男的手。
“我們參加茶會,就是為了讓她能夠恢復正常,因為那邊的魔鬼說——蒼白之石的效果能做到這一點。”
“……”
“……”
我不由得看向海棠。
也就是說——我們搶走了他妻子活下去的希望。
“我不會——”
海棠轉過頭,避開我的視線,用強硬的聲音說:“我不會因為搶走了你們的機會,而感到愧疚的。”
“我也沒說需要道歉。”
西服男站起身。
“你們也是因為有某種難以實現的願望,才會來參加這種集會的吧?你們的決意並沒有比我們來得少,也贏得合情合理。”
他牽住他妻子——牽住老婆婆的手,兩人相視一笑。
“我們會繼續尋找解咒的方法的,如果實在找不到,那也沒有辦法,我會陪着她一直到最後。災厄也好、幸福也好,都比不過在一起度過的時間——這就是成年人的過程論,小鬼。”
他轉過臉,第一次用變得柔和、不再陰鷙的視線看向我。
“你也記住這句話吧。”
說完,兩人轉過身,朝廣場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大門口。
由於比賽已經勝利,我和海棠也沒有必要再呆在這兒了,我們向坐在中央噴泉的魔鬼道別後,打算走人,離開之前,我向玩着小丑帽的魔鬼說道:“對了,替我向諾黛爾道謝吧。”
“啊?”
魔鬼停下轉帽子的動作,露出一副呆傻的表情。
“道謝?”
“感謝她義務出演鬼的角色啊。”
魔鬼保持着呆愣的表情,過了許久,突然抱着肚子,像吸了笑氣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諾黛爾、諾黛爾!你快出來,這傢伙以為鬼是你扮的誒!笑死我了,這世界上竟然還有比你更遲鈍的人,哈哈哈哈!”
諾黛爾從魔鬼身旁的一堆建築廢料中探出頭,看了看我,微微歪頭,露出疑惑的神情。
“咦?咦——?”我驚恐萬分地看着諾黛爾,“不、不是你嗎?”
諾黛爾緩緩搖頭。
“可、可你剛剛還跟我說話誒……”
諾黛爾歪着頭,臉上的表情變得更疑惑了。
海棠也露出一臉“這傢伙沒得救了”的表情。
“諾黛爾根本就不會說人話啦,白痴,”魔鬼笑着罵道,“她從開始到現在,就一直在這打洞哦,不信你來看她打的洞,都快打出地下水來啦。”
“…………”
一股寒意從我腳底板直竄到後腦勺。
那剛才的那名銀髮少女——到底是誰?
我和海棠離開廣場,走出城堡,駕船駛出湖心島,回到遊樂園主園區,慢慢向出口走去。
“那樁怪談。”
她突然出聲,嚇得本來就在疑神疑鬼的我差點尖叫。
“怪、怪談?!”
“導致這個遊樂園倒閉的怪談啦,”海棠白我一眼,“失蹤的少女和四角遊戲,你不會就忘了吧?那樁怪談其實還有一些秘聞,你想聽嗎?”
“說、說來聽聽……”
“那名少女的哥哥——也就是後來被判死刑的三名大學生之一,在庭審中供述道,他在妹妹失蹤的前一刻,曾聽到她說「哥哥,我好像遇到鬼了」。”
“咦?!”
“當時她正按照遊戲規則,從自己所在的A角走向她哥哥所在的B角。可是不知為何,她突然間覺得,剛才拍自己肩的人——也就是停在A角的那個參與者,並不是另外兩名大學生之一,而是——鬼。”
“然、然後呢?”
“哥哥當然是讓妹妹趕緊繼續前進,和自己以及另外二人匯合,結束遊戲,一起離開。但妹妹——也許是出於好奇吧、又或許是想證明自己的勇氣——”
海棠看向前方的無垠黑夜。
“她轉過身,走向‘鬼’所在的角落。”
然後——人間蒸發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
“……”
我們沉默着繼續前行。
“如果她沒有回頭,而是繼續往前走,回到哥哥和學長們的身邊,也許事情就不會發生吧。”海棠又說道。
“……是啊。”
「快一點、快一點」
那名銀髮的少女說。
「不要回頭哦」
她一直對我如此催促。
我轉過頭,看向不遠處的旋轉木馬——也就是來的時候,海棠說那裡有人的位置。
那裡彷彿站着一個小小的、銀白色的稀薄人影。
她似乎在朝我輕輕擺手。
那或許只是幻覺或者錯覺吧——因為今晚實在是受了不少傷。
我仰望夜空。
明月孤懸在頭頂,只有下方的啟明星和它作伴。
長夜漫漫,彷彿看不到盡頭。
烏鴉也好,蜘蛛也好。
騎士也好,魔女也好。
魔鬼也好,小鬼也好。
都是時候休息了。
我一頭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