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

我和海棠在我的家中集合,一邊做決戰的準備,一邊等待午夜的到來。

我從雜物間搬出儲存着舊書舊報的箱子,拆開之後,一摞一摞地塞進衣服中。由於是最後決戰,我塞的數量也比前兩次多了不少,忙活大半個小時后,以海棠的話來說——幾乎變成了一隻紙老虎。

有夠貼切。

無論從何種層面。

體重估計都增加了好幾公斤吧。

海棠則沒有多少事可做(她的準備一周前就做完了),只是蜷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着我塞紙片。

“兩鬼相爭——到底是指哪‘兩鬼’?你和阿斯塔錄嗎?”

小鬼和魔鬼。

字面上似乎可以這麼理解。

但魔鬼是主辦方,如果真的下場和參賽者打,那就太賴皮了。況且以我和它的實力差距,無論怎麼計算,都不可能打到兩敗俱傷的程度。

“也許——會有新的鬼出現。”

海棠聞言歪頭。

“新的小鬼嗎?”

“其他的鬼也有可能啦。”

“新的色鬼?”

“你說‘新的’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因為這裡有箇舊的啊。”

“……”

“話說我腰好酸,背也好痛。”

“……別毫無由來地說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信息!”

真的是毫不相關哦!

“就說你塞得太滿了。”

“……你、你亂說些什麼!”

“我說紙啦,你往身上塞太多紙了。”

“…………”

她釣魚的手法也越來越嫻熟了。

我肯定會懷念的。

無論是言語霸凌、嘲諷奚落,還是毒舌謾罵、暴力毆打,我肯定會感到懷念的——如果一切塵埃落定后,真的伊人不在的話。

姬海棠將不復存在。

我也將永遠、永遠無法忘懷她的故事。

“到午夜明明還有一段時間,你把自己裹成這個樣子,我們不是沒辦法擁抱了嗎?”海棠低聲說。

“……誒?”

“我想要擁抱你。”她再一次低聲說。

此後,午夜鐘聲敲響。

我們走出小區,朝最後一場茶會的舉辦地走去,大約步行一小時后,來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夜幕掩蓋下的廢街。

在靜謐漆黑的廢街中行走時,我抬頭仰望,月亮下方——果然又有一顆閃爍的明星。

啟明星。

“金星呢。”

海棠頭也不抬地說。

“咦?啊……對哦。”

的確,是金星沒錯。

黃昏時出現的長庚星,和日出前出現的啟明星,的確都是金星的別稱沒錯。而且——這是我在上一次茶會時察覺到的事:每逢魔鬼出場,金星都必定相伴。

第一次去廢街時、第二次去廢街時、在遊樂園的第一場茶會、在廢校區的第二場茶會——那顆星星必定都會在夜空高懸,明亮而閃耀。

這當然和我們每次見面時的時間有關(都是在入夜或者凌晨時分),但是上一場茶會,太陽都還沒完全落山,我竟然也在餘暉和虹霞之間看到隱約閃爍的長庚星,這就有些誇張了。

“因為那傢伙的象徵就是金星啊。”

海棠突然說道。

“咦?”

“它自稱為金星的惡魔,所以每次出場時,金星都跟着一同閃耀,也沒什麼問題吧?以及——”

海棠說到這,停頓幾秒。

然後用某種奇怪的猶豫語氣繼續道:“你知道另外一個以金星為象徵的傢伙吧?”

“維納斯?”

“沒錯,在希臘的名字叫阿芙洛狄忒,小峰,據說——只是據說哦,阿芙洛狄忒是女巫的守護神,也就是……魔女之神。”

“…………”

啥?

“最近我有翻閱資料,在腓尼基、巴比倫、古埃及一帶的信仰中,有着不少性質與形象都與阿芙洛狄忒十分相近的神明形象,按文化起源學說,這些神祇的淵源恐怕都是一致的,而在其中,腓尼基人的那個神,名字就叫阿斯塔蒂(Astarte)。”

“等、等等……”

我連忙打斷海棠。

她在暗示什麼?

信息量過大,我的腦子一時間有些轉不過來。

阿斯塔錄,和阿斯塔蒂?

魔鬼怎麼突然之間——就和神明攀上關係了?

“只是一些有感而發的閑談而已,你也不用當真。”

“最好只是閑談……”

否則的話,

魔鬼好像的確說過它的真身是一個光芒四射的金髮巨乳精靈美少女……

很快,我們來到上次和魔鬼戰鬥的位置。

在稍遠處的時候就已經藉著月光察覺到異樣,走近之後我們更是驚訝地張大嘴。

這裡已經被拓展成了一個大廣場。

廢街原本的寬度也就四五米米,是那種僅能容兩輛私家車擦肩而過的小市街。但此時,眼前卻赫然出現一片方圓數十米,差不多有一個足球場大的空曠平地。

原本矗立在兩邊的建築——廢棄酒店也好,那間讓我一轉攻勢的舊書店也好,都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

嗯……

其實也不能算完全無蹤無影。

藉著月光,還能隱約在地表看到建築物的地基斷面——這說明它們並非被什麼魔法變走,而是被直截了當的暴力手段給拆遷掉的。

應該是魔鬼做的吧。

也只有它的暴力能做到這一點。

但問題是——這種規模的拆遷,從廢街外不可能察覺不到。

噪音和塵埃,絕對能傳遍方圓數里。

然而——這段時間什麼消息都沒有。

這條街果然有古怪。

說不定和外面根本就不在一個空間。

廢街的水泥路面倒是還在,縱貫整個廣場,將其一分為二。在路面的中點——也就是整個廣場的正中心位置,矗立着一棵……蘋果樹。

是蘋果樹吧?

我和海棠仰起頭,看着眼前的巨樹。

從規模與形狀看,與其說是蘋果樹,不如說是榕樹——因為它虯根盤結、巨冠擎天,還有互相纏繞着從枝頭垂落的氣根,幾乎獨木成林。

只不過上面結的是蘋果而已。

即使在夜晚也顯得紅艷誘人的大量蘋果結滿了巨樹枝頭,讓人看着就心生滿足感。不過話說回來——這些都是脆蘋果吧?魔鬼那傢伙,喜歡的不是粉蘋果嗎?

海棠的視線集中在茂密樹蔭中的某一處,我順着她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在枝葉的最深處,掛着一顆孤零零的黃色蘋果。

應該說是金色。

甚至有點閃耀發光。

大蘋果樹附近並沒有人,於是我和海棠繞過它,走向廣場的西北端,那裡站着四個平均身高兩米的人影。

這不代表四人都是兩米大漢——只是因為其實有一個過於巨大而已。

一個趴在地上的巨漢……該這麼形容嗎?

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那個“巨漢”的體型,實在是過於巨大。

186公分的人叫壯漢,226公分的人叫巨漢,但如果數值再往上漲——一旦超過3米的閾值,即使外貌體征還和人一樣,恐怕也很難再有人會將其視為正常的人類。

各國的神話傳說中,都有會巨人這個種族存在——雖然也有個人字,但實際上,一般都是將之視作人形的怪物而已。這就是巨大化后帶來的異化感,也可以說是量變產生質變吧,總而言之,如果用以上標準來界定的話,眼前的人形生物顯然已經很難稱之為人——因為它即使以四肢着地狀態的趴着,都比我和海棠要高出幾個頭。

如果站起身的話,粗略判斷,至少會有4米高。

光看身高,其實並沒有鋪天蓋地、遮天蔽日的烏鴉野獸那麼誇張,但另一方面——身材卻要比枯瘦的烏鴉強壯得多。

手臂幾乎有電線杆那麼粗,雙腿如同金鑾殿的大柱。

恐怕只需一拳,就能將我砸成肉醬。

還好它雙膝跪地,大大減輕了壓迫感。而且它還戴着巨大的馬具型口罩。

嗯,就是那種SM用品。

雖然我在講述黑奴歷史的電影里也有見到過這種口罩,但更深刻的印象果然還是來自SM用品……

身軀也幾乎是衣不遮體,臌脹的肌肉上布滿鞭痕,沒有一寸完好皮膚。他脖子上套着尖刺項圈,手臂粗的鐵鏈順着虎背熊腰一路往上,末端握在一個細小的身影手中。

細小的……或者說小巧的。

鮮紅色的少女。

五官精緻、皮膚白皙。

身着蕾絲繁複、褶皺層疊的哥特長裙。用鏤空的面紗半遮着臉。

面紗的顏色是暗紅色。

長裙的基色是血紅色。

長發的發色是緋紅色。

雙眸的瞳色是酒紅色。

猩紅的、火紅的、朱紅的、殷紅的,紅到讓人幾乎快要不認識紅字的——鮮紅色的少女。

她端坐於巨人的脊樑頂端,兩者的身形比例就像倉鼠與大象,但大象的鎖鏈卻握在倉鼠手中。

這兩人應該就是最後的對手了。

與其說是魔女與騎士——不如說是魔女與奴隸。

話說回來,少女的身上,散發著某種我有點熟悉的異樣氣息。

這對異形搭檔的旁邊,自然就是魔鬼和諾黛爾,不過他們兩人等下再提——雖說諾黛爾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很讓人在意,但我們的注意力還是不得不優先放到對手那邊。因為巨人背上的少女,正用極其傲慢,彷彿觀察蟲豸一樣的輕蔑眼神俯視着我和海棠。

這或許和我們目前的位置高低有關,又或者,她的性格的確就是和眼神相符的傲慢。

“喂,汝等。”

緋紅色的少女開口說道。

“報上名來。”

語氣與儀態都威嚴得不行。

聲線卻是小孩子的。

我和海棠不由得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

如果是普通的小女孩敢這樣在我們面前扮拽,恐怕海棠早就火力全開,把對方罵得哭鼻子喊媽媽了。但現在的情況很是詭異,所以就連她都沒輕易開腔。

拽得不行、措辭奇怪,腳踩着一個巨型M男的小女孩。

是什麼來頭?

“她是我們的對手,也就是說,她應該是另外一個鬼吧?”海棠小聲說。

“另外一個鬼……啊!”

我猛然間反應過來。

是吸血鬼吧。

這傢伙是吸血鬼。

華麗得過頭的服飾,傲慢臭屁的態度。

以及那股我既熟悉又覺得異常的氣息——那是血的氣味。

至於她腳下踩的那個巨人,則是像牲畜一樣豢養着,用來當成移動血庫的血奴。

話說這樣一來,也就不能叫她少女了,吸血鬼的外表對年齡完全沒有參考價值,能養出這麼大隻的移動血庫,至少也是上百歲的老妖婆。

我低聲告訴海棠,她有些驚異地睜大眼。

“你確定?小峰,你確定她是吸血鬼?”

“也不能說百分之百……但我以前見過吸血鬼,所以記得它們的氣息。不過話說,吸血鬼也能成為魔女的嗎?”

海棠聞言,皺眉思考了一下。

“理論上沒問題,倒不是說這種東西會被接納為魔女,而是反過來——假如有一名魔女被其他吸血鬼咬了脖子,製造為眷屬的話,當然就能成為即是魔女又是吸血鬼的存在吧?”

“對哦。”

並非吸血鬼成為魔女,而是魔女成為吸血鬼。

“……喂!汝二人!”

頭頂的吸血鬼提高音量。

見我們一直不搭理她,似乎是生氣了,單手叉腰,用另一隻手的纖細食指直直指向我們。

“在老身面前,喁喁噥噥些甚!老身問話,汝等為何不答?”

“……”

“……”

她自稱老身……

真是個不得了的反差萌角色。

吸血鬼用手指挑起面紗,眯着緋紅色的眸,對我和海棠揚首頤視。

“看來汝二人即為吾最終對手……嘖!真是掃興!這座城市的魔女,難道全是此等乳臭未乾之輩?”

…………

我們被一個看上去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說乳臭未乾。

“再問一次,汝二人,報上名來。”

“問別人姓名時,先自報家門是基本禮貌吧?”海棠語氣冷硬地回道,“媽麻沒教過你嗎?”

“喂……海棠!”

我嚇了一大跳——這傢伙怎麼連吸血鬼都懟啊!

性格強勢也不用強勢到這種程度吧?

我原以為吸血鬼會發飆,但她似乎不以為忤,反倒露出一副很高興被問到的樣子,昂首挺胸、盛氣凌人地大聲報出身份。

“老身名為安娜斯塔西婭·尼古拉耶芙娜·布拉德斯科爾!人稱吸血女公爵,「鮮紅獵手」的布拉德思科爾——是也!汝等可識得此名?”

“……”

“……”

自然不識得。

唯一的感想就是好長。

我對三個字以上的人名會出現強烈的過敏反應,癥狀是絕對記不住。

海棠倒是眉頭深鎖,似乎察覺到什麼,不過並沒有說話。

吸血鬼見我們不說話,也沒發火。

“嗤哈哈!就算孤陋寡聞也無妨!今夜過後,汝等自會記得老身。當然,前提是——汝等還能生還。”

她說完,像是已經對我們失去興趣般,冷笑着撇開了視線。

叫我們報上姓名的事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

搞不好她剛才說那麼多,目的其實就只是想自報家門而已。

又拽又臭屁。

從她的儀態、語氣、遣詞用句來看,她顯然是想塑造出長輩的威嚴氣場。但老實說……對我們而言,由於她過度鮮明的外表,能夠產生的印象也就只有一個拽字而已。

海棠雖然也時常露出很拽很臭屁的態度,但她的那些表現,其實有不少表演成分在。而眼前這隻吸血鬼——她的臭屁和傲慢應該是發自真心的。

假如她確實擁有和這份傲慢相匹配的實力,那就麻煩了。

兩鬼相爭,兩敗俱傷。

雖然提示中這麼說,但一方輕傷、一方嗝屁,也算是兩敗俱傷。

“……你不用過於擔心哦,海棠。”

我轉頭安慰道。

因為海棠的神情看上去確實有些古怪。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應該是第一次見到吸血鬼吧。

“我有和吸血鬼戰鬥的經驗。”

這話基本算是說謊,或者說——算是“我與科比合砍83分”型的事實(我是那個合砍的)。但眼見海棠有些焦慮不安,我只好把這種安慰話說出口。

“說什麼呢?我又沒在害怕,”沒想到她立即扭頭甩我一眼,“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而已。”

“咦?什麼事?”

“一些歷史相關,別多問,以你的智商根本理解不了。”

“…………”

“你說你有和吸血鬼打過,他們有多厲害?和魔鬼相比呢?”

“和魔鬼沒法比啦……倒不是說力量上差多少,而是在另外一方面,有着決定性的區別。”

“另外一方面?”

“魔鬼是根本無法理解的存在吧?而吸血鬼是可以理解的存在。”

海棠聽到這話,將好奇的目光轉向我。

“那是決定……什麼區別?”

“魔鬼無法殺,而吸血鬼可以殺——的區別哦。”

決定性的區別。

海棠怔了好幾秒后,微微點頭。

“我這邊也有個好消息。”

“哦?”

“你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為了應對和魔鬼翻臉的情況,在這裡埋下了不少種子吧?”

“啊,嗯。”

我們和魔鬼大戰那天晚上,她的確提到過這件事。

“剛才來的時候,看到魔鬼把這裡清理成廣場,我還以為它已經把種子除掉了,不過剛剛感應了一下,地面下的種子都還在哦。”

“都還在……噢!也就是說等下你能拿來當武器用嗎?”

海棠點頭。

“總共5顆。”

5顆,這就相當於5枚敵人完全不知道的地雷。

這的確是個很大的優勢。

“咳咳——圍毆康姆、圍毆康姆,Ladies and gentlemen……and vampire!”

我們把視線轉向發聲的魔鬼,以及魔鬼旁邊的諾黛爾。

終於可以好好描述一下他們的情況了。

魔鬼沒什麼好說的,用的是最初的男性形象。

他像模像樣地穿了件西服,似乎是想弄得正式一點。可西服下面既沒有打領帶,也沒有穿白襯衫,而是依舊套着那件皺巴巴的美少女T恤,顯得無比的不倫不類。他那副缺乏清潔感的儀容,以及與生俱來的邋遢氣質,實在不是一件正裝能挽救的,恐怕就是穿着皇袍也不管用。

至於諾黛爾——

她穿着體操服和運動短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