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一卷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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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海棠離開后,我在原地呆愣了許久,才慢慢轉身,返回病房。
我是偽裝成護士,以進行“體檢”為理由,將襁褓中的嬰兒從海棠母親手中騙走的,所以我接下來還有穩住海棠母親、不讓她起疑的職責在身。
可我臉上的失魂落魄,恐怕怎麼也掩蓋不住,坐在窗邊的海棠母親看到后,很快皺起眉頭。
“怎麼回事?我的孩子有什麼問題嗎?”
“啊,沒、沒有!是……是我自己有一些私人事務。”
海棠母親聞言,眯着眼,微微仰頭。
這動作,簡直和海棠一模一樣。
一個模子里刻出來。
“私人事務?把臉皺成那樣,像吃了黃蓮一樣,失戀了嗎?”
“差、差不多吧……”
剛剛被你女兒,以世界上最刻骨銘心的方式甩掉。
“是嗎,”海棠的母親用寡淡的語氣說道,“即便如此,也請你不要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好嗎?看着這張苦臉,我的心情也會變差吧,搞不好連奶水都會變苦。”
“咦?呃……好、好的。”
……
怎麼回事。
這種冷淡又夾槍帶棒的說話方式……
“不過,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悲傷,護士小哥,”海棠母親繼續道,“凡事要往好的方面看嘛,既然你失戀,就說明這世上有另外一個男人有機會得逞了嘛,呵呵。”
她說完,露出惡謔的笑。
“…………”
喂喂,
這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相當——刻薄的毒舌嗎?
這不是……和海棠一模一樣嗎?
「我的母親,是一個美麗、溫柔、善良的人」——海棠曾經帶着無限的懷念說。
她還說,她的那張優等生假面,就是因為思念母親而戴上的,是這位偉大母親的輕薄鏡像。
可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感覺根本就是個姬海棠的翻版誒!
不對,是原版!
這惡劣的性格,根本就是一脈相傳。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底是哪裡產生了誤會。
是因為思念而導致的記憶美化嗎?
可海棠日記中的母親,又確實……
海棠母親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似乎是以為我被她的言語傷到,微微垂下眸。
這動作也和海棠一模一樣。
“我說得好像有些過分。”
“咦?沒、沒有的事。”
“我的性格就是這樣,說不上討人喜歡吧?因為這種性格,和很多人——包括曾經被稱作孩子他爸的那個人,都鬧過許多不愉快呢。”
“是、是嗎……”
我臉上陪着笑,心中卻翻江倒海。
“你看上去很年輕,是剛畢業嗎?”
“啊、啊,是的,我……我前幾天剛就職。”
“是嗎。”
海棠母親微微頷首。
“我差不多也是在你這個年紀開始工作的。”
她所說的“工作”,應該就是指——作為「巫祝」,為姬家進行服務吧。
“是做什麼樣的工作?”
我試探着問。
雖然知道她不可能如實相告,但這時候的任務就是牽制好她,因此這種閑聊性質的對話剛剛好。
海棠母親遲疑幾秒。
然後才慢慢回答。
“算是……金融分析吧。”
很高端的名號。
雖然我知道那實際上是指用魔女的能力為姬家進行投資管理,但還是在臉上擺出艷羨表情。
“啊,那就是傳說中的金領吧?”
“沒那麼誇張,”海棠母親雲淡風輕地說,“和你一樣,都是為人服務而已。不過,也對呢——你服務的只是單個病人,而我服務的是一座城市,價值上確實沒得比吧。”
“…………”
這種自高自大也完全如出一轍。
她說一座城市。
應該就是指我和海棠所在的城市吧。
“可是——我背叛了自己的事業。”
她垂眸道。
“我違反了與僱主的契約,與不該相愛的人相愛,甚至懷上孩子,而且還不遵從他們的意志,堅持要把她生下來……因而我被解聘,或者說,叛逃了。”
“誰也沒有權力奪走一個人的孩子吧。”
我脫口而出。
海棠母親聞言抬起頭,略帶驚訝地看我一眼。
“你說得沒錯。”她點點頭,“但是世事沒有這麼簡單和絕對。”
她露出熟悉的——凄慘的笑。
“那是指……”
“因為我這種人如果生兒育女,身為巫……身為金融分析師的價值就會大幅下降。這種事……不對,這種設定,你能理解,或者說接受嗎?”
我默默念頭。
生兒育女。
十月懷胎。
被賦予了母性,但同時——也會被剝奪社會性。
這並不是僅限魔女才有的問題。
“所以我生下梅梅——也就是我女兒——這件事,對於我個人來說或許是正確的行為。但對於我所服務的人而言,是一種背叛。也許這麼說會顯得有些自吹自擂,但缺少我的助力后,我的僱主們肯定會陷入困頓吧。”
“那也是他們——”
“不單單是一個企業或家族的事,或許就連整座城市的命運都會受到影響也說不定。”
城市的命運……
那座發展停滯的內陸老城。
廢棄的遊樂園,廢棄的老校區,廢棄的舊市街。
海棠母親凝望着窗外。
“會有很多企業倒閉,很多公司破產,很多人失業、欠債,陷入貧困、妻離子散……甚至家破人亡吧。”
“…………”
海棠母親的視線中含着愧疚。
愧疚……嗎?
“如果因為我的一意孤行,造成那樣的未來——我肯定是有罪的吧。也許我該以死謝罪。”
她不知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那麼想。
愧疚感。
負罪感。
無論是母親,還是女兒,似乎都懷着這樣的心理。
可是,不對。
她們根本沒做錯什麼吧。
母親也好,女兒也好——有做錯任何事嗎?
為什麼都要把死字掛在嘴邊。
“不過我不會死的哦。”
海棠的母親喃喃自語。
“我感覺自己還沒有到能夠死的時候。”
“…………”
我陷入沉默。
一句話也說不出的——沉默。
“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時候死。”
海棠的母親小聲念道。
“咦?”
她轉頭看向我。
“聽說過這句話嗎?”
“並、並沒有……”
“現在的年輕人知識真是匱乏呢,”她毫不留情地損了我一句后,“這句話出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是、是嗎……”
哎呀,我好像還買過那本書來着。
放在書櫃的最裡層,一次都沒翻看過。
“是主角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說的,布恩迪亞上校在多年征戰後,回到家鄉。他的母親向他轉告父親的話——說他父親覺得他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為什麼?”
“是因為戰爭吧,那個時候,布恩迪亞上校已經進行了多年的起義戰爭,然而卻沒有爭取到任何東西,他歷經滄桑、孤獨而荒涼,可是當他父親說他快要死了的時候,他笑道: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時候死。”
“那是……什麼意思?” 我不由得問道。
海棠的母親搖搖頭。
“其實我也不清楚。”
“誒……?”
“但是我——記得這句話。無論如何也忘不了。”
“這樣啊……”
“所以這句話肯定是有意義,對我來說一定是有意義的,對吧?就像書中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一樣,哪怕最終什麼也沒得到,他還是想活下去,活下去——肯定無論何時都是更正確的選擇吧。”
這句話猶如一柄堅硬的小錘,猛然敲在我天靈蓋。
將我敲得幾乎從座椅上跳起。
活下去是更正確的選擇。
小葵她——曾經也說過幾乎相同的話。
“我還不能死,還有養育那個孩子的任務在身呢。”
海棠母親把視線重新投向窗外。
“我在懷孕的時候,害怕得要死;被這個孩子的父親背叛時,痛苦得要死;在生產的時候,既痛得要死,又害怕得要死……但是現在,總感覺已經完全沒關係了,我現在感覺什麼都不會害怕。”
“接下來肯定會非常辛苦、非常困難吧,老實說,就連住院的錢都還沒有着落呢,呵呵。但是沒關係的,你知道嗎?我現在都不擔心,反而無比期待,我要把她撫養長大,看着她一點點地成長為優秀的人——我現在好期待接下來的日子!”
“不過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改掉現在這種脾氣呢。我知道的,現在這種性格可不行,都已經是當母親的人了,所謂以身作則,可不能在孩子面前擺出這種刻薄的嘴臉……對吧?”
她笑着說道。
她的眼中閃爍着我從未見過的——璀璨如明星的光。
“我好期待接下來的日子啊,護士先生。”
她的臉上露出無比幸福的笑。
“我好期待、好期待接下來的每一天!”
……
……
我終於明白了,
我總算徹底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慢慢站起身。
海棠說,她是為了母親而戴上那張假面具,她懷着思念嘗試去模仿記憶中溫柔、善良的母親。
可是到頭來,她記憶中的那張臉同樣也是面具。
是一位母親——為了女兒而戴上的假面具。
一模一樣的假面具。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場誤會。
狗血都已經無法形容。
不過,不對。
也許那其實根本就不是假面具。
那是她們的真面目。
直到此時,我才終於敢無比確定地說——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真摯的真面目。
海棠……
我轉過身。
我得,我得——我得阻止她。
我得阻止海棠。
在一切還來得及之前。
“李小姐,我、我還有點事——”
“啊,我知道,”海棠母親微笑道,“對你說了些多餘的話吧?一般來說,不該和一個護士說這些呢。但是該怎麼說,你身上彷彿有種讓人想要傾訴的——”
“不、不是的!不是因為那個!我確實有些急事!實在抱歉、我先告辭了!”
已經沒時間考慮是否會讓她起疑心。
我抓起床旁邊的一卷衛生紙,轉身跑出病房。
在走廊上一路狂奔,無暇顧及周圍人的注視。
海棠,
海棠,
海棠,
我在心中默默祈禱着——
不要那樣做。
千萬不要那樣做!
我要阻止她,而且我已經找到——終於找到了阻止她的理由。
不能死的理由。
我真是蠢貨。
她也好、我也好。
我們兩個都是愚不可及的蠢貨!
為什麼在此之前,我們誰都沒有……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那位母親的心情?!
我跑到住院樓大廳,拍醒在長椅上睡覺的清潔工,又心急火燎地猛敲窗口,吵醒打瞌睡的護士,問他們有沒有見過海棠的身影。得到兩個迷迷糊糊的搖頭后,正準備跑出大樓尋找,突然間腦子猛地一清醒,轉身跑回大樓,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樓梯,飛速跑到頂樓,撞開天台門,果然——看到了在天台邊緣抱着嬰兒的海棠。
還好——
還好!!
她轉頭驚訝地望向我,大概是感覺我來得太早吧。她抱着嬰兒站在天台邊緣,不用說也知道她準備幹什麼,我於是連忙放聲大喊:“海棠!等一下、先等等!!”
我喊得太過急切。
反而產生了反效果。
她瞬間明白了我的意圖,高舉着襁褓——就準備往下扔。
衛生紙!
我全力甩出手中的衛生紙卷。
謝天謝地,帶了這捲紙上來!
紙帶纏住她的雙臂,同時把嬰兒的襁褓也一併裹緊,她沒能將其扔下去。
“小峰!你、你幹什麼?!”
她憤怒地大喊,
用力掙扎。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你一早就準備搞這種‘最後一分鐘營救’,對嗎!你這混蛋、蠢貨,出爾反爾的騙子!”
“你才是混蛋、蠢貨,自欺欺人的白痴!!”
我一邊回罵,一邊把她用力往回拉,將她從天台邊緣一點點地拉回來。
回想起來——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對她的謾罵還嘴。
我把海棠拉到跟前,用力從她手中搶過嬰兒。襁褓里的小海棠嚶嚶啼哭着,今天的事想必不會在她的記憶中留下任何烙印,但是我想讓她知道——無論是襁褓里的她,還是面前的她,我想要讓她知道自己的錯誤。
我們就這樣在啼哭聲中——怒目對視了好幾秒。
“你想要幹什麼?小峰?事情都走到這一步,你難道還想阻止我嗎!”
“沒錯!我就是要阻止你!”
“啊!是嗎!那麼你果然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我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指望你這廢物!從那天傍晚開始我就知道——”
“吵死了!閉嘴!我知道吵架我吵不過你,所以你現在給我閉嘴聽好!否則我就用紙把你的嘴封上!你這個傲嬌又扭曲的死母控……你一天到晚說自己母親有多溫柔、多賢淑,可是很抱歉,至少從我剛才的見聞來看,你們倆根本是一丘之貉哦!”
“說什麼?!”
我一張紙啪在她嘴上。
“你們倆根本就是如出一轍的傲慢、自大、毒舌、臭屁,本性惡劣!沒錯,我說了!就是這樣!你往死里瞪我也沒用!啊啊——我終於說出口了,太解氣啦,哈哈!但是啊,海棠——你聽我說,你冷靜下來聽我說,你們兩個人的身上,唯有一種東西,是誰也無法貶低,完全不容置喙的!”
因為實在是太過璀璨,太過耀眼了。
連我這個外人,都被刺得快要流下眼淚。
那肯定是——被稱作“愛”的東西吧。
“……海棠,你在聽我說嗎?”
我拍拍她愣住的臉,撕開她嘴上的紙。
“你說是自己的存在害死了母親,想要把自己的生命還給她,這種願望我不會跟你爭辯。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現在這樣做的話,無需等到十年後,你現在就會殺死她。”
“……那是什麼意思!”
她語氣激烈地朝我吼道,抓緊自己的胸口。
“什麼叫‘現在就會殺死她’……我是在把生命還給她,我什麼都沒有做錯!”
“你會的哦!你會殺死一個深愛着自己的孩子,除了她以外——已經什麼都沒有的母親!”
“我——”
她臉上的激動和憤懣,瞬間被這句話擊得粉碎,陷入徹底的呆怔。
“你不是最清楚,摯愛的人離開自己是多麼痛苦嗎?”我說道。
沒錯。
“將心比心,換位思考一下吧,海棠。”我繼續道。
這絕對是比奪取生命更殘酷的殺戮。
“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時候死——海棠。”
我扶住她的肩。
“你的出生或許確實是個錯誤,你想把生命還給母親的願望,也或許的確沒錯。但是——不行,你現在還不能死。”
既然是錯誤的存在,還不如就以錯誤的方式繼續存在下去。
因為消滅錯誤,不一定會讓正確降臨。
海棠抬起頭,彷徨地凝視着我。
她臉上的表情,彷彿馬上就要崩潰,即將嚎啕大哭。
“那是什麼意思……”
她抓着我的肩膀,不停地重複道。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到底,想讓我怎樣做才好……小峰?”
這時天台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海棠的母親腳步踉蹌地跑出門。
啊!
我剛才那慌張出逃的模樣當然會讓她生疑了。
海棠此時正背對着天台門,但聽到推門聲后,她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轉瞬間變得面色煞白,彷彿魂飛天外,下意識就想逃走,但被我一胳膊攔住。
這裡是天台,她又沒地方可躲。
“梅梅!”
海棠母親先是大聲呼喊海棠的小名,緊張地看向我懷中的嬰兒。我用眼神示意無事之後,才稍微鬆口氣,緊接着,她把視線投向海棠——看向背對着她的陌生少女。
“……梅梅?”
“……?!”
這簡直是難以置信。
她是怎麼意識到的?
總不可能說是憑背影認出來的吧?
我不敢說這肯定是母女之間穿越了時空的心靈感應、大愛無疆之類的,可除此之外……好像也沒別的解釋吧。
至於海棠,在聽到這聲呼喚后,身體開始劇顫起來。
就像之前在病房門口時一樣。
她無處可藏、又無處可逃,只得靠在我肩頭,用乞求般的口吻顫聲道:“小、小峰……我放棄了。”
“哦?”
“我放棄那個願望了!所、所以……請你把……把她扶回去,好嗎?求求你了……我,我不想……”
“你在說什麼傻話呢,海棠?”我拍了拍她顫抖的雙頰,“那可是你日夜思念的母親哦,你在害羞些什麼啊?”
“我……嗚……”
海棠的母親慢慢走向這邊,她的腳步很虛浮,估計是因為產後的身體虛弱。
“梅梅,是你嗎?”
“啊……我明白了,你們是從未來過來的吧?”
……我的天。
只能說,她的確是個魔女。
“你平安無事地長大了呢,我好開心,我很開心你能過來看我哦。”
“為什麼不轉過身,梅梅?轉過身來讓我看看吧?”
母親每說一句,女兒的顫抖就加重一層。她把頭靠在我肩上,用力地在上面揉搓着,她顫抖的程度是如此劇烈,我甚至有些擔心她會不會暈倒。
就在此時,海棠的母親突然一個趔趄噗通倒地。
她不小心踢到地面上的管道線,摔倒在地。
“……啊!”
我聽見一聲驚呼。
海棠她——放開我的肩。
她轉過身,跑向自己母親。
“媽媽!”
她邊跑邊放聲喊道。
她那張維持了幾個星期的,宛如堅冰般的冷硬面具,此刻終於完全融化,露出裡面——宛如孩子般的慟哭真容。
像是要把累計至今的,所有的痛苦與思念全部發泄出來一樣,抱着自己的母親,盡情大哭起來。
道歉的話語。
思念的話語。
泣不成聲的話語。
太多太多,我根本無法複述。
也沒有複述的必要。
我靜靜地站在一旁,同時意識到自己需要做的事真的已經結束了。
只需站在一邊,安安靜靜地注視這個故事的落幕好了。
該怎麼說呢。
我覺得這是一段十分美好的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