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就是臘月二十六。

民諺里,這天的活動內容是“二十六、燉豬肉”,當然也有些地方是燉羊肉、燉牛肉,我甚至聽過燉驢肉的說法——“總之就是燉肉吧!”香霧一邊吞口水一邊總結。

肉對於她來說似乎是一種無需細加區分、也沒有食用禁忌的食材,就像我們吃的大米飯一樣。她工作的咖啡廳MYSTERY周圍雖然有不小的綠地,但總是鴉雀無聲、鳥獸罕見,這一現象我每次細思都覺得有些不寒而慄,在過去,我們剛剛相見那段時間,小峰牌生鮮肉她也曾咬過好幾口。

吃完早飯,我和香霧出了門,踏着昨夜降下的積雪,在各家灶房飄出的炊煙與白霧間穿行,肉香味勾起了香霧的捕食本能,她的肚子一直不停小聲咕嚕。

此行的目的是找到殷蓮環小朋友的家。

第一站是派出所。

不出意料地被拒絕了,並且警察的措辭也十分怪異,他並沒有用“公民信息需要保密”這類官方口吻,而是直接告訴我們,鎮上並沒有名字叫殷蓮環的人,希望我們不要玩不存在的偵探遊戲。

那個警員,就是昨天趕到河邊廢屋的大人之一,是個很和藹正派的人,我實在想不到他一夜之間態度大變的理由。

接下來,我們只能趕往昨天遇到蓮的那條街道,挨家挨戶詢問她的行蹤或來歷。

那個穿着白色運動服,臉蛋可愛,用發繩把劉海紮起來的小女孩是誰?

是否有見到一個穿着白色運動服,臉蛋可愛,劉海很長的小女孩?

在那條本就人煙稀少的街道,偶爾開門應答的居民(大部分是老年人),聽到這兩個詢問,統一的反應都是瞬間變色、搖頭閉門。

奔波了一上午後,得到的有用信息為零。

到了午飯時間,我們只得有些氣餒地返家。

“殷這個姓還挺少見的呢。”香霧牽着我的手,突然說道。

“耶?殷素素不就姓殷嗎?”

說起來,怎麼不知不覺之間,就變成了十指交扣的手牽手——這問題我既不好問,也答不上來,因此乾脆假裝不知不覺。她的手很熱乎(大概是因為貓的體溫比人稍高),握起來就像暖手寶一樣。

“那是小說里的人物啦,小說里還有人叫西門吹雪、東方不敗呢。殷這個姓,真的很稀少哦,而且似乎還有某種帝皇淵源。”

“帝皇淵源?”

“商的首都就叫殷吧?殷姓就是從殷都逃亡的商朝遺民最開始用的,用以紀念先朝。”

“哦……”

“還有個說法是,五帝中的帝嚳,他的某個嫡子殷偰就是殷姓的始祖。”

“這麼看來,是個挺高貴的姓呢。”

“是吧?總感覺現實中姓殷的人,肯定都是那種西裝革履的霸道總裁,一般人想見都見不着!”

“也沒那麼誇張啦……要說高貴的話,姬姓比殷姓更高貴吧?我連姬姓的人都認識哦。”

“姬姓?是誰?”

香霧露出好奇的表情,轉頭看向我。

“……”

我則頓時語塞。

恍惚了幾秒后,才搖頭道:“沒什麼,一個轉走的同學。”

“…………”

香霧在臉上堆滿狐疑的表情,半眯起眼睛,湊過來仔細琢磨我臉上的表情。

這幾天,她做這種動作的次數很多。

而且她因為湊過來這個動作,胸部自然而然地也就貼合在了我手臂上,我瞬間感覺到一股軟綿綿的,有如熱布丁般的幸福觸感。

“最近熱映的劇場版動畫里,男主與人氣高漲、眾望所歸的女主角因為種種原因惆悵別離,和完全沒有鋪墊的不人氣女角色湊成一對,達成了跌破眼鏡的結局。”

香霧嘟着嘴說。

“……這麼具體的比喻我可完全聽不懂哦!而且我們這邊的故事又還沒有結束。”

“嗯,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這說法和結束了是一個意思!”

這是被腰斬了吧……

殷蓮環小朋友才剛剛出場,都還沒怎麼活躍過呢。

“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啦,30年開始連載的《GS美神極樂大作戰》里,有兩個人氣女角色在劇情的最末尾才粉墨登場,結果不到兩卷后漫畫就草草完結了,給人一種‘你們倆出場幹嘛啊’的錯愕感。”

“……別拿比你的年齡還要大一倍的作品舉例!讀者們只會產生一種‘你在說什麼鬼啊’的錯愕感,你可是一個十幾歲的花季少女哦。”

“其實我的設定是那種外表比年齡小得多的角色啦。”

“哦?你今年幾百歲?”

“今年大概45吧。”

“也太現實了!”

500歲這個年齡能讓人聯想到可愛的幼女,45歲這個年齡只能讓人聯想到歐巴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過,她年齡根本不可能超過我吧。

上限是17歲。

“表哥你是不是失戀了?”香霧冷不丁道。

我腳一滑。

真的只是腳一滑,因為地上積雪成冰。

“為、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因為這段時間的觀察哦,再加上一點點貓的直覺。”

“你、你想太多啦!”我強顏歡笑,“你雖然長着貓耳,但也不能像貓一樣疑神疑鬼哦!”

“呵呵……疑神疑鬼是嗎,”香霧眯着眼睛微笑,“那麼表哥,不如來換位思考一下吧。”

“耶?換位思考?”

總感覺這三句對話以前也出現過。

“假如我在和你一起出門時,總是不時地顯露出鬱鬱寡歡、心不在焉、神情落寞的樣子,你會怎麼想?”

“你木天蓼癮犯了。”

“木天蓼是不會上癮的!”

香霧大聲道。

她看起來很生氣,耳朵都快把帽子頂掉了。

看來木天蓼的話題是她雷區。

“哼,雖然表哥失戀了,但我卻是在熱戀中哦。”

“你這個‘雖然、但是’的用法完全錯了!因為前半句和後半句完全沒有轉折關係,只有遞進關係!正確的用法是‘不僅、而且’!你丫在和誰熱戀?!!”

“我與誰熱戀,和表哥你有關係嗎?明明我這幾天情緒高漲,和意志消沉的你在心情上完全呈反比,表哥你卻絲毫沒有察覺,只能怪你自己完全是個榆木腦袋了呀,等我和匹克領證的時候,你就在婚禮上好好哭吧。”

“匹克?!還是個外國人!”

“匹克又帥、又強大、又溫柔,簡直是我的夢中情人。”

“……切!我才不相信一個男人能既帥、又強大、還溫柔呢,這三個優點不可能共存,最多只能選兩個!你的夢中情人,該不會真的只呆在夢中吧?”

“呵呵,嫉妒。”

她竟然變得好整以暇、從容不迫起來。

只能說,我的確對這個信息有些心急如焚,香霧的男朋友……我以前從未聽她說過這種事啊!不過她工作的MYSTERY在大學城裡面,那裡留學生扎堆,順勢交到一個外國男友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可惡!!

如果匹克真有其人的話,我絕對要見見他。

絕對不對他不利哦。

絕對不會帶任何兇器過去的。

只要帶一張紙就夠了。

讓匹克同學變成匚兒古兒同學。

哎呀呀,不好。

陰暗的想法一不小心就佔據了腦海,總感覺那根弦都快要因此而斷開了。

我要保持平常心,保持鎮定。

不管再怎麼抗拒,這一天總要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匹克這名字……

“匹克不是那個買鞋的公司嗎?你男友和那個公司同名?”

香霧聽到我這話,一瞬間露出十分緊張的表情。

不過盯着我的臉看了幾秒,又露出鬆口氣的表情。

“對哦,我都忘了你英文很差。”

“啊?這和我英語很差有什麼關係?”

“沒錯,就是和那個匹克公司同名,而且匹克還和他爸爸同名,你應該知道的吧?外國人父子同名的情況很多,那種情況他們一般會在兒子的名字後面加個Jr——也就是junior,來加以區別,換句話說,匹克君的全名就是——匹克Jr!”

“哦、哦……”

“前段時間,和匹克Jr,做了很多很多親密的事情呢。”

“什、什麼?!禁止不純異性交往!!”

我急火攻心地大吼。

香霧哈哈笑着朝老宅方向跑去。

這一天的白天,就在我不停的追問和香霧神秘曖昧的微笑不答中渡過了。

當天晚上,我們暫時放下找人的事,去參加鎮里舉辦的臘月燈會。

那是一年一度的重大活動,據說是比除夕夜還要隆重的慶典,很多地方的燈會似乎都會有一段當地特有的起源傳說,本地燈會的淵源……則和一條巨大的蛇有關。

傳說明清時期,天遭大旱,焦金流石,洞庭湖枯竭,民不聊生。這時有一條巨大的蛇,自遠方的山中出現,它緩緩游下,爬過龜裂的田地,巨大的身體拱開焦土,清水自地底湧出,匯成了一條河流。

那條河——似乎就是我們昨天見到的小河。

自此之後,每年臨近春節,鎮民們都會在小河的兩岸與上空掛滿燈籠——用以指引大蛇,希望它能重征舊路,帶來福澤,保佑來年風調雨順。

當然啦,不會真的有大蛇出現(倒不如說那樣反而會帶來恐慌),只不過是民俗慶典的浪漫借口而已。

“說不定真的會有大蛇從水底下悄咪咪游過吧。”香霧異想天開地說。

“才不會,蛇冬天要冬眠的。”

不過,大蛇啊……

在某個如夢似幻、光怪陸離的夢寐世界,有一條巨大無比的,棲身於黑暗深淵的大蛇,正在不分春夏秋冬地呼呼酣睡。

它在夢的世界裡做夢,所夢到的一定是語言都無法形容的詭奇世界吧。

“表哥你的身體里有蛇血,所以這個燈會嚴格來說,也算是為你而開的吧。”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就像蛇一樣陰濕孤僻呢。”

“貓也是一種很孤僻的動物!”

和興趣缺缺的我相比,香霧顯得興奮而期待。

她換了身水佩風裳的齊腰襦裙(租的),整個人又回到了穿女僕服時那種輕飄飄的質感。我對於眼下的傳統服飾潮流並不是太感冒,總感覺只是一種刻意營銷出來的風潮。不過她這樣穿起來確實挺養眼,也許是衣靠人裝吧。

耳朵也用髮飾很小心地掩藏了起來。

因為衣服實在是太薄,她不得不把那件披肩外套也披上,即便如此還是凍得不時微微發抖。

“呼~呼~這就是所謂的美麗凍人吧,”香霧邊打擺子邊說道,“表哥,借你的身體用一下。”

她說著,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把手挽了過來,抱住我的左臂。比起穿毛衣時更加直觀的幸福觸感,柔軟地包圍住了我那隻手臂,我只覺自己的身體瞬間發生異變,80%以上的感覺神經元都爭先恐後地富集到了那隻右手臂上。

“……你這樣匹克同學不會有意見嗎?”

“啊?哦——”

香霧聽到我這話,歪頭想了想,露出笑容。

“確實匹克Jr也是一個心胸狹隘、熱衷吃醋的傢伙呢。不過這樣也好啦,就讓他多煩惱煩惱吧,哼哼!”

說完,更加親密地挽住了我的手。

……想不到我的表妹,是一個在愛情問題上如此鬼畜的掠食動物,那個匹克Jr,想必已經徹底被她給“俘獲”了吧。

燈會在沿河的街道展開,走至會場,太陽恰好西沉,夜色漸濃。小河兩岸的街頭逐一亮起五顏六色的筒形彩燈,將街道描成兩抹平行的長虹。河面上空則是傳統的圓燈籠,色彩也是統一的吉祥紅,用線牽着凌空照耀,映得水面彩光粼粼。遠處的那幢七層寶塔也掛滿了燈籠,從每一層檐的每一個檐角垂落。

火樹銀花,莫過於此。

兩岸街頭的大小燈具很多,從慢慢轉動的走馬燈到兩人多高的騎龍哪吒都有,有些甚至能從熱量感覺出來是明火燈——不過因為就在河邊,所以估計也沒多大危險吧。小攤販賣的大多是些糖葫蘆、糖人之類的東西,香霧不是很感興趣——這傢伙明明是個女僕,卻完全不愛甜食,是個純粹的食肉動物。不遠處河岸邊搭着一個方形的臨時大會場,估計是等會兒唱戲演出用的吧,那裡的燈火密度簡直能晃瞎眼,人流量也高得嚇人,大部分的熱食攤販都集中在那周圍,因為肉香味遠遠飄過來,所以香霧二話不說就將我往那邊扯。

“你這傢伙悠着點啦!又不是什麼限時活動。”

“我才不要悠着點,搞不好這是我參加的最後一次燈會了耶。”

“說什麼晦氣話……你明天就要掛了還是怎麼的。”

“因為這是地球上的最後一次燈會了!”

“別拿地球做你的人質!才不會是最後一次!”

對我來說是的。

——香霧彷彿小聲喃了一句。

“說起來,表哥,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在任何名詞前面,只要加上‘最後的’三個字,都會賦予一種悲壯磅礴的氣勢哦。”

“我才不信,我才不信漢語是這麼容易歸納的語言。”

“呵呵,不信的話我來給你舉幾個例子好了,譬如說——最後的死肥宅!”

“……哦哦!”

好像還真有種悲壯磅礴的氣勢!

我彷彿看見一個肥宅站在千軍萬馬的社畜面前,抓緊手中的可樂,守護着社畜社會最後的烏有鄉——明明只是個死肥宅而已。

“最後的死基佬!”

“哦哦!”

我彷彿看見一個基佬站在千軍萬馬的直男面前,抓緊手中的SM用品,守護着邊緣人群最後的尊嚴——明明只是個基佬而已。

“最後的死跑龍套的!”

“哎呀!”

我彷彿看見一個落魄演員站在千軍萬馬的明星大腕面前,抓緊手中的盒飯,守護着最後的演藝夢想——明明只是個死跑龍套的而已!

“最後的死變態!”

“哇哦!!”

我彷彿看見一個變態站在千軍萬馬的警察面前,抓緊手中的女式內衣,守護着最後的猥瑣文化——明明只是個變態而已!

“最後的死死團!”

“我哭啦!”

我彷彿看見自己站在千軍萬馬的酸臭情侶面前,抓緊手中的單人票,守護着單身族最後的驕傲——明明我只是單身而已!

“我完全輸掉了,香霧!不過該怎麼說,悲壯磅礴的問題先擺到一邊。我倒是有個意外發現:只要在任何名詞面前加上死字,都會賦予無比深刻的惡意!”

你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吧!

“我才不是故意的咧,正因為都是‘死’不足惜的存在,所以才會慢慢絕種到‘最後的’一個吧?”

“……你給我向全世界的宅男、同性戀、龍套、變態和單身漢道歉!”

“對不起啦,表哥。”

“向我道歉是幾個意思!!”

我們一邊拌嘴一邊走到臨時會場,這裡人頭攢動,氣溫都比別處高了好幾度。香霧逐漸感到有些熱,就把披肩脫了下來,她吸引了不少目光,自己的目光則聚焦在各類肉食小攤上。吃飽喝足以後,視線又被一個氣槍小攤吸引。

就是那種拿氣槍射擊獎品的小遊戲。

只要玩過類似遊戲的人想必都清楚,想要拿到那裡面最昂貴、最珍惜的獎品,無疑是大海撈針、蜉蝣撼樹。但香霧似乎一眼看中獎品里最大的那個蜜蜂形抱枕,執拗地玩了一輪又一輪,她的射擊水平本來就夠爛,長裙的袖子還不停礙事,她乾脆挽起了袖子,一副不拿到獎品誓不罷休的勢頭,擺攤的大叔笑得合不攏嘴。

話說回來,這裡果然是在發展旅遊業,到處可見拿着手機與相機拍攝的遊客。

就在這時——在等待香霧氣餒放棄的無聊關頭,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色的運動服,用發繩扎在額頭頂的兔尾巴小辮子。

“……喂、喂!香霧!!”

我連忙用力拉香霧,卻被她不耐煩地一巴掌打開。

“別吵!煩死了!”

“…………”

我把她的外套放在攤子上,獨自鑽進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