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歡迎致電巫氏勞務派遣公司!”

電話接通后,立即傳來小葵充滿活力的招呼。

“耶?”

要不是她的聲音很有辨識度,我差點真以為自己撥錯號碼,打進了哪個招工辦,因為電話那邊的背景音確實無比嘈雜喧囂,人聲鼎沸宛如菜市場般。

“巫氏勞務派遣公司,目前待價而沽、待字閨中的人力資源有——正義的夥伴一名!”

“……騙鬼咧!那種人才能派遣的嗎?”

“噢?這位客人對於我們新拓展的正義派遣業務有什麼不滿嗎?”

“正義的夥伴要是能派遣的話,那就代表正義變成了可售賣的商品吧?想想就可怕!”

有錢就能買到正義的世界。

“可是這位客人,您仔細想想,一個能夠用金錢買到正義的世界,和一個連錢都買不到正義的世界,相較來說還是前者好一點吧?”

“我兩個世界都討厭不行嗎!正義應該是公共產品才對吧?”

“公共產品?嗬,你是說,就像義務教育、養老金、公共衛生間的廁紙一樣的東西嗎?那樣一來,正義可就要面臨供應不足的問題了,因為大家都想把公共物品佔為私有。”

“……”

這話好難反駁,因為我確實經常見到大媽們在公廁的門口使勁薅廁紙。

“那種情況下,鄙人的小店也就要轉到地下,變成黑市企業咯。不過也沒關係,相比正義的夥伴,黑暗英雄這種名頭豈不是更酷。”

“噢……”

感覺和她進行了一席十分奇怪的對話。

像是聊了些什麼。

又像是什麼也沒聊。

和小葵的對話經常就處於這種曖昧古怪的模糊態。

“再者,我也沒說本店的業務要用金錢來支付吧?”

“哦?那用什麼支付?”

“嗯哼!”

電話那頭的小葵重重咳了咳。

“那當然是愛了!”

“愛?愛嗎!”

女僕咖啡廳MYSTERY賣兩塊九一份的那個東西!

“俠盜佐羅的傳說故事裡,他每次行俠仗義后,也從沒要求過被幫助的少女們以財相報吧?一般都是以身相處,共度春宵。”

“人、人家才不要對你以身相許呢!”

“哈哈~哈哈哈哈!”

電話那頭傳來笑聲。

十分颯爽的笑。

她今天似乎心情良好。

英凜颯爽的同班同學,巫葵。

被我暗地裡以「巧克力奶茶」來擬喻,擁有多層氣質、多種風味的女生。

太妹般的穿着——巧克力。

颯爽正直的性格——茶。

偶爾展現的少女心——牛奶。

並且,正如巧克力奶茶的底味是茶一樣,她的底味也是那份古怪的正直感,她似乎覺得自己被賦予了某種匡扶正義、懲惡揚善的昭昭天命。每天都騎着運動自行車在家附近巡邏,搜尋絕對不會存在的邪惡組織。這麼有精神的年輕人我自然是不會持批判態度啦,但比較要命的一點是,她身上還有另一種相當可怕的特質。

“絕對能達成正確結果”的體質。

幾乎可謂是正確之神。

正義與正確,兩者一字之差。

似乎也大約等價。

正義暫且不說,將正確這項公共產品完全私有化,變成手中玩物,隨心所欲、予取予求,就是她作為正確之神的權能了。她曾經在國王遊戲里連續13把抽到王,也曾逼得學校附近的所有便利店一齊撤掉抓娃娃機,考試時的選擇題永遠全對、玩打野時抓人100%成功。這種彷彿能扭曲現實、宛如有鬼神相助的可怕力場,對於她自己來說卻不過是稀鬆平常、洒洒水般的被動技能,她幾乎無需去有意追求(事實上也沒有主動追求過),就能將正確的結果輕鬆收入囊中——既然如此,如果她哪天決定主動去追求某件事、某個東西的“正確”性呢?

這就是我擔憂和不安的地方。

因為她是個正直不阿的人,所以迄今為止她所達到的「正確」,也基本和「正義」差不了太多。

這種情況應該會繼續下去,但也有可能會發生改變。

雖然我完全沒有任何證據來支撐自己的觀點,但還是會忍不住去猜想——那種改變,搞不好會帶來什麼災難性的後果也說不定

話雖如此……這也只不過是我杞人憂天、無端揣測而已,應該沒有什麼討論的必要。

“小峰,有這樣一種理論。”

“嗯?”

“在世界上最寶貴的三樣東西——在正義,金錢與愛之中,任意選擇你想要的東西,會決定你將來能成為怎樣的人哦。”

“哦?那選擇正義的是?”

“當然是英雄咯。”

“選擇愛呢?”

“是情聖。”

“選擇金錢就肯定是——”

“嗯,是富翁。”

“那麼選擇愛與正義的是什麼?”

“自然是俠客,佐羅那樣的俠客。”

“選擇愛與金錢的呢?”

“是明星。”

“選擇金錢與正義的?”

“是國王。”

“……”

我似乎有點明白小葵想說什麼了,但同時又不太清楚她具體會說些什麼,她拋出這個古怪的話題,其目的當然就是抖出最後的包袱,現在電話那邊靜默以待,顯然是在等我繼續提問,我只好繼續問出最後的選項:

“那麼正義、金錢與愛三者都想要的人是——”

“是毀滅世界的魔王。”

“……”

我怔愣了好幾秒,一言也未發。

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說不加遏制的慾望會毀滅一切嗎?

“小峰你比較接近情聖吧,而我則是英雄。”

“噢、喔。”

原來我在她眼中是會選擇愛的人嗎……

而她則自認是英雄。

也不知該吐槽哪一邊好。

“所以萬一將來,真的出現了會毀滅世界的惡魔,我們可要通力合作,打敗那種傢伙啊。”

“哦……”

“畢竟我們是代表着愛與正義的美少女戰士嘛。”

“你真正想抖的原來是這個包袱嗎?!”

枉我苦思冥想這麼久,以為你會說出什麼醒世恆言來!

“小峰你現在是在老家嗎?”

“啊,嗯,我在老家。”

“我也在家鄉呢,哎……真想早點回去,”小葵用有些鬱悶的語氣嘆道,“親戚的大叔們天天喝酒,小孩子則到處亂跑,吵得要死。”

“噢……”

原來如此,電話里那些嘈雜的背景音,都是她的親戚們在喝酒吵鬧,這種喧鬧的環境我和香霧這幾天也深受其害,因此很是理解。

“同齡人也儘是些玩世不恭的輕浮傢伙,連一個能說話的對象都沒有,所以你打電話過來時,我真的很開心。”

“你這樣說我也很開心啦,不過……”

“嗯?不過?”

哎呀,這就是當局者迷嗎?

她好像完全沒意識到,她的那身朋克服裝——皮褲啊、方釘啊、頸環啊什麼的……在旁人眼中才是真正的玩世不恭、衣着輕浮。

“我可沒有穿那身戰鬥服回老家哦,小峰。”

“啊?戰鬥服?”

原來那身衣服對她來說是戰鬥服嗎?

“別把我想成沒常識的人,回老家當然要穿正常點的衣服吧?不信你看。”

手機傳來一聲提示音,我挪到眼前一看,是視頻通話請求。

“……”

“快同意。”

我只好按下確認鍵。

屏幕中出現一位陌生的女性。

她坐在院子的一隅,遠處是正圍着酒桌喧鬧行令的親戚。

她身穿一件咖色的毛呢小風衣,長發束着溫順的側馬尾斜搭在肩頭。

沒有帶鉚釘與金屬鏈條的皮夾克,也沒有印着骷髏頭的T恤或者抹胸,稀奇古怪的小臟辮,眼角的煙熏妝,以及耳環、頸環自然也不見蹤影,就連劉海上的那束挑染都沒了。

這、這是誰啊?!

“我是巫葵哦。”

“騙鬼咧!我才不信!”

這根本就是徹底洗白嘛!

“噗哈哈,哈哈哈~”

縈繞在她身上的那股冷冽金屬感完全消失無蹤,她變成了一名十分尋常普通的,婷婷玉立的少女,對此我都不知道是該歡呼還是嘆息好。

“我連臍釘都取掉了呢,你看。”

“哇啊啊啊!!”

她對着攝像頭若無其事地掀起針織衫。

苗條平坦的小腹整個露了出來,她還把手機攝像頭往下挪,特意對準肚臍,我甚至連她文胸下沿的蕾絲花邊都看到了……

“快放下來、放下來啦!你傻了吧你!你親戚就在後面吧!”

“沒關係啦,反正他們也喝醉了。”

“你該不會也喝醉了吧!”

她確實面色微醺。

而且剛剛這一系列言行,也完全不像平常的作風,就好像把“戰鬥服”脫下來的同時,把自制力也一併丟掉了一樣。我平常認識的那個巫葵,是絕對不會做出掀起衣服露出小腹這種不檢點行為的(因為一直就露着),她今天一點也不像巫葵,像是某位名叫“莝癸”的奇怪角色!

不要啊——我才不要用那個英凜正直的正確之神,交換現在這個俗套普通的賣肉角色!

“唔——”

小葵哼出長長的鼻音,默默關掉了視頻。

“抱歉,好像確實玩笑開過火了呢。”

“才意識到嗎!一點都不像你了哦。”

“是噢,這種行為是叫什麼來着……orz?”

“是OOC!”

Out Of Character。

人設崩壞。

“可是我覺得自己並沒有人設崩壞哦,我感覺掀起衣服露出肚臍和文胸來是正確的行為,所以才那樣做的。”

“到底哪裡正確了!”

“因為我感覺,這樣做會給自己增加人氣。”

“……What?”

“因為本人每次出場,都是在十分無聊,讓人想要跳過的故事中盤呢。”

“啥?”

“具體來說,大約是在分成上下兩卷的小說里,下半卷的開場部分。”

“等、等一下!”

“在中盤出場的角色,肯定既不是主角,也不是壓軸角色吧?只不過是用來填充字數、提供線索的工具人而已。我每次都被安排在這種時機出場,實在是為自己的人氣感到擔憂啊,因此就決定豁出去一把,留下一些給讀者們帶來深刻印象的行為。”

“喂喂、喂喂喂喂!什、什麼人氣、讀者的,你別再說這些危險的詞了哦!”

你這豈止是OOC,簡直都已經Break the Fourth Wall了!

搞得我們好像是小說里的人物一樣。

“嗯?我們當然不是小說里的人物,我們是漫畫里的人物。”

“漫畫?我們原來是漫畫里的人物嗎?”

似乎有另外一個人也做出過一樣的判斷。

“因為如果是小說里的人物,我露出肚臍和胸部的行為不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也對哦。”

畢竟完全沒有畫面感。

“我有36D的事實也完全無法展現給讀者了。”

“有、有那麼大的嗎?!”

剛才完全沒看清。

“好啦,OGC的部分就——”

“是OOC!”

OGC是個多麼下流的詞彙,精通上古網絡用語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吧!她竟然把這種下流詞彙用作搞笑梗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口,這一點也很OOC!

“嗯,OOC的部分就到這吧。再多就過猶不及了呢,我有感覺到,自己的人氣已經在穩步上漲了,我的直覺和運氣一向很准呢,很多時候僅憑直覺行動,就能對個八九不離十。”

“這個我知道。”

畢竟是正確之神。

剛剛那一系列OOC言行,搞不好也是她憑直覺作出的正確決定。

“我直覺很準的名聲,似乎也傳到了親戚那邊,”小葵換上一副鬱悶語氣,“開始叫我幫他們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譬如今天,有位賭馬的大伯想讓我幫他下注。”

“呃……”

這樣不好吧。

把神的能力用在這種事情上。

“嗯,我當然也覺得賭博不好。”

電話那邊的小葵似乎用力點了點頭。

“所以我故意選了一匹最差的吊車尾,雖然有些對不起大伯,但這應該算是正確的決定吧。”

“嗯……這決定肯定是正確的沒錯哦。”

否則她的能力就真的要遭到濫用了。

“話說,你最近有養什麼寵物嗎?”

“啊?唔……沒有呢。”

她的語氣又變得有些低落。

“放假以來一直都呆在爺爺和奶奶家,不太方便養。”

“哦。”

是怕被親戚的熊孩子荼毒吧。

“因為死了的話,都無法埋在自己家的後院吧?所以不太想養。”

“……別以養死為前提養寵物好嗎!”

簡直讓人頭皮發麻。

養寵物是小葵的一大愛好,但弔詭的是,身為正確之神的她,飼養生物的水平卻是無比低下,可謂養一隻死一隻。

仔細想想,這似乎是她唯一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做“對”的事。

而且她還有着把死掉的寵物埋在自家後院的習慣。

她家後院,到底是一副怎樣的恐怖光景,總有一天我要見識一下。

“那麼,來說正事吧,”小葵換上精神抖擻的語氣,“小峰你這次打電話過來,又是想讓我幫什麼忙呢?”

“誒?”

“故事中盤出場的人物,雖然既非主角,又沒人氣,但卻很適合擔當答疑解惑,讓主角心境轉換的角色呢,基本來說,就是個無私幫忙的工具人吧,我很願意擔當這個角色哦。”

“呃……”

她的器量可真是寬廣啊。

肯定一早——從看到我來電那一刻,就知道我又是有求於她把。

不過,在此請先容我狡辯一下。

“……也不一定吧。”

“嗯?什麼不一定?”

“在中盤登場的,也不一定就是幫忙的工具人哦,《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麗達·烏斯季諾維奇就是中盤登場的吧?保爾柯察金護送麗達坐火車,兩人暗生情愫的劇情,也發生在下半部的開頭吧,那可是一段相當關鍵的劇情。”

此言一出,電話那邊瞬間沉默,只聽到背景里愈加響亮的吆喝與吵鬧聲。

“怎、怎麼了?”

“原來如此,我是麗達嗎……”

“咦?”

“……沒什麼,只是沒想到小峰你竟然不是用漫畫或者遊戲,而是用名著舉例來回答我,一時間有些錯愕。”

“別老把我當成頭腦空空的笨蛋啦。”

雖說大部分確實是空的。

“麗達這個角色,我也蠻喜歡的,因為她冷靜果敢,並且信念堅定,對吧?”小葵用愉快的語氣說,“我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品質呢,比起善良、勇敢之類,堅定不移的信念才是最重要的。”

“噢、哦。”

“那麼冬妮婭是誰?”

“咦?”

這冷不丁的一問讓我一愣。

“麗達確實是中期才出場的角色,而最初登場的人氣女主角是冬妮婭·圖曼諾娃來着,我在想,小峰你是不是在為某位冬妮婭小姐的事而煩惱,因而打電話想尋求我的意見?”

“呃——”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夜了呢,你現在也在老家,那麼,那位冬妮婭小姐應該是你的老鄉吧?保爾柯察金和冬妮婭也確實是老鄉。”

……好、好厲害!

這傢伙連蒙帶猜,竟然又把事情給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雖說“冬妮婭”的數量她猜錯了。

我打電話的確是想就殷蓮環和殷華綾——就這兩姐妹之間的羅生門向小葵請教。

向正確之神祈求幫助的話,想必就能得到分辨正確與錯誤的力量吧,但有個小問題在於,我總覺得自己現在想得到的幫助,並非是分辨出正確與錯誤。

想得到的幫助是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

從古剎回來之後,我的大腦就被各種紛亂的思緒所充斥,對於想做的事、要做的事、該做的事,完全理不出個所以然。我下意識地打電話向小葵求助,與其說是想向她尋求幫助,不如說是想搞清楚——自己該尋求怎樣的幫助?

分清那兩姐妹誰是殺人犯,誰是無辜的少女?

不,才不對,這項工作對於我來說完全沒有任何吸引力。

“話說在前,戀愛相關的諮詢我可敬謝不敏哦。”小葵似乎把我的沉默理解成了其他意思,突然說。

“耶?難道說正確之神也有不擅長的領域?”

“我才不是什麼正確之神呢,只是很少犯錯而已。”

一如既往的回答。

“不過就算真的存在正確之神,對於戀愛話題也肯定會力有不逮吧,因為愛是不存在正確與錯誤這兩個概念的領域。”

“噢,說的也是。”

她又說出了一句完全無法反駁的話,看來正確之神對於自己的不夠正確也有着正確的認知。

“等一下,小葵,這話的意思,難道是在承認正確之神缺乏戀愛經驗嗎?”

“就說我不是正確之神了。”

“缺乏戀愛經驗那部分不反駁嗎?”

“我、我又不需要向你反駁什麼。”

“那就是確實沒有戀愛經驗嘛。”

“……不準糾纏這個問題!”

哎呀,很正直地生氣了。

真是可愛的反應。

我不禁咧嘴笑起來。

“想不到竟然被身為處男的小峰在這方面嘲笑了……”

“等等!你幹嘛擅自將我設定為萬年處男!”

我心急火燎地吼起來。

確實很心急。

“小峰身上有一股處男的味道,我聞得到。”

“……雖然我承認你鼻子很靈,但這世界上有名叫處男的氣味嗎!”

“嘶哧,嘶哧。”

話筒里傳來吸氣聲,她似乎把鼻子湊近話筒嗅了嗅。

“嗯,確實是處男。”

“賽博鼻子嗎你!”

就在這時,話筒中突然響起一連串巨大又嘈雜的叫嚷聲,似乎是有很多人正在遠處歡呼雀躍。過了兩秒,一個聽起來極度興奮的中年男性聲音響起,操着一口我聽不太懂的粵式口音,向小葵嘰里呱啦地說了些什麼,緊接着就是小葵錯愕至極的回應:

“咦?!奪、奪冠了?那匹從來沒贏過的吊車尾?!”

“是、是嗎……那,那恭喜你呢,大伯。”

“以後也要請我預測?!這、這就有點……”

“啊不是,我不是說要收費的意思……啊!大伯等一下,真的不是要錢啦!那個——!!”

“……”

過了好幾十秒,她的聲音才重新響起:

“小峰,你絕對猜不到剛剛……”

“那個,其實光是聽你的反應,就大概猜到啦。”

看來那匹被她特意挑選的下等馬,竟然變成了黑馬。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葵幾乎有些失魂落魄地說,“我明明故意選錯的!”

“這大概代表你就算想錯也錯不了吧……”

“想、想錯也!”

雖說我也十分震驚,但比起陷入混亂的小葵還是要冷靜不少,看來正確之神的權能,的確是某種類似於特殊體質的東西,甚至可以脫離她自身的意願來發動。

這種情況自打認識她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而且從她反應來看,她搞不好也是第一次。

她所追求的「正確」和最終實現的「正確」相抵牾了,換句話說——她犯下了過於正確的錯。

“那個,小峰……你想要找我商量的事……”

小葵用相當沮喪的聲線問道。

“哦哦,是這樣的——”

雖然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潰,我還是把想要向她諮詢的問題——也就是蓮華姐妹間的事,挑揀着重點說了一遍。畢竟我覺得她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作出另一次更正確的決斷。

“原來如此。”

聽完我的敘述后,小葵的精神果然振作了一些,語氣也恢復正常。

“也就是說,L小姐和H小姐,同時指控是對方犯下了殺人罪,而自己是被陷害的無辜者,對吧?”

“嗯……”

我並沒有把那對姐妹一體同身的事,以及阿斯塔祿又在中間攪混水的事說出來,和上一次一樣,這些怪力亂神的事自然還是隱藏起來省得麻煩。

“雙方都把你當作了信賴與依賴的對象呢,請求你幫她們審判對方,你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只好打電話尋求我的建議,是嗎?”

“是的……”

“那麼,是想讓我告訴你判斷的方法嗎?如何分辨出那兩人之間,誰是殺人犯,誰是無辜者?”

“這個嘛……”

我遲疑沉默。

如之前所說,我想尋求的並不是分辨出她們兩人之間的對錯。

“唔,原來如此。”

見我久久不答,小葵又低喃了一聲。

“看來我之前的判斷沒錯呢,小峰你果然是會選擇‘愛’。”

“……咦?”

“因為在選擇正義的我看來,只要分辨出她們兩人的角色——分清對錯就OK了,並沒有繼續煩惱的必要。而小峰你果然不是那樣想的呢,所以老實說,對於選擇‘愛’的你來說,這次的事件我也有些‘愛’莫能助,我說過了吧,愛是不存在正確與錯誤的領域。”

“……”

“不過,也罷,我會儘力……提一點能幫上忙的建議——如果你真的想繞開正義,只尋求愛的話。”

“嗯……嗯!我洗耳恭聽。”

電話那邊輕聲咳了咳,我也趕緊正襟危坐。

“小峰你知道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這個人嗎?”

“誒?”

誰?

“他是美國的前國防部長,2001年至2005年在任。”

“哦……”

她幹嘛突然提起一個看起來毫不相關的外國人……我只能繼續洗耳恭聽,正確之神這樣說,肯定有她的深意在裡面。

“他是喬治·布什政府當中相當鷹派的一個人物哦,曾經主導了對伊拉克的入侵。某一天,有記者在諮詢會上詰問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證據到底在哪,他被迫無奈,說出了一段後來十分著名的,被稱作拉姆斯菲爾德繞口令的發言,他說: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她一口氣說了整整快上百個單詞。

“……”

她該不會以為以我的聽力能聽懂吧。

“翻譯過來就是:世界上有‘已知的已知’,就是那些‘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的事;也有‘已知的未知’,就是那些‘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但是,世界上還存在着‘未知的未知’——就是那些‘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

“這都說的些什麼鬼啊……”

簡直讓人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嗯,這當然是他面對質問時打的一段荒誕太極啦,當然沒有多少人買他的帳。”

“那‘已知的已知’和‘已知的未知’……”

“已知的已知就是大家公認公知的事實哦,樹是綠色的、地球繞着太陽轉;已知的未知則是那些雖然還沒發生,但將來很可能會發生的事情,譬如……核大戰、外星人等等。”

“原來如此……”

“未知的未知則是人類還完全不知道,但確實存在的一些東西——如果將來發現了某種全新的化學元素或者基本粒子,它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就是未知的未知呢,對吧?”

“唔……嗯。”

“所以說,這段話雖然很有可能是現場胡編亂謅,但從邏輯和語義上來說卻沒有錯誤——是否有道理則另說啦。但是小峰,他其實還漏掉了一種認知狀態,你有發現嗎?”

“漏掉?”

已知的已知、已知的未知和未知的未知……啊,原來如此!

“是‘未知的已知’,對吧?”

“嗯,沒錯,Unknown known,小峰你腦子其實還是蠻靈光的嘛。”

“其實二字是多餘的!”

不過,未知的已知……

“就是那些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事哦。”

“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從邏輯上完全說不通吧。

“說得通的啊,小峰。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事——很簡單哦,就是那些被我們遺忘掉的東西。”

“遺忘掉的……”

“就像那些上古遺迹——像是最近新發現的三星堆新坑,就是完美的例子吧。”

“啊——我、我懂了,曾經是已知的存在,只不過因為某種原因而變成了不為人知的狀態,只要發掘出來隨時就會變成已知,這就是未知的已知,對吧?”

“沒錯哦,不過這是文明尺度上的定義。從個人尺度而言……未知的已知就是已經忘掉的事。”

“已經忘掉的事……啊。”

原來如此。

她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原來就是想說這個。

“你是想說L小姐和H小姐,她們可能忘掉了什麼關鍵性的記憶,實際上當時殺死班主任老師的事另有隱情,是這樣嗎?”

老實說,這種情況我其實也有假設過。

刨除蓮或華在撒謊的情況,這就是剩下的唯一可能性了。

“沒錯,不過難題就在於如果將忘掉的記憶找回哦——既然是已經‘忘卻’,肯定是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再想起的吧?你如果對她們說‘是你們記憶出錯,當時的情況是怎樣怎樣’,那只是在給她們製造新的記憶而已。”

“確實……那到底該怎麼……”

“只能像挖掘遺迹一樣,在她們的大腦上挖個洞,自己去尋找了呢。”

“大、大腦上挖洞?”

“只是比喻啦,具體該如何去實現,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應該就是繞過正義,尋找到愛的最佳辦法了。從挖掘出的記憶遺迹中,也許會有愛的記憶像青銅器的殘片一樣四處散落吧,你需要做的事就是把它們收集起來,拼成答案。”

“嗯……”

我慢慢點頭。

雖說這次,小葵並沒有給出什麼預想外的建議,但她還是成功幫我理清了思路。

那麼,接下來該做的事就是……

“不過,也有另一種可能。”

小葵繼續道,

用驟然壓低的聲線。

“那就是挖出來的並非是愛,而是比起愛——甚至比起正義來說,更加殘酷的一些東西。”

“更、更加殘酷?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哦,小峰,”小葵慢聲道,“因為是unknown known,是未知的已知嘛,在挖出來之前,誰也不知道裡面會埋藏着什麼東西吧?可是小峰,大腦是很理性的一種器官哦,會選擇把某段記憶埋藏起來,通常都是出於什麼自利自保性的理由。”

“……”

“所以,雖然我說這是找到愛的方法,可是老實說,我這次對於你的建議是……不要那樣去做。”

“……”

這是……來自正確之神的建言。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像往常一樣,擠出一句“不愧是正確之神啊。”

“我才不是什麼正確之神咧。”

小葵低聲道。

“只是想錯也錯不了。”

從各種角度來看——她這次回答都和往常的風格迥異。

從被遺忘的記憶中刨掘出真相……是嗎?

當天晚上,我把這個方案告訴香霧,她聽完之後,幾乎不假思索地立即答道:

“噢,那就用格萊普尼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