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

这一天的活动内容,在民谚中依然好几种说法。

二十九,蒸馒头。

二十九,去打酒。

二十九,祭老祖。

祭老祖的说法,我算是体验过。因为在「家族」中生活时,每年最隆重的活动都不是除夕夜,而是二十九这天的祭祖典仪。

所祭祀的“祖”,当然也不是自己的父母先祖,而是那只蛰伏在深沉梦境中的巨蛇。

具体的祭祀仪式,就不在此处细述了,那并非什么可以含着笑容去回忆的美好往事。

从香雾房间出来,我回到自己房间,稍微补了一会儿觉以后,起床下楼。香雾并未出现在早餐的餐桌上,询问外婆后,才知道她声称自己身体不舒服,一直都待在房间。

几小时前的梦境历险,明明是一场绝境逢生、值得庆贺的大胜,但我最后的举动——虽说我觉得那应该是正确的决定,但似乎拨动了她的某片逆鳞。

很显然……是在生气吧。

也有可能是在释放之前一直在积攒的某些怨气。

我有这种隐约的感觉。

她为了救我而身体负伤,我却连一句感激的话语都没来得及说。

我站在堂屋,犹豫了半天是否要上楼去道歉,但脚最终还是拐了个方向,走出大门。

今天的行程安排很紧凑,没有浪费的空间。

道歉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对她说吧——我们之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而那对姐妹之间的纠纷,可是需要争分夺秒来解决的。

我踏上积雪消融的石板路,呼着清晨的薄雾,朝小镇西边的最尾端走去。

目的地是镇尾山麓,“仙人”居住的古刹。

向那个心怀叵测的家伙报告……不对,报告这词也太恭敬了,应该说是告知。

告知她迄今为止的进度。

踏着蜿蜒向上的石阶,路过绿意幽深的竹林与茶林,踏过倒塌的山门,古刹再次映入了眼帘。

我照例翻过被石堆堵住的大门,走进道场,拐向西北方向的偏殿。然后绕过太白殿,走向后方深处的小殿。诺黛尔出现在走道的中段——坐在走道旁的白玉栏杆上,朝我抬手打招呼。

依旧是一张淡漠无神的脸。

但打招呼的动作却又像是老友相见。

她穿着单薄的青花瓷旗袍,在这种积雪消融的寒冷天气,似乎一点也不觉寒冷。

再搭配冰冷的发色与肤色,有种蹁跹仙子入凡尘的感觉。

但她的旗袍下摆超短(以前几年的流行语来说,就是齐B),还用丝毫不注意仪容的姿势坐在栏杆上,整个屁股都露了出来,看上去又相当的不文雅。我忍不住夹着她双胁,把她抱了下来。

“诺黛尔,你穿成这样,不冷吗?”

她闻言,先是歪头眯眼——仿佛在思考冷的定义,然后缓缓摆了摆头。

依旧是像蜥蜴一样,十分匀速且缓慢的摇头法。

“魔鬼……我是说,凌霄小姐,现在在吗?”

点头。

我摸了摸她的头,转身推开殿门走进去。

魔鬼阿斯塔禄,或者说——仙人金檎子,就端坐在正对门的太师椅上,双腿交叠,轻摇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终于来啦,峰君~”

“我有和你约定今天要来吗?”

“当然有哦,你在上一卷的最后,已经约好了今天要来这里和我秘密幽会,一起共赴巫山、缠绵云雨来着呢。”

“……少无中生有!上一卷的最后,根本没有这种内容!”

当读者们这么好诓骗的吗?

“呼呼,上一卷的正文中当然没有提及啦,因为那份约定是在读者们看不到的地方——在正文以外的部分作出的哟,就类似于番外啊、外传啊、官方18X同人之类的东西”

“……”

“详情敬请关注patreon或者爱发电频道。”

“我才没有那种东西!”

“我是说我的patreon和爱发电频道。”

“你原来有那种东西吗!倒是挺符合你人设的!”

“在番外中,峰君扒下小女的旗袍后,盯着我赤裸的胴体,说出了上面这句台词。”

“…………”

我遍体生凉。

头皮发麻。

无Fuck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凌霄小姐则以扇半掩面,十分开心地开怀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双腿乱抖,似乎从我的反应中获取了相当巨大的满足感。

“开玩笑的啦,我当然没有哦,不信你可以掀开来验证一下。”

“……我管你有没有!”

我也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就是说扶她之类的——”

“Shut up!!”

“哈哈哈哈!”

她又哈哈笑了一阵,这才收起笑意,稍微摆正仪容。

“总之,既然小鬼你这么激烈地否定,那看来只是我单方面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今天来是另有其他事咯?”

“……废话,鬼才会和你做约定。和你这家伙作的约定,的确是叫魔鬼契约没错吧?”

虽然这么说有点刻板印象,但是和魔鬼定下的契约——无论在哪种文艺载体里,最终都肯定是以灵魂被出卖给魔鬼告终。

那与其说是约定,不如说是被诓骗后的不平等交易。

“你这话就很是奇怪诶,小鬼,约定本来不就是一种交易吗?”

“诶?”

“契约也好、约定也好、交易也好,在我看来都是差不多的东西——都是用一种东西,换取另一种东西吧?公平的原则在其中也许存在、或许不存在,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啦——重要的是交换哦,有交换才有流通吧,世界上的交易都是这样诞生的。”

“你说约定是交易……那是指用什么换取什么?”

凌霄小姐一摊手,露出一副“这不明摆着吗”的表情。

“用诺言换取信任啊。”

诺言换取……信任?

“而且说白了,约定本来就是一种完全不平等的交易啦——许诺方和信任方付出的东西完全不平等吧?诺言可是这世界上最为廉价泛滥,廉价泛滥到随便张口就能生产一大堆,可谓一文不值的东西;而信任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

“信任可是不可再生资源哦,每个人能生产的信任都是有上限的,全部交易出去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再也无法产生信任的——十分悲惨孤苦的人类了。”

“……”

“说起来,似乎正因为如此——因为约定的不公平性。你们人类又发明了另一种更高级的交易形式呢。”

“更高级的交易?”

“自然就是指那个啦——指誓约这种东西。”

“誓约……”

誓约吗?

“因为誓约是双向的约定——是双方都会立下诺言,并且期待对方遵守的形式吧。这样一来,两方都向对方许下了诺言,两方也都向对方交付信任。筹码就变得公平对等,不再有失衡和偏向了。假如有一方违背诺言,那么另一方也违背诺言来扯平就好了——这样一来倒确实是可以保证交易双方的绝对公平性啦。可是仍然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完全没能得到解决,不如说反而更加严重,小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信任?”

“没错!”

凌霄小姐笑着展开折扇。

“信任的流失问题完全没有得到解决呢,因为誓约的公平性,根本就不是在保证信任和诺言之间的公平,只是在保证损失的公平性——只是让双方都会流失对等的信任而已。这根本就是零‘得’博弈,双‘败’交易嘛。所以到头来,不管是哪种交易形式,都是珍贵的信任会越变越少,廉价的诺言会越来越多哦。到最后,大家都会变得无法产生信任,变成那种对约定啊、誓言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都嗤之以鼻,超级愤世嫉俗的家伙——你有见过那样的人吗?一般来说,都是年龄大的人居多哦,因为流失的次数也更多嘛。”

“……”

岂止是见过,应该说刚刚才见到。

那只红色的、小小的,一听到誓约二字就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的吸血鬼。

感觉眼前的人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段很是古怪,但又蛮有哲理的话。

“曾经——还有个誓约之神呢。”凌霄小姐悠然摇着折扇,淡笑道。

“誓约之神?”

“名字叫做……应该是叫荷耳克斯吧,我和他不熟啦。他是维护誓约的神,谁要是发了誓又不遵守,他就会降下神罚。”

“你说曾经?”

“嗯,那家伙应该是死翘翘了。”

“发生了什么?”

“他违背了誓约哦。”

“……欸?”

“他是维护誓约的神,因此他自然也和人类定下一份誓约——他和人所立下的誓约就是要公正审判每个违约者,可是有一天,他没有惩罚一个违背誓约的人。”

那到底是因为爱上了美丽的违约者。

还是因为可怜无辜的违约者。

亦或者只是单纯的玩忽职守、消极怠工。

谁也不知道。

“总之,当当——他就那样死在了自己的神罚下哦。”

誓约之神背弃了誓约。

“之后,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维护誓约的东西存在了。”

“……”

这家伙为什么要在此时,突然长篇大论地说起这种话题?

我看向轻摇折扇,笑而不语的凌霄小姐。

我不觉得她会有什么读心能力。

可是她却仿佛能读心一样,预读出了我即将提起的话题——誓约。

她说誓约是双损交易……

她是认真的吗。

还是说只是在堵我的嘴。

“那么,小鬼。”

凌霄小姐啪地收起折扇。

“这次来是有什么话想说吗?不是来和我共赴巫山的话,应该就是关于那对姐妹的问题吧?怎么样,你难道想到什么解决方法了吗?”

“……”

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

把和小葵的通话,和香雾拟定的计划,以及到目前为止的进展,向她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凌霄小姐听完,重新展开折扇,慢慢摇了起来。

倒是没有讥笑或者嘲讽。

“才刚聊完誓约这种东西的不可靠性,你就抛出这么一个计划啊……你倒是挺执拗呢,还是故意和我对着干?”

“少自我意识过剩……我和香雾前两天就已经拟定好了,又不是刚刚才想到的。再说,谁规定你的观点就一定正确,我才不觉得誓约是一种双损交易。”

你这家伙明明是代表着错误才对。

“是吗。”

凌霄小姐轻笑着摇动扇子。

“无所谓啦,就按你说的来做吧。老实说,这次我是怎样都无所谓啦,无论是由你来插手,还是由我来主持……那两姐妹的命运都不会有太大改变——我基本上是肯定能达成目标的。”

“……你的目标,就是让她们死掉,然后攫取她们的灵魂吧?”

她轻哼一声,耸了耸肩。

“你就这样认定也无妨啦。不过,小鬼,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魔鬼的意见我有必要——”

“啊好啦好啦,我的意见肯定是错的啦,肯定不安好心!”凌霄小姐不耐烦地打断我,“你这家伙还真是固执得像头牛诶,你给我听好了,不许插嘴——你那位‘永远正确’的巫葵同学,难道没有提醒过你,这份计划的不确定性吗?”

“不确定……”

“她说‘Unknown known’、‘未知的已知’,也就是那两姐妹的遗失记忆中,可能藏着事件的真相,这一点完全正确,我也100%同意啦。可是,她难道没告诉过你——假如她真是正确之神的话,她肯定应该有告诉过你才对吧?那份答案,可不一定是什么皆大欢喜、阖家团圆的Goodending。”

“……”

“也完全有可能是更黑暗、更残酷的真相——她难道没有这样警示你吗?”

“…………”

这家伙猜得没错,小葵她……她的确有提醒过我。

绕过正义,试图去寻找爱,可是找到的也不一定是爱。

见我默然不语,凌霄小姐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神色。她轻摇着折扇,嘴唇微抿,似乎在斟酌掂量,过了几秒才继续开口:

“小鬼,你知道多重人格这种心理疾病的病理和病因吗?”

“……欸?”

“一般来说,都是因为童年遭受的创伤哦。”

“创伤……”

“譬如虐待、身体受伤、亲人的离世、性侵、目睹事故之类的。小孩子的精神难以承受这些极端压力,就用放空自己的方式,制造出‘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错觉——也就是说,创造出另一个人,来替自己分担痛苦。”

“什、什么……”

“那两个孩子,都异口同声地说,另一个自己是某一天毫无理由地就‘突然’就出现在自己身体里,你好像从来就没怀疑过这种说法呢,是吧?”

“喂,魔鬼,你这家伙!”

我忍不住走过去,钳住她摇扇子的手。

“你这家伙是不是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知道对吧?!”

她们为何会变成双重人格,她们到底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这家伙绝对一早就清清楚楚!

“我才不知道啦——很疼诶!”

凌霄小姐龇牙咧嘴地喊道,用力甩开我的手。

“我只不过是云游四海的谪仙一名,遭人唾弃的魔鬼一只,你当我还是神吗?什么事情都知道!。”

“……你说‘还是’?”

“……”

她摸着被我捏出红印的手腕,没有回应。

“我只是告知你稍有点常识的人一想便知的疑点哦。还有另外一点啦——她们自称是双胞胎姐妹,而不是普通的姐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她们是在一具身体里并蒂双生的姐妹,既然如此——除了孪生的双子还能有什么可能性?

凌霄小姐用一副“这家伙脑子没救了”的表情瞥着我。

真的超让人火大。

“你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哦。”

“……”

这家伙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她似乎是想秉承看破不说破的宗旨,像世外高人一样对我进行点播,可惜我既没有慧眼,她也完全不算高明。

“我的提醒和建议就是这样啦,你要是不想犯错,就去仔细思考掂量吧。”

“不管我怎么去思考掂量,也不可能会同意你的计划。”

“是吗。”

凌霄小姐不咸不淡地应道。

以扇掩面,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再次摆出了送客姿态。

我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即离开。

“干嘛?”

折扇后的凤目似笑非笑地瞥着我。

“还是想做吗?”

“……你这家伙到底是魔鬼还是淫魔?”

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因为她偏离曾经的印象太多,我几乎快要把她当成另一个角色看待了。

“我说,凌霄小姐——”

“哎呀呀,你终于第一次主动这样叫我了,我好感动!”

“……”

“感动得我体内的酸碱平衡都被稍微打乱了!”

“这是什么感动法!你内分泌失调了吧!”

“就是说,感动得我体液都稍稍漏出来了一点!”

“…………”

“有什么问题你但问无妨哦。”

“如果要在正义、金钱与爱里进行选择——你会怎样选?”

凌霄小姐闻言,把扇子从脸上挪开,略带惊讶地看着我。

“正义、金钱与爱——是吗?”

我点点头:“是别人给我出的一道测验题,从世界上最重要的三种东西中进行选择,会决定你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哦——”

凌霄小姐嘴含淡笑,一边轻摇折扇一边思考,半分钟后,开口道:“我选爱和金钱好了。”

“爱和金钱……”

我惊讶地看着她。

“那么你会成为……明星。”

她闻言,笑意愈浓。

“没错哦,我曾经是最明亮的那颗启明星。”

“……金星吗?”

“原来你知道啊。”

“……”

这家伙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总感觉和她交谈越多,就越觉得暧昧不清——至少,已经不是“魔鬼”二字所能囊括的了。

“怎么了,小鬼,你一脸惊讶的样子,对我的选择很吃惊吗?”

“是挺吃惊……我还以为你会选‘我全都要’呢。”

“哈哈!”

凌霄小姐仰头笑了笑。

“的确对成年人来说,‘我全都要’才是最受欢迎的答案,不过这种事根本不现实啦——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这就像那个苏联笑话一样嘛——良心、智商、对党的忠诚,三种品质当中最多只能选择两种。三种全都要必然会导致互相抵触哦,强行追求的结果,就是让追求欲望的行动无边际地失控,变成——”

“毁灭世界的魔王?”我抢答道。

凌霄小姐看向我,脸上再次露出几丝惊讶神情。

“没错,就是这样。”

她的观点竟然和小葵一样。

代表错误的鬼和代表正确之神的观点完全一致。

“我虽然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但也绝对不会当毁灭世界的魔王啦,因此——嗯,我就只选择爱和金钱好了,毕竟我讨厌正义。”

“……”

“不过话说回来,小鬼。三样全都要的家伙固然危险——但如果你遇到那种只选择正义的家伙,最好也留个心眼哦。”

我眼皮微微一跳。

只选择正义的家伙……

“为什么?只因为你讨厌正义吗?”

“嗯,的确也有那方面的因素,但并不完全是那样。”凌霄小姐说。

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只是我个人的观点啦——也是完全主观的观点哦:我觉得没有边际的正义,一样能毁灭世界。”

“什……”

邪恶的魔王固然会毁灭世界没错。

正义的勇者,同样也能毁灭世界。

——凌霄小姐轻摇着折扇,用不容置疑的低沉语气,冷冷说道。

“……”

我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是吃错了什么药,干嘛要和这种家伙,辩论这些话题。

我当机立断,转身跨出门槛,但没走几步,被房间内的凌霄小姐叫住。

“我说小鬼,你是不是和谁订立过什么海誓山盟的誓约啊?”

我停住脚步,稍微回头。

“……是又如何,你问这个干嘛?”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你可一定要好好遵守诺言,小心维护,不要让那份誓约被打破哦。”

“……你说什么?”

我转回身,看向以扇半掩面的旗袍美人。她的脸上没有戏谑和讥讽,反倒是覆盖着一层黯然神伤般的灰涩。

“因为第一份誓约,从来是最单纯美好的嘛,如果能一直遵守下去——如果能让它永不打破的话,那绝对会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开心的事吧。那样的话……就什么都不会流失了。”

她说完,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折扇。

殿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