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差不多該去收集最後一份材料了。”

“啊啊,好的。是要去別的夢境了嗎?蓮和華怎麼辦,要送她們回現實嗎?”

“讓她們留在這多適應下也行哦,魔——凌霄小姐看來也是這邊的常客,應該能確保她倆的安全。”

“噢,嗯……好吧,那我們就——”

香霧走到我面前,以十指交扣的方式握住我的手。

把我從蓮和華中間扯了出來。

然後——彷彿很自然而然地,用雙手挽住了我的手臂,將身體靠過來。

“……”

雖說之前逛燈會時也這樣挽過手,但此時此刻,在兩位小朋友面前,似乎影響不太好。

“呃,香霧……”

“嗯,怎麼了?不是說親人之間理應是最親近的嗎?”

“那個……”

那個顯然不是在說身體距離啦。

她就這樣挽着我,用接近扯的力道,將我從蓮和華身邊拉開,走向了停車場旁的綠蔭步道。我原以為她會再用什麼神奇的方式,帶我離開這個夢境,前往收集材料的地方,但是並沒有,我們只是沿着河畔的綠蔭道,一路步行而已。

而且剛一離開那四人的視野,她就立即鬆開手,默不作聲地走到前方,和我拉開了一段距離。

“那個……香霧?”

“嗯?”

還好她沒變成之前那種怎麼叫也叫不應的狀態。

“最後一份材料是什麼?”

“到時候就知道了哦。”

“那我們該去哪收集?”我向四周掃視,“這裡還是你搭建的小鎮吧?”

“是呢。”

可是——很明顯是在敷衍我。

這比叫不應也只是稍微好了一點點而已。

我們又沉默地走了一陣。

以前從未出現過的沉默,在這幾天連續出現。

“這個,來說點什麼有趣的話題吧,香霧,”我忍不住開口道,“怎麼樣,你有嗎?”

“沒有耶。”

“……”

完蛋了。

這部作品存在的基石要崩塌了!

“說起來表哥,最近幾年的動畫,為了節省經費,不是很喜歡把主要角色以外的NPC,都畫成無臉無特徵的白色剪影嗎?”

“誒?呃……好像確實是呢。”

還好,香霧還是大發慈悲,展開了一個話題。

“有很多漫畫家,也喜歡用對話框來擋住次要人物的頭,或者乾脆以巧妙的分鏡讓他們的頭不出現,以免去畫面部的麻煩,來節省精力,對吧?”

“是有那麼一回事……”

“所以我在想,我在這個夢境中,要不要也做類似的事呢。”

“……你是想讓這小鎮里出現大量飄來飄去的白色鬼影,以及被對話氣泡包住頭的怪物,或者乾脆被分鏡方框腰斬的殘肢嗎?”

那樣根本就成新怪談式恐怖電影了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乾脆就把細節全都省略掉好啦,反正也根本沒人在意細節,就把這裡改造成Minecraft一樣的方塊世界好了。”

“喂喂,那樣也不好吧,細節還是很重要的哦。”

“是嗎,很重要嗎。”

“要是我們都變成方塊人,你那自豪的胸部不就完全無法表現出來了?”

“……”

“還有屁股哦,你的屁股也很大呢,之前在月亮上時就想說了。”

“……”

以大來形容一名妙齡少女的屁股,老實說我自己都感覺自己挺沒格調的——應該用翹,或者說圓潤吧,蜜桃臀什麼的。

“喂喂,香霧表妹。”

我三步並作兩步,追上香霧,拍了拍她的屁股。

“幹嘛呢,小峰表哥?”香霧面無表情地應道。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拍到了你的屁股。”

“是嗎,你‘一不小心’拍到女生的屁股以後,還會再追加捏一下嗎?”

嗯……

哎呀,

她的表現真的很反常。

我都作出這麼豬哥的行為了,她的回應還是這麼冷淡。

“話說回來,表哥,你之前問我的那個問題。”

“嗯?什麼問題”

“愛、正義和金錢中,怎麼選擇的問題。”

“噢,那個問題怎麼了嗎?”

“表哥你的話,會怎麼選擇?”

“我嗎……”

我仰頭想了想。

“我其實沒怎麼認真思考過呢,不過有個認識的人說,我是會選擇‘愛’的那種人。”

“愛嗎,呵呵……看來確實是這樣。”

“哦,你也這樣覺得嗎?”

“愛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呢,表哥。你知道嗎,在愛這個字的前面和後面加上完全一樣的定語,卻會呈現十分不同的觀感。”

“還有這種事?你舉例來看看。”

“譬如說,「愛的盲目」和「盲目的愛」。”

“嚯!”

還真有微妙的不同,前者讓人覺得像是為愛獻出一切的痴情種,後者卻又讓人感覺那種付出狹隘不堪——明明都是盲目!

“「愛的謊言」和「謊言的愛」。”

“噢噢!”

確實有着明顯的不同!前者讓人覺得是因為愛一個人而欺騙她,後者卻讓人感覺是為了欺騙一個人而愛她——明明都是欺騙!

“「愛的猶豫」和「猶豫的愛」。”

“哇哦!”

根本就是一百八十度的不同!前者會讓人覺得那是為了所愛之人的幸福而猶豫,後者卻讓人感覺那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猶豫——明明都是猶豫!

“「愛的背叛」和「背叛的愛」!”

“天了嚕!!”

完全就是天上地下的不同了,前者讓人覺得那是為了大愛而背上不愛之名,後者卻讓人感覺就是無情的背棄——明明都是背叛!

“「愛的泛濫」和「泛濫的愛」。”

“呃——”

這倆一樣誒。

我不禁傻眼。

她舉了個相當失敗的例子。

——這倆給人的感覺完全一樣嘛,都是在批判聖母吧。

“是嗎。”

香霧淡聲笑了笑。

“那看來愛這種東西,不論怎樣粉飾,一旦泛濫都是不好的呢。”

“噢。”

“因為會貶值嘛。”

“……”

是會貶值成兩塊九毛錢一份嗎。

“那種不分對象地胡亂給予愛,完全不考慮節制與貶值問題的濫情種,也肯定是壓根無法洗白的爛人吧。”

“……啥?”

她是不是——話中有話啊?

我就算再遲鈍,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感覺。

這話罵的相當難聽誒。

“香霧,你在說些什麼啊……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啊?”

“……”

她又進入了沉默不應的模式。

這時,周圍的環境也逐漸發生了變化——從晴朗明媚的青山秀水,變得逐漸陰暗了下來,兩旁的植物也開始慢慢稀疏,裸露出枝幹。

我抬頭看了看天,厚重而濃密的陰雲黑壓壓地低垂着,彷彿就堆積在頭頂不遠處,路旁邊的河流也變成了洶湧奔流的黑水。

我原以為這是香霧的心境映射到了夢境的環境上,可沒過多久就否定了這種猜測——因為四周樹木的枝椏上,逐漸開始出現柳絮般的蒼白蛛網。

蛛網是她最討厭的一種意象,她絕對不會在自己構建的夢境中添上這種東西。

這不是什麼心情映射——只是單純地從幻夢境的一處,走到了另外一處而已。

這裡是另外一處夢境。

而且似乎還是……蜘蛛的領地。

我心中的警鈴慢慢響起,拉住香霧。

“喂喂,香霧!你怎麼……大喇喇地跑到蜘蛛的領地上來了!你忘記那時候的事了嗎?”

過去我們曾和蜘蛛們,發生的激烈衝突。

“這裡還和你造的那個小鎮緊緊相連,靠走的就能走過來,也就是說,你把夢境造在了蜘蛛們的領地旁邊?你也太沒有警惕性了!”

香霧轉頭看向我,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你在害怕什麼啊,表哥。”

“我才沒有害怕……是在擔心哦!”

“就算擔心也沒有必要,因為我們現在可是有誓約護體,那傢伙根本奈何不了我們吧?”

“就、就算是這樣……”

誓約。

我和她立下的那份誓約。

一年多以前,那場宛如地獄、有如煉獄的噩夢之旅。

我和她在無光無底的無盡沉淪中,在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無限接近於徹底絕望的境地下,訂立了一份誓約。然後借用幻夢境的基礎法則——意念能創造規則的法則,將之轉化為一道堅壁,阻止了蜘蛛之神對香霧的染指。

那隻遮覆星海,翻攪深淵的無朋巨獸。

我們成功逃脫了它的追殺,回到陽光明媚的清醒世界。可這一年多來,噩夢似乎並沒有完全消散,而是一直躲在陰濕的地方窺探瞥視、蓄勢待發。香霧始終遭受着恐懼感的侵擾——前兩天,她在太白殿里看到蜘蛛網時,就曾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我原以為她會因此對所有和蜘蛛相關的東西都唯恐避之不及,但沒想到她竟然主動又回到了這裡。

“因為我要搜集最後一份材料啊,”香霧一邊大踏步走着,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打造格萊普尼爾的材料,我思來想去,最後覺得還是從蜘蛛身上最好收集。”

“怎、怎麼可能!上次也是因為你找蜘蛛們要格萊普尼爾的材料,才鬧出那麼大事的吧!”

上次——自然還是指一年多以前的事。

她為了打造當時的那柄格萊普尼爾,找蜘蛛們討要到了一份材料——話說那是什麼材料來着。

蜘蛛的鉗子嗎?

還是蜘蛛的翅膀。

亦或者是蜘蛛的甲殼。

老實說,我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因為按照規則,用來打造格萊普尼爾的材料,在鑄成以後就會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就像貓的腳步或者兔子的勇氣一樣,我記不起來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唯一記得的就是,那份材料造成了我們和蜘蛛之神間的糾紛,演變成後來的大災難,她現在卻說又要找蜘蛛收集材料!

也太不把人家當回事了。

我用力扯住香霧。

“這也太危險了!你在想些什麼啊,要是被那傢伙發現我們怎麼辦,就算有誓約保護,也絕對吃不了兜着走!”

“放心啦,幻夢境的環境經常改變的,我悄悄把小鎮建到它領地旁邊,它根本就沒有察覺。”

“就算這樣也太危險!”

我拽住香霧,阻止她繼續往前走。

周圍已經開始漫爬微小的蜘蛛。

環境也變得愈加陰森嶙峋。

我們像是進了《霍比特人》里的蜘蛛森林一樣,到處都是巨大的虯枝怪樹,地面鋪滿霜花般的蛛網與蒼白的獸骨,頭頂夜空則漂泊着游弋的暗星,在這種情況下,我感覺那些傢伙隨時都有可能從陰暗處衝出來,對我們張開節肢。

“回去吧,香霧!”我抓住她肩膀,“我知道這可能是你理性考慮后的決定,但是完全沒必要冒這種險啦!真的沒有辦法搞到材料的話,格萊普尼爾的鍛造就先延後一下吧,之後再想辦法!”

香霧聞言,轉過之前一直有意躲避的視線,微微仰頭,直視我的雙眼。

“你說回去……那你不想救那兩個孩子了嗎,表哥?她們的生死,就寄托在我們手中哦。”

“那根本不是這麼緊急的事吧,”我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那種事往後拖一拖也行,又不是說明天她們就會死掉。怎麼可能為了她們的安危,就讓你去涉險……這種交換根本就是搞笑,我怎麼可能會答應你做這種事!”

“……”

這句話——似乎讓香霧的表情微微舒展。

她這幾天,一直藏在眸中、遊離在臉上的某種陰暗情緒,也彷彿隨着舒展慢慢融化。

“可是明天就是除夕,明明說好了要在新年前幫她們解決問題的,不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們嗎?”她淡聲道。

“那個……確實是有點愧對她倆啦。”

本來,我是希望讓那兩人渡過第一個姐妹和解的除夕夜呢。

我低頭思索。

同時用力用鞋跟去踩那些在腳邊徘徊的小蜘蛛。踩了十幾隻以後,突然眼前一亮,抬起頭。

“對了!這樣如何,香霧,我們邀請她倆來一起過年吧?”

香霧臉上正在緩緩舒展的表情瞬間凝滯。

我在此時,完全沒有覺察到那份凝固。

“因為她倆完全沒有準備年夜飯呢,你知道嗎?她們冰箱里只有一盤餃子誒,老實說,我覺得她們那樣真的很可憐。在一年最重要的時刻——闔家團圓的時刻,連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我們乾脆把她們接過來一起過年吧!外公和外婆也肯定會同意的,畢竟他們超喜歡熱鬧嘛。吃年夜飯的時候應該會是華子佔用身體,因為她一般都會在上午和前半夜出現,到了後半夜,則應該是換蓮出現,她是個害羞的孩子,所以我們在守夜時,可要多活躍下氣氛,多說點相聲才——香霧?”

香霧用力甩開了我的手。

她的臉上重新出現十分幽黯的情緒。

而且這次,不再壓抑在眼睛深處。

從眼中噴薄而出。

化作了確切的憤怒。

“你在說些什麼……你說這種話是認真的嗎!!”

“咦?我……我怎麼了啊?”

“你違背了約定!你明明說過,除夕夜要兩人一起渡過!”

“呃——”

香霧後退一步,緊咬着尖牙,用力一揮手,將試圖靠近的我推開。

“難得團聚的新年夜,希望能和最重要的家人一起渡過……這是我前天晚上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當時我說,這只是一份願望而已,並不是約定或者誓約什麼的——是你把它擅自升級成了約定吧!是你和我信誓旦旦地約定,除夕夜當然要兩人一起渡過,可你又毫不負責任,完全、完全——!沒有一絲自覺地破壞約定!!”

她聲嘶力竭,握緊拳頭大吼。

水發高高地飄裊而起,散作作繚繞的蒼霧。

“……喂!喂!你吼那麼大聲幹嘛啊!”

是有必要如此大動肝火的事嗎?

“我只是……只是一時忘記了而已,沒必要說得那麼嚴重吧!你這人……真是一點同理心也沒有誒!她們兩個,可是失去家人、失去人生——什麼都失去了哦,我只是想讓她們在新年夜稍微過得幸福一點而已!”我的音量也不由得慢慢提高,“有必要那麼抵觸嗎?不願意的話,平心靜氣說出來就行了嘛,幹嘛那麼大火氣!”

“我才不要平心靜氣!”

香霧大聲喊道。

擺出一副完全不合作的姿態,用指尖用力指向我。

“我討厭你那廉價又泛濫的愛心,最討厭!討厭死了!噁心死了!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啊是嗎!我就是個愛心泛濫的廉價角色,真是對不起哦!就算你再怎麼討厭,我也絕對、絕對不會改的!”

“……!!!”

香霧的滿腔怒氣彷彿化作飄裊霧氣,自身體各處不斷彌散到四周空氣中。

這讓周圍起了薄霧,也讓她的身體邊緣開始變得縹緲不清。我在此時,應該說——在理性上已經認識到了事情的危險性,可是……我自己的情緒也因為她的突然發難——以及一直存在於心裡的某些小芥蒂,而變得有些失衡,做出了完全不理性的行為。

我把爭吵繼續了下去。

“而且,你幹嘛擺出一副只有你感情受傷、只有你單方面被冷落的樣子啊?你這幾天,不也是天天把你那個什麼留學生男朋友掛在嘴上嗎?匹克多麼溫柔,匹克多麼帥氣,要和匹克煲電話粥之類的……真是搞笑死了!你以為誰愛聽你的酸臭炫耀啊!這麼委屈的話,去和你的寶貝男友哭訴啦!”

豈止是繼續,根本是火上澆油。

說出口的瞬間就後悔了。

可是卻又無法阻止僅僅數秒前的自己。

香霧深深低着頭,

一言不發。

她這樣子,比起暴跳如雷還讓我感到不妙。

“你還真是無藥可救啊……表哥。”

“你、你說什麼!”

“我說你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白痴!”

她拾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用力砸向我,然後轉身跑向枯林深處。我躲開石頭,連忙想去追她,周圍的薄霧卻聚攏了過來,將我纏住。

“喂、喂!香霧,你幹什麼!”

“我要一個人去找格萊普尼爾的材料!”

“你、你才白痴吧!”

完全的賭氣行為。

徹底的小孩子脾氣。

“快回來……香霧!”我用力掙脫糾纏着自己的霧,“你耍小孩子脾氣也要看時機的好嗎?快回來哦,我命令你回來!”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也徹底後悔了。

命令。

強制性的、不允許違背的指令。

在一年多前,我們在一片絕望中所立下的那份誓約中,我被賦予了可以在這邊隨意命令、絕對主宰她的權力。

而她也立下同意這份權力的諾言。

在過去的一年多里,我一次都沒有使用過這種權力,直到不久前,才在討要安娜斯塔西婭的髕骨時使用了一次——那的確是一次輕率的使用。以及……肯定也在她心中積累了一份不滿。

那不應該是拿去輕率適用的東西。

因為我雖然被賦予那樣的權力,但她也可以隨時違背諾言——因為誓約的確是可以被打破的東西。

一旦打破,

我們之間的誓約就……

“我才不要!”

遠處的香霧大聲喊道。

“我再也、再也不要聽你的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