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也就是大年三十。

這一天的活動內容,想必無須我多言。

在這個國家的每個角落、每一戶家庭,今天的行程都是一樣的。

是團聚的日子。

不過說到團圓飯的具體時間,似乎又有些微妙差別。大部分地方的習俗,應該是吃年夜飯吧,因為要等待工作到最後一刻的親人歸來,團聚一堂地吃飯。不過據說在東南和中南的某些地方,習俗是吃“年早飯”——也就是清早吃團圓飯,據說其起源是窮苦人民為了躲避討債人的逼迫,故而早早吃飯,然後離家躲債。至於“年午飯”的習慣,則是隨着現代都市化的進程而在城市裡逐漸傳播,畢竟想要訂到一桌整點整時的年夜飯,在一年最熱鬧繁忙的夜晚還是挺困難的。

外公外婆所在的鎮子,當然是遵循着最古老的傳承,在玉梅雪柳千家鬧、火樹銀花十里開之時,吃最為傳統的年夜飯。

從各種層面來說,這都是最合適的時間點。

因為——給我們留出了一整個白天的時間,進行最後的收尾工作。

我依舊是在清早醒來,和修養了一夜的香霧出門,前往寶塔,與蓮和華以及凌霄小姐匯合。

昨天下午抱着昏迷的香霧回家時,真的是把外公和外婆嚇得夠嗆,搞得家裡雞飛狗跳、天翻地覆的,差點就要請神婆來作法了。還好入夜後,香霧就醒了過來,吃了些東西后,身體已無大礙。到今早醒來時,她除了臉色還稍微有些蒼白,已經和平常無異了。

“你身體還好嗎,香霧?走不動的話,我來背你吧。”

“才不要你背咧,表哥你是想藉著背我的機會,來好好品嘗我這對因為病弱而無力支撐,只能和你玩‘前胸貼後背’的玉龍雪山吧?”

“你說這話就讓我徹底放心了……”

能開出這種玩笑,就說明她確實沒有大礙。

“可是最後的那份材料,還是沒能收集到呢,只用兩份材料鍛造出來的格萊普尼爾,也不知道能有多大的效力。那對雙胞胎,還是想按計劃進行誓約嗎?”

“嗯……”

我們走過風雨橋,來到塔下,和早已等待的三人匯合。

“師傅!”

跑過來的看來是華。

華子跑到我面前,先恭恭敬敬地朝我鞠了一躬,然後也朝香霧鞠躬。

“師姑好!”

“欸?!”

香霧怔了好幾秒,才確定那確實是在喊自己。

“幹嘛突然之間變得這麼畢恭畢敬啊,”我用力敲了下華子腦殼,“這裡開竅了嗎?”

“因、因為,看到昨天的場景以後,才知道師傅和師姑,原來是這麼了不得的人……太、太厲害了!”

“噢……”

昨天那仙魔大戰一樣的宏偉場面,看來確實給她們造成了不小的心靈震撼。

“以及,師傅和師姑,是真的感情很好!就像仙俠劇里至死不渝的男女主角一樣!真的很讓人羨慕啊。”

華子用閃閃發亮的星星眼盯着我和香霧。

“喂!又說些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我連忙又用力錘了她一拳。

“蓮還在日記中說,她失戀了呢,噗哈哈。”

“……你們還是打算進行誓約嗎?”

聽到我這話,華子收起傻笑,稍稍露出認真的表情。

“那當然,我和蓮都不會改變主意的。”

“我還以為我和香霧昨天的事,會讓你們倆有所感觸,稍微放下仇怨呢。”

“有的哦。”

華子認真地盯着我。

“雖說還是不能徹底原諒她啦,可是我有稍微想通了,雖然蓮作出那麼多壞事,但她其實也和我一樣,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

——想要在被平分的身體里,獲得一份不可能的完整生命。

“「沒有解不開的仇怨,也沒有結束不了的爭吵」,”華用明亮的雙眸注視着我,“可是我們都希望我們之間的事,能分出一個正確的結果。”

“……”

“其實只要分出結果,我們之間的仇怨,肯定也會隨之一筆勾銷吧?”

華微微垂下眸,露出一絲迷茫。

但很快又堅定地睜大眼。

“因此我們決定繼續,這是我們倆一起作的決定,蓮那邊的想法也是一樣的。”

“…………”

“準備好了嗎?”

我轉過頭,看向走來的凌霄小姐。

她面無表情、波瀾不驚,但目視我們的視線最深處,彷彿流動着一層隱藏至深的暗流。

“準備好了的話,就開始吧。”

***

推開塔門,跟上次一樣爬到頂層的塔心室,我依舊鋪好毯子,和華並排躺下。

“僅僅由兩份材料打造的格萊普尼爾,能產生幾成效力,貓耳朵的小妹,你心裡有底嗎?”凌霄小姐問道。

“約束力方面,應該是不會有削弱的,”香霧恭謹地低頭回答,“因為這兩人間的誓約,本身也和普通的誓約有些不同。”

“哦?”

“她們共同約定的內容,除了讓我潛入她們的記憶以外,就是‘殺人的那一方要消失’吧?”

“這和普通的誓約有什麼不同嗎?”

“因為這份誓約,並非是以互相交付信任為基礎訂立的吧?正相反,是以猜忌和不信為基礎。”

“啊……”

不僅僅是凌霄小姐,躺地上的我也不禁有些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難怪一直以來都覺得那份誓約十分古怪。

如鯁在喉般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卻又十分確切的古怪感。

“與其說是誓約,不如說是一份賭約呢。”凌霄小姐搖着扇子道。

“正是如此。”

香霧點點頭。

“無須擔心信任流失的問題——因此構建起來反而比普通的誓約更方便,也牢固。”

“嗯,願賭服輸。”

華小聲說。

這句話,讓我們瞬間全都陷入了沉默。

香霧走過來,和我們一起躺下,數秒鐘后,我們進入了夢鄉。

再次醒來時,蓮和華已經分開了。

我坐起身,看向並排躺在一起的蓮和華

一個留着遮蓋眼睛的劉海,一個額頭光亮。

一個想飛上天空,一個想潛入水底。

一個腦袋脫線,一個吐槽犀利。

一個想象力強大,一個藝術感絕佳。

一個是雙生的蓮,一個是待放的華。

這兩人的命運,將在今天見分曉。

那到底是一個死一個留,

還是我所期待的可能性?

沒關係的。

我平緩了一下有些緊張的呼吸。

只要那份隱藏的記憶存在——只要繞過正義,找到愛的可能性還存在,就一定能獲得圓滿美好的大結局。

我把蓮和華搖醒,兩人揉着眼睛坐起身以後,香霧從手心亮出那朵霧氣繚繞的蓮花。

由「兔子的勇氣」和「吸血鬼的尊嚴」打造的格萊普尼爾。

“兩位,請用手碰觸蓮花。”

蓮和華依言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各自用手指摸着一片花瓣。

“兩位是否同意,允許本人——香霧·貝斯特潛入你們的夢,找到隱藏的記憶,找出殺死班主任的真正犯人?”

“我……同意!”

“我同意……”

“兩位是否願意起誓,假如自己是殺死班主任的犯人,就立即離開這具身體,永不再回來?”

“我……我發誓!”

“我發……誓。”

香霧猛地握緊拳頭,捏碎霧蓮。

霧氣從她指縫間飄出,緩緩消弭散盡。

“下去吧。”

她面無表情地說。

我們默默走下寶塔,和站在下方的凌霄小姐與諾黛爾匯合。

眼前的夢境景象再次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就好像時鐘往前倒撥。

寶塔旁邊的現代化停車場,變成了一片蘆葦叢生的荒地。

“啊啊——變成小時候的樣子了呢!”華指着荒地的蘆葦叢和小溝渠喊道,“我還在這裡,抓過小龍蝦!”

“是我。”蓮小聲糾正道。

“明明是我!你不是怕蟲子嗎?”

“小……小龍蝦又不是蟲子!”

“不用吵架,”香霧按住兩人的頭,“用看的就行了哦,這裡是你倆的記憶世界哦,小時候的你們,說不定就在那裡。”

她怎麼突然變得願意與蓮和華親近,這點暫且不去深究。她說小時候的蓮或者華就在那裡,這激起了我們的興趣,於是扒開一人高的蘆葦和雜草,走進蘆葦叢深處。

一個看上去七八歲大、梳着妹妹頭的小女孩就蹲在小水渠邊,正開心地舉着一隻剛抓到的小龍蝦。

“不用擔心,只是記憶而已,她看不見我們。”

有了香霧的保證,我們安心地走近觀察。

女孩坐在石頭上,聚精會神地數着簍里的龍蝦和小螃蟹。

她有着和華很像的,帶着點傻氣的燦爛笑臉。

卻也有蓮標誌性的下垂眼角。

頭髮因為沾水而濡濕成一片,貼在額頭上,也看不出來到底是大背頭還是垂劉海。

“這是……誰啊?”

她既像蓮,又像華。

同時又既不像蓮,也不像華。

“很明顯是過去的你們之一哦,”我說,“該不會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吧?”

“我、我當然知道是我啦!”

華連忙嚷道。

“……是我。”

蓮則小聲糾正。

“你現在,立即說出來龍蝦最多的地方是哪裡!”

“那邊的大石頭下面。”

“竟、竟然知道……”

我轉頭看向迄今一語未發的凌霄小姐。

她的臉上始終帶着某種我難以看透的怪異表情。

那自然不是得意或姦猾。

但也不像是悲傷或憐憫。

那種表情,絕對是知道些什麼吧?

她像是早就知道結局的看客,所以才擺出這種看透一切,卻又無法劇透的悶倦表情。

“去鎮子里吧。”

香霧說道。

“我們要找的記憶,應該就隱藏在鎮子里的某一處。”

“嗯……”

我們跟隨背着背簍的小女孩,走出蘆葦雜草地,沿着河岸,朝風雨橋走去。走了半分鐘,蓮和華突然回頭,一齊看向身後。

“啊,還真的變成火箭了呢。”

“嗯……還真的變了。”

兩人小聲交談。

這應該還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地交流。

而且談話的內容也有夠奇怪。

我們也不由得跟着她們的視線看向身後——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原來身後的七重寶塔,不知何時已經徹底消失不見,矗立在河岸邊的已經變成了一艘停在發射架上,蓄勢待發的運載火箭。

“喂喂,香霧!這是怎麼回事?”

突然之間搞什麼超現實主義風格啊?

“不、不關我事啊!我什麼都沒做哦。”

香霧連忙用力擺手撇清責任。

“是我們換的!”

華大聲道。

蓮也跟着點頭。

“你、你們?你們什麼時候也會建造夢境了?”

“因為這裡嚴格意義上來說,算是她們的夢啦,所以她們有改造的權限也不奇怪,”香霧解釋道,“不過……為什麼是火箭呢?你們對火箭,有什麼特別在意的地方嗎?”

“因為我們商議好了,今天不管是誰輸掉,都會願賭服輸。而且輸掉的人……固然是可恨的殺人犯,但是她可以坐上這艘火箭,在消失之前,實現心愿。”華認真地說道。

“實現心愿……”

我看向高聳入雲的發射塔與白色火箭,金屬的塔身反射着耀眼的陽光。

華的心愿是飛上天空,所以這艘火箭確實很符合她的願望。

可是——蓮的心愿是潛入海底。

我看向蓮,她微笑着點點頭。

“這樣也好哦……哥哥,我的心愿如果能這樣實現也好。因為宇宙——就是星星的海洋吧。”

即為——星海。

“……”

真是相當浪漫的說法啊。

我沒有反駁。

因為我知道不論是華的心愿,還是蓮的心愿——兩人實質上的心愿,都是逃離。

逃離這個只能帶來苦痛的小鎮。

展開新的人生。

為此,就算是以存在本身作為賭注也在所不惜。

她們帶着這種程度的決意,走到了這一步。

這已經不單單是雙方之間孰對孰錯、孰是孰非的爭執,而是在爭奪“開放”的權力。

爭奪僅有一份的完整生命。

因為並蒂之蓮,無法雙雙怒放。

“在磨蹭什麼?快要跟丟了哦。”

凌霄小姐催促的聲音傳來,我們連忙加快腳步追上小女孩,跟着她走上風雨橋。

風雨橋的另一邊,是彷彿亘古未變的小鎮與群山——但實際上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景緻的細微變化。

就好像25歲的人看着自己20歲時的照片。

是同一個人,但又微妙地不是。

是同一片小鎮,但更加古早。

為了拓展旅遊業而新修的許多設施——門面古樸的現代化餐飲店、偽裝成燈籠的電燈、掛滿住宿招牌的吊腳樓、鋪遍整個鎮的石板路等等,統統都不存在。

是七年前,或者八年前吧。

現代化開發尚未進行,這裡保留了較為古老的風貌,就連路人的穿着也微妙地往回撥了大半個時代。

沒錯,路上出現了路人。

雖然都是些一觸即散的模糊幻影。

用香霧的話來說,這是為了節省經費。

小女孩的形象也有所變化。

她穿上了小學校服,身高微妙地變高了一些,背着的東西也從背簍變成書包。她用發卡夾住一邊的劉海,露出半個額頭,另一邊的劉海則直直垂下,遮住左眼,只露出黑黝黝、水汪汪的右眼。她和面目模糊的幻影同學們有說有笑,行走在放學的路上,她的表情十分開朗——和華的表情相當接近。

“你看,果然是我,師傅,果然是我吧?”華興奮地扯我的衣袖,“這孩子絕對是我,我才是姐姐!因為蓮那個陰沉鬼才不會露出這種表情!”

“不……不對。”

蓮捏緊衣角,低聲喃道。

同班同學的幻影消失了,小女孩的面前出現幾個比她高出一個頭,身穿初中校服的幻影。

捻着她的頭髮和裙子,以不好判斷算是友善還是不友善的動作拉拉扯扯。

女孩深深低着頭,用劉海遮住眼睛,整個人一言不發,在推搡中緊張地縮着身體。

這副樣子——這和蓮初次面對我們時的神態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要是抱腿蜷成一團,那就根本是100%復刻了。

“那……那是我……”

蓮用十分泄氣的聲線說道。

“……”

華則沉默不語。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和香霧疑慮地對視。

女孩身上出現了蓮和華兩個人的性格——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

“這不是很正常嗎?”

凌霄小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說。

“面對熟人時活潑開朗,面對陌生人時羞澀內向,這不是小孩子理所應當的反應嗎?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兩面性哦。”

“你說兩面性……”

我看向半垂劉海,半露額頭的少女。

這是——什麼意思?

我心中慢慢升起某種模糊而不祥的預感。

“繼續前進吧,”凌霄小姐淡聲道,“要繼續嗎?”

蓮和華沉默不語。

她們一左一右拉着我,十分堅定、沒有絲毫猶豫地向前繼續走。

前方的小女孩走向了一幢十分熟悉的建築。

那棟碧瓦青磚、流水環繞的大宅。

我們也趕緊跟着她走進過去的殷家。

這裡果然也和鎮子其他地方一樣,恢復了過去的面貌,只不過外面是回到古老和凋敝,而殷家大宅內反而恢復了過去的氣派和豪華。

雜草消失,景觀植物被修建得整整齊齊,清澈的池塘里遊動着小金魚。

繁花錦簇,綠樹成蔭。

我們跟着小女孩走進客廳,那裡坐着兩個更加模糊的人影,雖說什麼也看不清,但顯然完全不用猜測——那肯定是蓮和華的父母。

暌違已久的親生父母。

看到這一幕,蓮和華似乎再也控制不住思念,在我身旁發出了細小的抽噎與哽咽聲音,我不用轉頭,也知道兩人正在哭。因為這一幕——小女孩和媽媽嬉鬧、向爸爸撒嬌的一幕,是她們曾經擁有,現在也無比懷念的幸福人生。

早已破碎的——再也無法拼湊回來的人生。

她們兩人的悲傷都完全不像是假裝。

那麼到底……到底眼前的這名小女孩,是兩人中的誰?

我們跟着她走上樓。

卧室還是原來的那個房間,只不過傢具陳列有所改變。

原本……不對,應該說後來——後來左右各放一張書桌,床鋪在中間當楚河漢界的對壘模式,恢復了平常房間的模樣。

只有一面書桌,床鋪也靠牆角擺放。

書桌旁的書櫃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漫畫。華見狀,立即興奮地衝過去。

“哈哈!這果然是我!你們看,這裡都是我收集的漫畫哦!”

蓮默不作聲地指了指書櫃旁邊的收納架。

架子上擺着的——自然是各種精緻小巧的木雕。

“可、可惡……”華使勁一跺腳。

“小孩子有幾項不同的愛好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凌霄小姐不咸不淡地說,“又不是失去了夢想的大人。”

“……”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小女孩——

我看向正坐在書桌旁,一邊翻看漫畫,一邊磨銼刀的女孩。

她有着華開朗的一面,也有蓮內向的一面。有華的愛好,也有蓮的天賦。像華一樣露出一半額頭,又像蓮一樣垂下另一半劉海。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女孩到底是——

凌霄小姐慢悠悠走向書桌,把手伸進女孩的書包,摸出一張帶掛繩的校牌。

她轉向我們,以近乎無情的目光掃了我們一眼,盯着校牌,張開朱紅似血的唇,宛如宣判般,慢慢讀道。

“臨淵鎮實驗小學,6年三班,姓名:殷水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