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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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黛爾突然抱起地毯上的沉睡少女,走到凌霄小姐身邊,兩人推開北面的木門,走出了塔心室。

“……喂!”

我這才從漫長的回憶回神,

從近乎溺斃的悲傷里抽身。

跑出門想要阻止她們離開,但塔外以不見二人蹤影,只有空蕩蕩的外部迴廊和呼嘯的冬風。我趴在欄杆往下望——她們已經落到了下方地面,正準備離開。

“香霧!”我回頭喊道。

香霧點點頭,化作濃霧裹住我飛下寶塔,降落在了地面,我立即朝凌霄小姐和諾黛爾跑去。

“凌霄小姐!諾黛爾!”

她們沒有回應,也沒有停下腳步。

“……伊南娜!”

我喊出那個名字。

與蜘蛛之神對峙時,被拋出的名諱。

神之名。

古老的——無比古老的女神。

聽到這聲大喊,橘色旗袍的美艷美人這才停下腳步,我連忙跑到二人前面,攔住她們。

“你們想要帶她去哪?想對她們的身體做什麼?!”

“你在說什麼啊,小鬼?這可不是小蓮妹妹和小華妹妹的身體哦,這是殷水芸的身體。”

“……!!”

“我會將她完璧歸趙,返還給她的母親,那位可憐的母親,才是現在這具身體合法的擁有者吧?雖然現在殷水芸的人格不知所蹤——甚至可能早就已經消失了,但將來說不定會重新出現呢?到時候她們就能家人團聚,那位母親也能如釋重負地說一句:這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終於回來了。”

“那、那小蓮和華子怎麼辦!”

“……”

“她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她們也曾經——存在過啊!!”

我放聲吼道。

沒錯,她們存在過。

她們在我面前歡笑、痛哭過。

她們絕對不是虛假的,絕對——比起渾渾噩噩的我,要真實無數倍。

“…………”

面對我的怒吼,凌霄小姐只是垂下修長的眸,緘默不語。

“伊南娜,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吧,伊南娜?你如果真的是神的話——你應該知道她們在哪吧?她們肯定還沒有消失,她們的靈魂,或者說氣息,或者說意識……管它該怎麼稱呼!我知道她們還在!我能感覺得到哦,我知道她們還存在於這個世界!”

我睜大眼睛,用視線死死咬住眼前的美艷美人。

連一絲一毫的肌肉運動都不敢放過。

“伊南娜,你絕對可以做點什麼的,對吧?”

她是神也好。

魔鬼也好。

說真的,那邊都好。

哪邊都無所謂。

只要她能做點什麼。

只要她能——實現願望的話。

香霧突然從身後抓住我的手腕。

“表哥,不要。”

“咦?”

“不要……向她許願。”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

“……”

不要向魔鬼許願。

這是很久之前——許久許久之前,她曾給我的忠告。

“喂,小鬼。”

這時凌霄小姐突然開了口。

“你聽說過哪吒的故事嗎?”

“……欸?”

她拋出一個莫名其妙,在此時此刻——甚至有些荒誕不經的話題。

“他是陳塘關總兵李靖的三兒子哦,他淘氣頑劣,天真爛漫。有一天,在下海玩耍時,他遇到了惡龍。”

“惡龍……”

惡龍——是嗎?

“他誅殺了惡龍,卻被不分好歹的陳塘關百姓所不容,甚至連自己的父母都與自己為敵,因而他只好……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只剩一縷幽魂殘魄,飄到了乾清聖界,與太乙真人相見。”

“太乙真人……啊!”

碧藕為骨,荷葉為衣,重築蓮花身——是嗎!

我彷彿明白了什麼。

彷彿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不是太乙真人。”

可凌霄小姐下一句話就讓我剛揚起的希望重新沉底。

“我只是個失去了力量,四海漂泊的謫仙一名啦,所以——我可不敢給你任何保證。”

“你、你說不敢保證!那就是說——”

就是說有可能咯?

“沒關係的,小鬼。”

凌霄小姐展開摺扇,輕輕扇了兩下,舒展眉頭,抿出一抹朱紅的笑。

這也許是自認識她以來,我所見到的,最為恬淡的一份笑。

“人類之間的緣分,是不會這麼輕易斷絕的啦。那可是藕絲一樣的東西哦,只要交纏上——就絕不會輕易斷掉。你和我也好,你和她們也好,你和——‘她’也好。”

“……!!”

“在此之前,你就懷抱着希望,靜靜等待吧。”

“凌霄小姐——”

她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款款離去。背着殷水芸身體的諾黛爾向我擺了擺手之後,也轉身離開了。一青一橘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步道的林蔭之中。

就這樣……

就這樣,

殷蓮環、殷華綾的存在,從這個世界暫時消失了。

我和香霧趕到山麓的古剎,四處搜尋——凌霄真人金檎子,以及其座下白練童子的身影,自然已經消失無蹤。

我們只好放棄搜尋,失落地返回。

因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時刻要到來了。

回到外公和外婆家時,一桌豐盛的年夜飯和滿屋親戚早已等候多時。

我們在喧囂與熱鬧中短暫地忘懷傷痛,享用美食、圍看春晚、眺望煙火,度過了熱鬧的一晚。宴盡人散,幫着外公外婆收拾完殘局之後——就跟約好的那樣,兩人靜靜依偎着,渡過了除夕夜。

那兩名姐妹,現在在哪?是什麼狀態,在想些什麼?

她們是否也和我們一樣——與親人團聚,再也不用分開?

之後,新的一年到來。

我和香霧在外公外婆家又住了幾天——在此期間,還發生了一件與拜年有關的、不大不小的插曲,不過這與當前的故事無關,因此暫時略過不談,等以後有必要時再詳細講述好了。

到了初八,我們辭別依依不捨的二老,踏上返家的路程。

我的寒假已經所剩無幾,香霧打工的咖啡廳也快要開業,是時候離開了。

我們坐在巴士上,與外公外婆揮手告別。

小鎮的黛瓦白牆、飛檐翹角的風雨橋、熱鬧的河岸街道、靜靜矗立的寶塔都被逐漸拋在身後,慢慢隱入青山秀峰,漸漸地再也看不到了。

“表哥,你還好嗎?”

香霧關心地問。

她明明因我而身體受傷,卻還是把關切的目光放在我身上,這讓我不由得有些內疚,於是用力點頭

“我很好哦。”

話雖如此。

說心中一點懊悔也沒有,肯定是騙人的。

無論香霧如何悉心安慰,無論自己如何整理心境,悔恨和自責還是糾纏着我。

回想起來,悔恨這種感情,似乎已經主導了我的人生,讓回憶變成痛苦不堪的一種酷刑。

回憶對我來說是個貶義詞。

因為做錯的事一件接一件。

正確的選擇幾乎從未出現。

其實也有改變這一切的可能性——有着能挽回所有錯誤的東西存在。

靜靜躺在我卧室地板里的……那顆蒼白色的石頭。

自我和凌霄小姐——和阿斯塔祿重逢以來,她一次也沒提到過那顆石頭,那似乎表明了某種你隨意自便的態度。

可是我……我想我應該不會把它拿出來吧。

沒關係的。

既然那傢伙都說出了那種暗示。我想……我和那對姐妹肯定還會再見面的。

至於是何時、何地、何種形式,都不重要。

只要耐心等待就好——我原本想這樣說。

不過這一次,在進入等待之前,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做。

我要修復自己這次所犯下的另一個錯誤。

那份錯誤可以被修復,也必須被修復。

我看向凝視着我的香霧。

“香霧,你身體還好吧?受的傷怎樣了?”

“嗯?”

香霧微微偏頭,露出一份甜笑。

“我很好哦,四肢健全,胸部和子宮也都很健康,表哥你就放心吧。”

“你能說這種笑話,我確實放心了不少。”

不過……

“香霧,我們之間的誓約破碎了呢。”

那份我們海誓山盟,原本以為能永不背棄的誓約。

那代表蜘蛛之神又能把漆黑的節肢伸向她了。

她再也不是安全無虞的狀態。

“唔……確實是有點麻煩啦,”香霧把頭搭在我肩膀上說,“以後回夢境,都要小心敬慎了呢。不過也沒關係啦,想辦法重新再做一份格萊普尼爾就好了。”

“不,還是別用那種虛幻的東西了。”

虛妄的諾言終究會破滅,誓約就是用來被打破的東西——這句話我現在已經八分同意了。

我轉過身,抓住香霧的肩。

只有用自己的手切實抓住的東西——才不會從指縫間溜走。

我再也不想體驗失去和悔恨的感覺。

“你現在還是住在MYSTERY的樓上嗎?”

“嗯?沒錯哦,不然還能住在哪。”

她的房間我曾去過兩次,那是個很小很小的,幾乎只能被稱之為雜物間的房間,雖說香霧自己已經很滿意,但我心裡其實一直有些過意不去。

“香霧——”

香霧注視着我的湖眸盪出一圈漣漪,似乎是明白了我準備說什麼,雙頰泛起紅暈。

沒錯,在再次重逢之前。

就抓緊身邊最重要的人——緊緊抱住,再也不要放開。

然後耐心等待吧。

“要和我一起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