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错过绿灯为止,他都在思考鹰凛的事情。
她说她要去华彩,找一个叫秋白的人。她弄清了事情真相了吗?他看着一路上人行道上的树叶。
也许没有吧,否则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而且,她真的去过华彩了吗?也可能她根本还没去。
他停下脚步,然后又开始走。
迷宫破掉的那天,鹰凛也出现了,她跟漆雕三夏,还有乱古跟那个陌生人,还有迷宫里的那个人形生物。
那个陌生人是谁?看样子他在帮他。
“等一下!”
这声音就像鱼钩一样,把他从幻想中钓出来。
他挂着疑惑的表情,一边转过身,结果看到钟离拾叶从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冲过来。
甚至能看到她身后扬起的灰尘,就像公牛群在平原上铺天盖地地奔跑。至少钱猫就是这样感觉的。
“你等一下!”
少女朝他举起拳头,显得很生气。
但是,就在她到达斑马线前的一刻,信号灯变成了红色。
她像卡主的齿轮一样停在马路对面,与他隔街相望。
“……”
他们用不同的颜色打量对方。
虽然钱猫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了她,但看到她这样他还挺开心的。
他笑着举起手,朝她挥了挥。但拾叶似乎并不领情。
看着她那副表情,他抓抓脑袋,觉得还是先走为妙。于是,他又朝她挥了挥手,扭头狂奔。
信号灯变回绿灯,少女冲过斑马线,看着钱猫跑进巷子。
他一直跑一直跑,心里有种清晰的直觉,一旦现在停下来,她一秒之内就会追上自己。
不能冒这个险。
事实上,就在他拐过两个弯的时候,拾叶已经追上他了。
“不要跑!”
“你先冷静!”他朝背后喊,“我都不知道——”
“你闭嘴!”
雷霆长枪钉在他右边的地板上,石板四分五裂。
“你到底要搞什么啊?”
“你不要跑啊!”
“你先停下来!诶,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哼!”拾叶又朝他投掷长枪。
电弧在纤维布料上跳跃,钱猫感到自己的半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最后一刻,他从狭长的巷子口冲出去,又进入另一条巷子。
闪电长枪从他背后经过,与他就差了一厘米左右。
爆炸的尘埃紧随着他的身体涌出过道,就像推着他在走。
钱猫完成了一次右拐,拾叶紧追不舍。他们很默契地不大喊大叫,比赛似乎进入了纯粹速度的较量。
很不幸,钱猫冲进一个死胡同。
少女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几乎就在耳边。想回头已经不可能了。
墙角斜靠着一辆长满铁锈的自行车。他深吸口气,朝自行车冲过去,借着自行车翻过了水泥墙……
然后,落到了钟离拾叶面前。
“……”
他们看着对方,气氛有点微妙。
就在钱猫想主动打招呼的时候,她把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
“——”
钱猫汗毛直立,往边上扑去。
身后的墙体轰然倒塌,大块小块的石头落得满地都是,墙面上还带着湿滑的苔藓。
他坐到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拾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方圆五公里的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她说,“你不会忘了吧?”
钱猫想抓抓头发,但放弃了。
“你有说过吗?”他露出疑惑的眼神。
“没有吗?”
两人瞪大眼睛望着对方,时间陷入尴尬的凝滞。
当然其实没有停止,证据是头顶不断有麻雀飞过,远处的狗叫个不停。越来越多的狗开始叫,因为刚才的巨响。
“咳,那,那下不为例。”她说,松开他的衣服,侧过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少女双眼紧闭,眉头微皱。
“下不为例哦!”她又说了一遍。
“什么?”
“没有什么,就是下不为例!”
钱猫拍拍身上的尘土,看了眼背后倒下的墙壁,朝巷子口走去。
“唉,等一下!”
她突然反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你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啊?末班车要过了。”
“末班车?”拾叶眨眨眼睛,“现在才是中午啊!”
“你不懂啦,冠玉老师家很……”
“你都不跟我说,我怎么懂啊!”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他摸摸脑袋。
“嗯……就是,你为什么要送我项链啊?”
“啊?”
“你为什么送我项链!”她抓住上衣下摆,用力说道。
钱猫摸摸耳朵。“怎么了,问这个?”
“随便问问。”
拾叶松开他,后背贴着墙壁,扭头看着巷子外的街道。那里阳光普照。
“就是,随便问问。”她重复。
“随便,是指……”
钱猫扭头看了一眼倒塌的水泥墙,又看了一眼远处地上的裂缝,还有自己皱掉的衣领。
“你别管,总之就是问问!”
她看到他迟疑的眼神了。代表他不信任。
当然他也应该不信任,任何人都不应该在这种问题上太自信。
但那一定是错觉。她觉得钱猫的眼神,很像那天她抱着弟弟跳下山崖,他扑上来拉住她时候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啊!?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
巷子里的阴凉让她毛骨悚然,空气中还有一股腐烂的树叶的味道……
简直太像了。就差天上有一轮明快的月亮,跟一名少女了。
她记得当时他拉住她,然后……
然后我说了什么啊!?
她记得自己说了她好累……这类的话。还朝他笑了一下。
天呐!她居然朝别人笑了一下,还说出这么佯装深邃的话。
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那个时候她真的很难过。但疯狂的事情,回忆起来会把她逼疯。
她“啊啊”的叫了一声,转身在墙上锤了一下,然后蹲在地上,双手遮住发烫的脸颊。
不会有错的。她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又红又肿,而且肿了一圈。
那太蠢了……
妈妈,我该怎么办?她感到眼泪冲出眼眶。
如果被形雨看到怎么办?她会不会笑话我?然后,还有这家伙,他会怎么看我?觉得我是傻瓜吗?他一定觉得我是傻瓜。
是啊,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会来找上她,总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
“拾叶小姐。”
“你别管!”
她说得太快了,声音听起来更像“你边”。她双手遮住脸颊,不让他看到自己发红的脸。他发现她的胸膛起伏很快,眼神凶狠而强悍,但眼角却有一丁点眼泪。
“所以,答案呢?”她低下头,不敢看他,一边很小声地说。
“嗯……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
“……”
她看到钱猫朝自己微笑,嘴巴张动。她的耳边起了浓浓的耳鸣,以至于听不到他说的任何东西。
“——当时我就想,如果能早点交到你这个朋友就好了。”
他把手放到脑后笑了笑,就像一般人的苦笑。
他在笑什么啊?他又在说什么吗?他说了他喜……还是什么?不过他也没有重复,应该不重要吧。但愿吧。
……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钱猫已经不在了。
就像大梦初醒一样,拾叶冲出巷子,朝四下看了一眼,但也没看到他。
“这家伙……”
少女一只手贴在心脏的位置,身体半蹲着,觉得呼吸困难。
“呦,小姑娘,欲求不满吗?哈哈。”
背后响起脚步声。她用余光扫了一眼,是一群品行不端的青年。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可以满足你哦。”
他们用性骚扰特有的语气,把她强硬地团团围住。
拾叶平静地看着他们,一边把耳机线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圈一圈缠在手上。
“欲求不满啊,是啊,欲求不满……你们能帮帮人家吗?”
“哎呀,是什么呀?”
青年们对视一眼,纷纷露出笑容。
她也笑了,像天真散漫的少女,歪了一下脑袋。
“是什么呢?可能是人家的破坏欲吧。”她说,一边笑着,身上放出闪电。
○○○○○○○
当钱猫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已经是只能凭着记忆走路了。
那把黑色的镰刀,不知道多少次斩向他的脖子,在那个巷子里,钱猫有种强烈的直觉,为此不得不赶快离开钟离拾叶。
果然在公交车上,他差点忍不住跪在地上尖叫。
而更大的麻烦是,镰刀每一次挥舞,心里就会有一道声音告诉他: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只要再吃一包缓解剂就好。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不对?
钱猫让他闭嘴,但那道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像流浪狗一样爬进冠玉家的院子。
他看到一个画面,一个说不出的诡异的地方。
那里似乎没有活着的东西,感受不到生气,但明明一切都在动。
或是光,或是机械蒸气,荒草从铁轨间长出来,甚至顶坏了钢铁。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有股硫磺的味道。
直觉告诉他,已经很久没有太阳照射到这里了。
他站在荒原的大地上。远处有坍塌了一半的反应炉,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巨大石头围成的圆塔。反应炉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断掉的地基浸泡在水里,再往下的漆黑区域,还有更多的断壁残垣。
天空倒立着一个金字塔,这是一个无人的世界。唯有白塔。
白塔,一根一根伫立在大地上,就连创造他们的人都离开了,它们依旧没有倒下。
时间流逝,他经常会看到白塔往天空发射出一道光柱。
他使劲晃了下脑袋,清醒了不少,掏出钥匙开门。
恍惚中,脚下似乎有点不对劲。很黏稠。等看仔细了,才发现是一滩红色。沿着源头看去,是从门框底下流出来的。
他吓了一跳,用力推开门。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冠玉坐在地板上。
“……”
她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啤酒罐,地上也滚得到处都是,周围尽是带血的脚印,但她似乎没有受伤。
“回来了?”
她头也不回地问,仰头把剩下一点啤酒喝光,再打开新的一罐。
电视机开着,在播放机甲战斗的画面。
其中一个带牛仔帽的角色一边用火柴把香烟点着,一边把手中的资料撒到空中。纸片如雪花一般飘落,他跟另一个角色望着白纸飘落,似乎是个煽情的片段,因为音乐插入得很是时候。
“驯服机器人,就像驯服马一样,年轻人。”那个角色说。
在冠玉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六具尸体。
他们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袍,以及一些蓝色的修饰。鲜血源源不断从他们身上流出来。
冠玉身旁的地板上躺着一柄匕首。钱猫相信,她在击败所有人后,都用它在他们的脖子上划了一刀。
“我说过很多次,他们会来的。”她站起来,“她必须走。这间房子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就依呢?”
“后院。”她说。
钱猫朝后院走去,但冠玉突然站了起来,给了他一拳。
钱猫撞到墙上,墙上的时钟掉下来,彻底损坏了。冠玉冲过来,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看到她的眼睛,她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疯狂过,也没有这么绝望过。
她压低视线,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必须答应我。让她走。”
钱猫动了下身子,但动弹不得。
“不行,”他说,“我必须先跟就依说话。”
“不!”冠玉把他按回到墙上。“那你不能走!”
“这不是我的事情。”钱猫说,“这是她的事情,我必须跟她说这件事,难道不是吗?”
“我跟她说过了。”
“说了?”他惊讶的神情。
冠玉把手收回来,呼吸里带着浓烈的酒精气味。“是的。她也同意了。”
“我还是得先跟她聊聊。”
钱猫朝后院走去,冠玉在他身后大叫。
“你就跟她一样!”她说,“跟他们也一样!一直睡觉,好不容易醒了就一定要跑到后院。”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已经拿起了匕首。
“对不起,冠玉老师。”他说,然后转身继续走。
“你们真的把自己当成自己家了吗?是啊,这里甚至也不是我的家!”
钱猫没有停下脚步,冠玉从背后冲过去,掐住钱猫的脖子。
两人摔倒在地,在血泊里打滚,衣服都湿了。他们撞翻了桌子,桌上的东西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钱猫抓住了冠玉掐住他脖子的手,不让她继续施加力量。
“你选一个吧!”冠玉说。
钱猫爆发出力量,掰开了冠玉的手,冠玉一拳打在他身上,钱猫并不反击。
他在冠玉的攻击下后退,最后靠在后门上,冠玉一脚揣向他。
木门破了。两个人像翻倒的木桶一眼,摔在后院的土地上。
冠玉骑到钱猫身上,揪住他的脖子,像个疯子。
“我奶奶!”她怒目圆睁,但下一秒眼泪就冲了出来。“听着!我奶奶,她就死在我面前!她的仇人杀死了她!她的仇人!”
灼热的酒气喷到钱猫脸上。她流着眼泪的眼睛瞪着他。
“她原本就得了胃癌。”她说。“在涛岚的医院,有人有祖安救了她。我们原本以为她能痊愈。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在最后一次手术的晚上,她的病房发生了爆炸。因为她年轻时的一些事情。”
远处传来了狗的叫声。
这没什么,家家户户都能养狗。但这声音有点不对劲。
事实上,就连冠玉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后来她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她的神情起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是恐惧,最后朝声音看去。
钱猫也往那边看。
就依坐在水池旁,一条可爱的小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活泼地摇着尾巴,朝她吐着舌头喘气。每次就依去摸它的身子,它的尾巴就摇得特别快。
钱猫知道这件事。
菠萝是在升天仪式发生后的第十天死掉的,当时,他跟就依,还有冠玉三个人一起在后院挖了个坑,把它埋葬了。
事实上,菠萝它只陪了冠玉不到半年的时间。当时她去宠物市场,原本想养一只猫或是兔子,至少安静一点的动物。结果在进店的一刻,她看到了笼子里的菠萝。
店主告诉她,菠萝的后腿有严重的疾病,一瘸一拐,难以保持平衡。
“它随时会死,估计活不过七个月。”店主告诉她。
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她每天都跟菠萝一起逛街,至少也要走半个小时,或者骑上她的摩托车,把菠萝放在胸前。
菠萝有时候会大叫,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兴奋。它特别喜欢水,经常在后院的水池里游来游去,上来后一个劲地把水抖下去。
冠玉看向角落,那个埋葬了菠萝的位置。
原先的小土坡干瘪下去,就像个漏气的气球,而且上面多了一个大洞。她想象一个画面:当就依走到哪里时,菠萝从里面钻了出来。它腿也好了。它在就依身旁蹦来蹦去,跑来跑去。
看到冠玉后,菠萝也朝她跑过来,兴奋地围着她绕圈圈,吐出舌头。
就依跟着跑过来,扑到钱猫怀里。
他看到她的手指上有一道伤口,手腕上也有一道大得多的伤疤。他看了菠萝一眼。菠萝的背上有一点干掉的血迹。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昨夜的场景:少女沐浴在月光中,圣洁的身体仿佛能涌现白光,清风卷起她柔和的长发……
就像那些展览会上的名画中的女孩。
——我的血有用吗?
“我又做梦了。”她说。
○○○○○○○
下午两点,我跟就依在楼上收拾行李。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东西,倒是冠玉给了她很多生活用品,但无论怎么装也装不满一个小号的行李箱。我们都没有随身用品。
她叫住我。当我看她的时候,她捧着那个仓鼠布偶,把布偶放到头顶,然后朝我露出笑容。
我有点不敢看她。
“每三天我就去看你一次,”我说。“如果你想我们任何人,就打电话。任何时候我都会马上过去。”
口袋里,那条十字架项链在震动。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下雨天的地铁站里。我一直想知道就依跟这条项链有什么关系。但一直找不到机会问她。也许跟白塔有关,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这个东西,就依见过吗?”
我拿出项链,十字架部分垂挂下来,在空中来回摆荡。
就依摇了摇头。然后她皱起眉头,稍微凑近了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可能没见过。”
“可能?”
“我的记忆开始苏醒了。”就依抬起头,朝我微笑,一手摸着后脑勺,显得很苦恼的样子。“但也只是一点。”
说真的,这幅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脑袋一歪,小手摸着后脑勺,朝我“诶嘿嘿”地轻笑两声,似乎很不好意思。
她到现在还想要帮我的忙。其实她压根用不着这么痛苦,因为有没有,对现在的我都没什么意义。
我多少猜到我活在一个没有亲人的时代,随着时间流逝,这个念头会越发扎根,就像某些古树,为了生存会把根茎伸到一百米深的地底。
她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那里居然藏着一封信,但不是给我的。
她把信封放进自己的上衣内侧,紧紧放好。
我很好奇。她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在偷看,立刻把信藏到身后,说了我从来没想过的字眼。
“不准看。”她说。
“家人给你的?”我微笑着。“怎么不打开看看?我保证不看。”
当时,我的话就是我全部的想法。结果她说了我从未想过的一句话。
“遗书。”她说,把信拿出来,一边低下头去看。“我的。”
“你的?”
“三年级的时候写的。”
她把信塞进上衣的内侧口袋,然后打开抽屉。
我也不知道里面居然有糖果,而且还有不少。就依跟我一样,喜欢颜色鲜艳的包装。我到现在还固执地认为,红色包装的牛奶糖比黑色的要好吃。
她把糖果也放进行李箱里,给了我一个调皮的笑。
“老师让我们全班都写了。”她接着说。
“全班?”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我跟姐姐生活在沙漠里,后来爆发了战争。再后来,那群穿盔甲的人也来了。”
她说的时候很轻松,双腿一踢一踢的。
“原先三年级有十个班,我在三班。四年级的时候,我跟其他班级的同学一起进入一班。结果人数也只有一半。”
“你姐姐知道这件事吗?”我问。
“就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她把糖递给我,然后自己吃了一颗。
她就坐到我身边,两只脚一前一后地踢来踢去,就像光脚坐在河边玩水。
“谢谢你救我。”她突然说。
我望着窗外的世界发呆,偶尔风吹进来,窗帘舞动。
……
在所有我见过的女孩中,就依是最特殊的一个。
这么说不好,应该说是所有人中,她都是最特殊的。
倒不是行为多么怪异,也不是她有特殊癖好。我想说的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某一类矛盾。我无法解释,却实实在在发生的矛盾。
就在我们刚搬进来的前几天,可能是第四天,我记不太清。我们上商场买东西。
当时,她一个劲地躲在我背后。任何陌生人只要靠近她,她都会“唔呀”的一声叫出来,但对我——或者像我这一类人——她完全不在乎,给了我无条件的信任。
用数字比喻吧,她的世界里不存在0。她对其他人的信任上来就是负数,而对我却是正数。
这很不合理。
她有时会对周围很敏锐,有时又截然相反。尤其是晚上的时候,这种状态简直要到达顶峰。偶尔,一只蚂蚁从十米外的树叶上摔下去她都知道,但对靠近的人,或是街上汽车的声音充耳不闻。
最明显的。是的,最明显的矛盾就是那个——
她分明害怕黑暗。怕得要死,就连上厕所都不敢一个人去。但昨天晚上,她却一个人跑到后院里,站在没有鱼的池塘边,看得津津有味。
她到底在看什么?
有时候,就像昨天晚上,她会突然抱住我说“它们来了”。
但事后都证明,没有人。窗户外面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到底在看什么啊?
下午三点钟,当我们把就依送到楼下的时候,天阴沉沉的。
一楼的客厅已经空了,地上只能看到一丁点灰色的痕迹。
我不知道冠玉是怎么处理尸体的。她总是很神秘。
我只知道,她经常帮十方大学暗地里处理事务。一些难以处理,却又必须处理的问题,都由她来解决。
我不知道她杀过多少人,但我很确定今天早上,当她用匕首割断十六个人的气管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犹豫。
而且,她还是在制服敌人之后,在确认对方已经完全丧失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一个个杀死他们的。
冠玉在下面等我们。前院的门也开着。
我们走下去。一辆黑色的装甲车停在门口,在它前面后面,还各有一辆。
我看了一眼对面的屋顶。至少有十位能力者在秘密观察这里。他们的精神力放射出来,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法得逞。
也许把就依托付给政府,也没那么遭。
我把轻得像塑料泡沫板的行李箱放进车厢,就依牵着我的手,也登了上去。她一直拉住我的手,跟我拉钩。
“一定要来看我哦。”她说。
“好。”
“拉钩了哦!”她说,“大哥哥,说话要算话哦!”
我们拉钩,拉完勾后,她松了口气,露出笑脸。
直到临别前一秒,她都一直握紧我的手。
我能感到她在颤抖,但她一直跟我,说无论我们要她去哪里,她都没关系。不用在意她。
她明明很害怕。
我突然有种冲动,把她从车上抱下来,然后跑进人群,不让任何人发现她。事实上有一瞬间,我真的打算这样做。也许让我再来一次,我就会这样做。
“要走了。”我挤出微笑,摸摸她圆圆的小脑袋。
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原本冲我笑的,但突然哭了出来。
“我……就依,不想离开你。”她说。
车门关闭,装甲车启动。
一直到车开到很远的地方,她都转过来,把手臂伸出车窗向我招手。即便到了看不清的地方,她也一直在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