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本應沉靜下來的依魯瑞特恩此刻卻燈火通明，不論是城下町還是街道，處處人聲鼎沸，人們像是要驅趕黑暗一般歡騰着。
攤販們奮力吆喝着，希望面前流連的人們停下腳步，詩人們唱誦着，希望能有人與他們產生共鳴，就連孩童都被父母允許晚睡，參與到這夜晚的歡愉中，他們或是拉着父母的衣襟四處觀望，或是拉着朋友的手盡情玩鬧，就連平日覺得這些小鬼頭很煩人的壞脾氣老頭看着他們的眼神都溫柔了幾分。
這並不是什麼節日，只是依魯瑞特恩的人們特有的餞行方式。
為了他們即將出征的戰士、朋友、親人們的餞行。
也許剛剛在攤販前買下肉串的人就是軍團步兵之一，也許讓孩子坐在自己肩膀上的高大男性是秩守騎士之一，也許正牽着手互相深情注視的年輕男女都來自後勤軍團，又或許，剛剛的壞脾氣老頭是魔法師團的一員。
沒有人知道自己面前的陌生人是不是即將出征，也沒有人會告訴自己面前的陌生人自己將為了未來走向滅亡。
就連聖殿騎士和聖堂騎士們也被這氛圍感染，在聖王的許可下加入其中，倒不如說，聖王自己已然化身好奇的孩童，在城下町中四處遊玩。
本應嚴加戒備的城牆此刻冷清不已，守衛的士兵們早已卸下戎裝混雜在人群中，而應戒備的對象此刻也很懂氣氛地沒有出現在城牆外。
實際上，對方也沒有任何餘力。
在這城牆至上，卻有兩個身影，他們，又或是她們在私語着，彷彿不在乎被聽到一般沒有壓低聲音，又彷彿不想被聽到般觀察着四周。
如果讓這兩人就這樣把談論的話題結束的話，對誰都是一件好事吧，但不巧的是，有一個身影為了探尋她所敬愛之人而來到此處。
“真的要這麼做嗎？”
“無需多言。”
她敏銳地聽見他的聲音，還有，另一個她十分討厭的傢伙。
他也察覺到了她的到來，不再開口。
而與他交談的對象也只是喃喃說著“你是第一個敢威脅我的人。”這種意義不明的話然後慢慢消去身形。
確認了對方已經不在此處后，他才輕輕嘆了口氣，呼喚不知該不該現身的她。
“玉。”
“是的，主人。”
她有些悻然地靠近他，隨後又微微別開目光，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嬌：“什麼嘛，不管我和安潔，原來是跑來跟那個自稱神的東西見面了啊。”
格列奧烏斯像是苦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玉的頭：“沒有你想象的那些事，只是要交代些東西罷了。”
玉縮了縮身子：“我知道的，只是想對主人壞心一下而已。”
格列奧烏斯撫摸的力度愈加憐愛起來，兩人許久無言。
打破這沉默的是格列奧烏斯。
“是叫依魯瑞特恩吧？好玩嗎？”
玉將視線移向燈火輝煌的城市：“很熱鬧，很多新奇的東西，很多好吃的東西，很多犯傻的人們。”
她的語氣中滿是愉悅。
“這樣啊。”格列奧烏斯似乎是很滿意這個回答。
“依魯瑞特恩……”玉複數了一遍這個國家的名字，“安潔的心意真是一目了然呢，更不用說她所做的一切。”
格列奧烏斯沒有回答，取而代之地，他詢問道：“她……安潔……”
“放心吧，安潔和蔻兒被那個魔法師小丫頭拉着到處跑，玩得很開心。”
“那就好。”
“所以，我才能狡猾地獨佔主人你啊。”玉輕巧地抱了上來。
“我並沒有遲鈍到那種地步，可以不用這麼刻意——”
“我知道。”玉反而抱得更緊，“但這不是刻意，這是我在誠實面對自己的情感，並將它展示給主人看。”
格列奧烏斯似乎是沒想到玉會這麼回應，語塞了一會，接着才緩緩開口：“玉，你知道的，我並不想說的這麼直白。”
“當然，我可以說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主人，但又如何呢？”玉保持着環抱的姿勢抬起頭，注視着格列奧烏斯，“我是魂靈族，如果是為了等您，時間根本不算什麼。”
格列奧烏斯沒再回應。
“不只是我，還有安潔，還有蔻兒。”
藉著頭盔遮擋住玉的視線，格列奧烏斯露出些許苦笑：“你說的沒錯，到頭來我也只是害怕面對罷了。”
“面對墮魂大軍毫不畏懼，卻會在別的方面躊躇不前，真不愧是我的主人呢。”玉笑道，“但也正因為這樣，主人才會是我的主人呀。”
他也不說話，就只是撫摸着玉的頭，輕柔地順着她的髮絲。
代表入夜也是新的一天開始的短促號聲吹響，璀璨的燈火開始逐漸熄滅，依魯瑞特恩也即將入睡。
士兵們將會擁有數個小時的時間用來恢復精力與體力，又或者，留下一點東西證明自己的存在。
而接下來到訪的兩人卻又不像其他人那般懷揣着思慮。
“啊，有人偷跑！”有些開朗的聲音響起。
“......大意了。”這回是有些懊悔的聲音。
玉聳了聳肩，鬆開環抱格列奧烏斯的手，將頭轉向二人。
“好啦好啦，真是一刻大意不得，你們不是去城下町了嗎？”
安潔莉婭露出笑容，仔細一看臉龐還有些泛紅，蔻兒也是，應該小酌了一杯吧。
“哼哼，由建造了這個城市的我來帶領遊覽，蔻兒可以以最效率的方式遊玩整座城市。”是酒精帶來的作用嗎，安潔莉婭看起來有些亢奮，也露出了符合她這個年紀的笑容。
“......是的，非常有意思。”蔻兒也稍顯扭捏地開口。
出乎意料有趣的城鎮和友好的對待讓她有些不適應，但也能看得出很開心。
“是嗎，那真是再好不過。”格列奧烏斯不知何時去掉了頭盔，露出柔和的笑容看着三人。
已經許久沒見到的素顏讓三人不由得想多端詳一會，但她們很快回過神來，七嘴八舌地開口。
“啊！”安潔莉婭發出驚呼，蔻兒也瞪大雙眼，不自覺地邁開腳步走向格列奧烏斯。
感覺到小小的衝擊，蔻兒已經抱住了格列奧烏斯的腰，開始像貓咪一樣撒嬌起來。
酒精的力量不容小覷。
就連玉也感到奇怪：“主人，怎麼會突然摘下頭盔呢？要讓您主動摘下來，當初的我可是費勁力氣哦。”
格列奧烏斯露出至今為止從未表露出的寵溺的表情開口：“這樣的環境下，有你們相伴，就算是我也不想那麼煞風景。”
玉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然後驚訝似的張大雙眼。
格列奧烏斯輕笑一聲，拍了拍蔻兒的頭：“來，稍微離開一下。”
蔻兒像個聽話的孩童般點點頭，退開一步。
緊接着，格列奧烏斯身上的鎧甲就如霧氣一般散去，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與平凡無異的身軀。
不如說，除去那些經歷，他也只是個平凡的人。
正常情況下會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歲月、損傷都沒有體現。
格列奧烏斯就如三人最開始看到的那樣。
異樣卻親切。
這時的他露出有些猶豫的表情，隨後稍微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我......不，最開始應該是道歉才對，抱歉，我怯懦的樣子很不像話吧，但我能清楚地明白你們的意思，老實說，我很高興，卻很害怕，會想着，這樣的我有資格去承受，不，是接受你們的心意嗎，但實際上，這只是醜陋地自我保護罷了，面對你們才是我應該做出的選擇。”
格列奧烏斯的樣子像極了頭一次步入戀情的青澀青年，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在他活着的時候萌芽沒有生長，在他死後也無法澆灌。
但至少現在，他不是別人，他只是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格列奧烏斯自暴自棄般地摸了摸頭。
“沒關係哦，我們都知道。”玉溫柔地回應，安潔莉婭和蔻兒也輕輕點頭，“不然我們也不會這麼喜歡你。”
不曾說出口的詞彙，此刻卻輕而易舉地脫口而出。
“不，不只是喜歡。”安潔莉婭上前一步，凝視着格列奧烏斯的眼睛，“我深愛着您。”
下一瞬，她就已經撲進格列奧烏斯的懷中，
對彼此而言，觸感和體溫顯得那麼鮮明，那麼令人愉悅而不舍。
“安潔莉婭。”格列奧烏斯輕喚她的名字，“最開始與你相遇，我宛如行屍，而你衣衫襤褸，甚至將你當做替代，彼此最不堪的一面都讓對方見到了，但現在想來那也許也是命運的一環，又或許是惡神惡劣的玩笑，不論如何，我都很感激能遇到你，也很感激你能拯救我，同樣，也很感激你建造了這座城市，也因此，我們、最開始的伊魯的人們的靈魂才有了歸宿。”
格列奧烏斯略一停頓，將眼前少女美麗的容顏刻印在靈魂之中。
惹人憐愛的面龐已經變得成熟且自信。
“很榮幸能成為您的騎士。”
連一刻的猶豫都沒有，安潔莉婭也輕啟朱唇，綻放笑容。
“很高興能成為您的公主。”
氣息交織，唇瓣相處，情意相融。
像是格列奧烏斯在進攻，卻是安潔莉婭在步步緊逼，意料外的舉措讓格列奧烏斯失去主動權，漸漸被壓制。
糾纏了許久才心滿意足放過格列奧烏斯的安潔莉婭眼神嫵媚，令人動心。
“雖然十分不舍與不甘，但我不能獨佔您一人。”安潔莉婭最後緊擁了一下格列奧烏斯以後，利落地退開身，讓出位置，然後將視線投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顯得有些寂寞的蔻兒。
察覺到視線的她第一反應是後退，但一聲呼喚讓她停了下來。
“蔻兒，來我這邊。”格列奧烏斯輕輕招手。
片刻猶豫后，她確實地邁出了一步，站在格列奧烏斯面前。
從她臉上沒退去的微紅看來，剛剛那一幕讓她有些尷尬。
看着她宛如初雪般的銀白髮絲，格列奧烏斯說道：“蔻兒，我之前曾經說過，你對我的感情，只是在困境中尋求的寄託，你還沒有認識到它的主體，希望你再冷靜地審視它，面對它，現在想來，由我來說這種話真是諷刺。”
聽見格列奧烏斯沒能理解自己心境的獨白，蔻兒垮下肩膀，低下頭，因為她感覺到眼眶有些發熱。
她可以很確信地說，那感情也許最開始如格列奧烏斯所說的是依賴，但現在絕對不是。
那是寄託，是愛意。
她忍住眼淚，仰起頭，看着格列奧烏斯準備反駁，不論如何，哪怕不能得到認可，都要告訴他——
然後她就看到他真摯的眼神。那雙眼之中此刻也映照出了蔻兒的臉。
“但是，與你一同生活的這些時日，讓我清楚地意識到了你真正的感情......還有我真正的感情。”
這麼說著的格列奧烏斯露出苦笑：“以一個男人來說，剛對安潔莉婭說完那些話，又在花言巧語哄騙你，這樣很差勁吧，即使如此——”
“不。”蔻兒少見地打斷了他的話，“格列奧說的算不上花言巧語，更不是哄騙，我明白格列奧的意思了。”
“是嗎，抱歉，我——”
他終究還是沒能說完，因為蔻兒已經踮起腳尖攻向他的嘴唇。
生澀卻又努力，又因為害羞而淺嘗輒止。
蔻兒心滿意足地離開，月光照耀她銀白的髮絲，一直鮮有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那副容貌比所謂的女神更加神聖。
“我早就已經跟玉大人和安潔說好了，做好覺悟吧，格列奧。”
格列奧烏斯已經無心追逐關係早已變好的兩人的身影，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
出乎意料的奇襲讓這位聖殿軍神難以招架。
緊接着還有最後的攻勢。
“那我呢，主人，您不打算說些什麼嗎？”玉叉着腰，露出調皮地微笑看着他。
“......玉，多虧你的提醒，我才能跟她們坦白......”
“主人，這些話不用說我也知道哦，倒不如說，簡單的情話可不會讓我像那邊那兩個小女孩一樣上當哦。”玉自信地說道。
格列奧烏斯輕笑：“是啊，事到如今，想說的太多反而說不出來了，但我一直都想對你說一句話。”
“我聽着喲，我盡量露出被主人打動的表情吧。”
“謝謝你的陪伴。”
格列奧烏斯的視野中沒再出現玉自信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微微閉上的清澈眼眸。
以及柔軟的觸感。
玉的攻擊比起另外兩人更加猛烈也更加深入，比起先前幾次她的攻勢有過之而無不及。
更重要的是，裡面傾注的情感連格列奧烏斯都能領會，彷彿想就此將靈魂融合一般。
在自己更失控之前，玉終於收手，環抱着格列奧烏斯的她就這樣將頭埋到格列奧烏斯的肩膀上，輕聲述說。
你是我的開始，也是我的一切。
沒等格列奧烏斯和另外兩人反應過來，玉就自己離開了格列奧烏斯，露出壞笑：“哼哼哼，一次三人啊，主人您真是罪孽深重呢。”
儘管聲音沒有發顫，但三人都知道玉是在虛張聲勢。
換句話講，令人害羞。
但並沒有人不解風情地揭穿這一點。
畢竟這樣的玉很少見。
不知是脫了鎧甲而變得坦率，還是玉的鼓舞，又或者是也想掩飾害羞，格列奧烏斯也苦笑回應：“這一點我也有自覺，但正是因為你們有着如此讓我成為混球的魅力。”
說完，三人同時愣了一下。
最後由玉說出心聲：“主人，您有很危險的資質呢，對於女性來說。”
安潔莉婭和蔻兒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隨後三人感情很好地一同笑出聲來，然後互相調笑着剛剛的羞人場景。
喜歡的女性都出乎意料地都是強勢型啊。格列奧烏斯不禁這麼想。
地平線那邊也泛起淡淡的光芒。
格列奧烏斯看着沐浴在初升朝陽下的少女們的笑容，感到耀眼似的眯起眼睛。
他也笑了出來。
笑得決絕。
是開始，也是結束。
如果是為了她們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