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重新打开门的时候,房间内异常的宝石光辉仍未消散。
依旧是一副看上去十分凌乱的景象,海藻女把我早上叠好的被单踩得乱七八糟,真是,你知道我每天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强迫自己把被子叠方正的啊?
她的穿着和三天前又有所不同。换上了棉质的白色连身裙,裙角有些折损,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但是很干净。
“你回来了啊,身为陆地上弱不禁风的非知性生命体,只有爱干净这一点我能看得上眼呢,没有虫子也没有异味,你真的是青春期的男生吗?”
每句话都那么大言不惭,吵吵闹闹的形象很难让我把她和几天前那个惜字如金的猫头妹联系在一起。还是说,在露出了自己本来的相貌之后,人的性格也会随之改变么?
“你……是谁?”我瞪大眼睛,一副不晓得眼前这个奇异生物是谁的表情。
“欸!?你忘了?”看到我的反应后,海藻女不知为何竟然焦急了起来,她三两步跳下床铺,冲到我的面前。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忘!那天你忘了吗!那片海滩上,你、你对我做出那么无耻的行为——”一边哭诉着一边大力摇晃着我的肩膀,脑袋都要被她晃晕了。
“停停停停——我记得我记得,我全都记起来了所以快停下!”我只是想重现下电视剧里经典狗血剧情的桥段而已,没想到海藻女的反应却那么大。她很害怕吗?害怕我忘了她?
怎么可能,世界上能忘的了她的,只有金鱼能做到吧。
“请容我事先说明,虽然我认得你,但我可没记得我对你做过什么「无耻的行为」噢?”
只是把她从海里拉回来了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如果我不这么做,她也没可能那么嚣张地在我床上蹦哒了。
“呣……所以说陆地生物才让人讨厌。”海蓝色头发的少女背过身,走到我的书桌前,一屁股坐到了弹簧椅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虽然现在仍旧是超现实的展开,但我已经懒得吐槽了,只不过刚刚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总觉得生活失去了动力。
我走进房门,环望着本该熟悉又看似陌生的环境,向她问道。
“所以说,你是怎么进到我房间里的?”海藻女不可能会有我家的钥匙,家门口的锁也没有破坏掉的迹象,难道她有超能力?瞬间移动?穿墙术?或许她是这座房子的地缚灵……呃,应该不可能。
“我作为穿越了透明之扉的存在,领域的障碍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一言以蔽之——”
“啊啊……窗户没关啊……”我扳弄着安装在阳台窗户中间的月牙锁,后悔自己为何没做好防范措施。但这不能全怪我,我的房间位于离地有三四米高的二层,就算是小偷也不会选择从这里侵入吧?
“你……到底是怎么上来的?”
无法想象,窗户边上也没架着梯子一类的东西,以一般人的身体能力,是不可能登上二楼阳台的才对。
“这点小事根本无所谓,话说回来,你应该询问的不是我到这里来的方法,而是「目的」才对吧!?”
海藻女似乎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
“欸……但相比起来,我还是对前者比较感兴趣……”
反正她的目的我也能猜得七七八八,估计是和上次离开前撂下的话有关吧。慢着,如果她是想着杀我灭口的话,我现在的表现是不是太状况外了?
“唔呣————”
海藻女的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响声,糟了,她在以超可怕的眼神盯着我耶,让我怀疑下一瞬间她是不是会从眼睛里放出光线洞穿我的心脏。
“咳咳……那我就姑且向你问一下,你来这想干嘛?”
“当然,是来向你报复的!”海藻女用右手食指指着我,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能把「报复」这个词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如果有第三者在场的话,说不定真会以为我对她做了什么。
“欸……你不会真的想杀人灭口吧?”
“嗯?”海藻女听到我的话,明显愣了一下,她拿手指点着嘴唇,仿佛在理解我说的成语是什么意思。
“杀掉?这样也不错呢!”别在说着那么危险的话的时候露出如此天真无暇的笑容啊!?
“别,您还是忘了我说的吧。”
“总之,你可要做好付出惨痛代价的准备!”海藻女咬牙切齿地对我说道,说实话,长了那么一副可爱(虽然我很不情愿这么形容)的容颜,她想装作一个凶恶的坏人,真的很困难。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听到了那句话之后,我的内心,竟然真的滋生出了一丝丝……一丝丝的害怕。
“所以,你说的所谓惨痛的代价,就是这个?”
夜晚的公园显得格外宁静,路边的街灯施舍着淡淡橘黄色的灯光,秋千的链条伴随着夜风微微晃动,游乐设施也没有一个人来玩,虽然现在的小孩大多都是室内派,不过我觉得,大部分的原因还得归结到我身旁的那位上。
海蓝色的头发在月光下折射出莹莹的光彩,不知情的人远远看来,还以为是幽蓝色的鬼火。正因为这样,大部分人才会不敢靠近吧……我瞎猜的。
旁边的花丛飘来阵阵的清香,不过很快,气味就被升腾而起的白色蒸汽给盖过了。
海藻女揭开加热过的咖喱猪排套餐饭的塑料盖,把它放到长椅旁的桌子上,掰开一次性筷子,准备开吃。
“你在说什么呀,这才只是个开始而已。日后还有连绵不断的痛苦时光在等着你哦?”
她把猫头套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真是,为什么走到哪都要带着这玩意?
双脚在桌子底下不断摇晃着,没有穿鞋。不会磕到吗?我忍不住地想。
“是是……我很期待——才怪咧。”
结果,海藻女还是没舍得杀掉我。换句话说,她大概压根就没想到那个地方去。
她只是硬拉着我到家附近的便利店那,指着食品架上的便当,对我不可一世地说“帮我买。”罢了。顺便一提,她是戴着猫头进的便利店,害我被收银员侧目了好久。
甚至只是让我买了这一样东西而已,总损失还不及我每周零花钱的三分之一,比起这个,我认为那位店员向我频频抛来的怪异目光对我的精神打击更为致命,好像我在养什么朝着错误方向进化的大型猫科动物。
我居然还对她所说的话怀有一丝的警惕,真对十分钟前的自己感到羞耻。
“嗯,奥茨。(好吃)”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在一边津津有味吃着猪排的海藻女,她不会只是想让我请晚饭吧?话说,之前从我这里顺走的东西去哪了?
不过,所谓最残酷的报复只是让仇人请自己一顿便利店的晚餐,她是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要配合她到这个地步啊?
是基于兴趣?好奇?还是只是单纯的因为她是个美少女?
别蠢了。
我是有着不得不都想弄清楚的事情,如果海藻女没来找我还好,既然她再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么,在找到答案之前,我都不可能安心。
真奇妙,人类对于所谓的「过去」,有着如此之深的执念,乃至它不单指作为一段记忆存在,还要化为枷锁去束缚未来的自己。
我逃脱不了的,在这座有着舒服的海风吹拂的城镇,在我彻彻底底展开全新的生活之前,因为猫头妹的出现,预定的计划被延迟了。然而这是不是我所期望的,谁知道呢?
“啊~吃饱了。”在我脑子里想着一堆有的没的之时,海藻女已经吃完了。意外的很快,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吧?
“果然咖喱和米饭是绝配呢,下次就去专门卖咖喱的料理店好了。”海藻女如此发出感慨,我已经嗅到了她想让我请第二次客的不轨意图。
“呐,你,我想问你个问题。”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以此来降低她的警戒心。
“唔?就算你现在已经偿还了我大概有百分之零点二的损失,也不意味着我会对你的要求有所回应哦?”
“请你吃一个冰激凌如何?”
“但是!我并不介意进行等价的交换。”
只要一个冰激凌就能让她开口哦?亏我还做了那么多套她话的准备,平时看的侦探小说没派上用场,明明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却高兴不起来。
“你要什么味的?”
“欸?还能选的吗?那我要巧克力。”
听完我便折返回到便利店,进门的同时,兼职店员的女生在说着“欢迎光临”的同时看了我一眼,虽然可能没其他意思,我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我在冰柜前蹲了下来,想着要买哪个牌子的冰激凌,其实我大可不必陷入这种选择困难,海藻女也没说要吃哪个牌子的,我直接买最便宜的糊弄过去就好。
但从心情上不想这么做,总有种欺负人的感觉,可恶,明明是我在请客才对吧?
最终我挑了两盒中档价位的冰激凌,一盒巧克力一盒香草,另一盒是买给我自己的。
“一共十二元,请问您怎么支付?”年轻的女生向我露出营业性的笑容,在那微笑之下藏着的,是对我怎样的看法呢?好在意。
绝对会被定义成奇怪的人吧,我想。如果她的想象力再丰富点,说不定还会自以为是地从这两盒宛如情侣装的冰激凌里猜测我和海藻女的关系。
“现金。还有请麻烦帮我集点,谢谢。”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放心吧,我这阵子都不打算来这家便利店了。听说对于不重要的记忆,人的大脑储存时间是两周左右,在此之前我会选择绕远路去其他门店。
我回到仿佛飘着蓝色磷火的公园,海藻女正伸着手打算接下我手中的冰淇淋。
“所以,你想要问我什么?”她用小勺子挖着褐色的冰淇淋块,问我。
“为什么,那天你想要跳海?”我稍微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虽然这样子会让气氛显得很突兀,但我和海藻女本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将冰淇淋送入口中,嘴巴里冰沙似的口感和浓郁的抹茶香直打转,和三天前吃的半化不化的奶油块不是一个级别。
听到我的问话,海藻女的动作停下了。糟了,我不会碰到什么地雷了吧?
“你真的想知道?”她转过头,蓝色的眼瞳在灯光下泛着亮光,她用直勾勾的眼神注视着我,害我体温有些上升。
“如果不想的话,就不会去问了吧。”我赶忙撇过头,刚才被看着那一下,感觉我的魂魄都要被吸走了。
没错,我想知道,迫切地想。毕竟如果不知道的话,我可能一辈子也搞不清她那么“恨”我的理由了呢。
这不是出于对海藻女的关心,完完全全只是为我自己考虑,也就是说,问出这个问题的动机,是赤裸裸的「自私」。
但是海藻女不可能会知道我的想法,在她眼里,我又是为了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呢。
不想去猜,没有必要。
“唔……是么……”她垂下了头,一副很难启齿的样子,不过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她还在争分夺秒地吃冰淇淋。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吧。”我看她感觉好像很难办,觉得自己的发言也有点不妥,就好像在AVG游戏里选错了选项一样,有点后悔。
“你是觉得我想要自杀……是么?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吧。”突然,她开口了。
语气中没有了之前那种嚣张跋扈的感觉,她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叹息一般。
“嗯。”没有做过多修饰,我承认了。
“哈……也是呢。”她叹了口气,沮丧,我不用去看,光是待在她的身旁,便能感受到这份情感。
“既然你会这么说,也就意味着,你的目的不是为了自杀吧。”
“嗯。至少对我来说,不是的。”
“那……你是为了?”
“回去。”
“回去?”我没能理解海藻女的意思,下意识地重复了她的答案。
“是的,我是为了「回去」,才会去到那片海滩的。”
“回去是指……回到哪里?”
不会是指类似冥界之类的地方的吧,那样的话就变成鬼故事了哦?
“「我应该回去的地方」……也就是说,「家」。”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抬着头,双眼痴痴地望着星空。
慢着,这家伙究竟在说什么呀?家?所谓家,不是一间大小在一百到两百平方之间,进门需要脱鞋,有着自己私人空间,能舒适地待一辈子的地方吗?
但是海藻女所说的家又在哪里?海里?不可能。
“你……”
也就是说,「跳海」这个被通常认为是「自杀」的行径,在海藻女的理解里,是「回到家中」的方法?不行,解释不通,毫无逻辑可言。
还是说她指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其中蕴含着什么隐晦的哲学比喻吗?该死,又不是做阅读理解,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难懂啊?
“……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听说过海底文明吗?”她突然回身问我,眼睛里满是认真。
“哈噫?听是听说过,类似亚特兰蒂斯什么……”
“对对!就是指那个,亚特兰蒂斯,生活在海底的文明。超远古时代地球的统治者,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慢慢地消失灭迹。”
“……”
其实亚特兰蒂斯指的并不是「生活在海底的文明」,它的本意是指“亚特拉斯上的岛屿”,是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对话录》里出现的,拥有高度文明的假想国度,也就是说,那里的居民都是陆上生物,只不过是被一场大洪水给淹没了。
海藻女所说的亚特兰蒂斯,应该是哪个神话里的概念吧?我虽然知道这些,却没打算提出来。
“你是想说,你想回去的,是类似于亚特兰蒂斯的地方吗?”虽然觉得我这句话很蠢,但还是问出来了。
“嗯,你挺机灵的嘛。”她对我轻轻一笑。
不会吧!?就这么承认了?
还以为能听到更为合理的解释,没想到所谓「真相」就是如此的魔幻。
她以为她是谁?海的女儿?人鱼族?读作人鱼写作仁侠的那个?
虽然很想就此笑出声,但一想到那天我拼了命才将她拉回岸上,我就笑不出来了。
并不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蠢,而是我察觉到了什么。
她不是类似于中二病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海藻女会为了她的「认识」,切实地付出行动,也就是在我眼里的「跳海」。她是真的「相信」自己的那一套说辞。
但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去这么想?没有人去教会她人类的进化史吗?还是说她认识不到,自己是两只脚切切实实踏着地面的人类吗?
“如果偌大的地球上只存在一种人类的文明,不会显得太奇怪么?明明对海底一无所知,却笃定它不能成为「文明」的摇篮,这种想法未免也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吧?”
……
“很久很久以前,陆上文明和海底文明断绝了联系,这种绝对的隔绝持续了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年来着?总之,陆上的人对海底人一无所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海藻女头头是道地跟我解释,怎么办,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岂不是会演变成世界级的问题了?
“我是海底人派到陆地上来评测现代人类的观察员,肩负着重新构筑海洋与陆地两者断绝已久联系的重担。但是基于某种不可知的不可抗力,这项工作进行得异常困难。”
“哈……”原来如此,她是奉公出差的公务员?明明看起来只有十几岁,难道说海底没有类似《劳工法》之类的东西吗?
“我姑且问一下,你对现代人类的评估结果是怎样?”
“不合格!”
那是当然的吧,我想。
“我不属于这座城镇,所以,不回去的话是不行的。”
“你……真的这么想?”
“有什么问题么?”她歪着头看向我,海蓝色的头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一瞬间,只有一瞬间,我觉得她作为海底生物,似乎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但是不可能的,海藻女是人类,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简单地、迅速地,我在内心否定了她所说的一切。
“问题多了去了。”我不想在此丢下一句“你是傻子吗?”就自顾自地离开,那种充斥着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我很不喜欢。所以我决定在逻辑上辩倒她。
“首先,如果你是哪位来自海底的调查员的话,只要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吧,为何要等到那一天?”
“谁说只要想就能回去了?你是白痴吗?”她白了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不认真听她说的话。
“能回去的时间是「特定」的,因为某些原因,我和本部失去了联系,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点才能重新联络上。我之前一直在等着,等着,直到我听到了那道「声音」。”
“声音?”
“没错,声音,指引着我回去的声音,所以我才在那天骑着自行车,准备到那片海滩上。”说到这里,她有点凶狠地瞥了我一眼,“没想到却撞上了一个走路不看路的人。”
“明明是你骑自行车速度太快了。”我姑且作出无力的反驳。
所以才有了那副场景吗?那天她戴着那个猫头,一路上沉默不语,不会是为了某种仪式感吧?
“但是这也很奇怪,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在被我拉回岸上的时候,你就直接离开了?明明可以再回到海里的吧?”
“这还不是——都怪你!”听到我这句话,她气愤地拿着挖冰淇淋的小勺子指着我,上面还残留着褐色的痕迹……和些许晶莹的光泽。
“因为、因为……声音消失了啦……”她马上又耷拉着脑袋,好似很失落。
“为什么?”
“你……在那最后,说什么了吧。”
我说了什么,抱歉,那天的场景实在是太乱了,如果是在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的话,那种记忆在我的脑子里待不住三秒就消失了。
“你说了吧……‘你想回到海里吗?但是不行的,你不是好好地长着双脚吗?既然长了人类的双脚,就绝对回不去了……’之类的话。”
“欸?有吗?”我竟然说过那么没脑子的话吗?好羞耻,请不要让我想起来。
“那一瞬间,虽然只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哦?我相信了,你所说的话。”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隔着一个巨大的猫头套。
“我是长着双脚的陆上人……这么想的话,声音就消失了……所以,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
原来在她的认知里,海底人是没有双脚的么?不会真的是人鱼吧?
“都怪你!”我相信,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如果她手里攒着小石子的话,绝对会把它丢向我。
“不行啊……”
这只是内部逻辑自洽的谎话,即便听海藻女说了那么多,我还是这么觉得。仅凭这一套说辞,让人相信的可能性太低。
我不是热爱着幻想与超自然的人,我只相信事物内部存在的必然联系和科学定律。
妄想症。
如果想给海藻女所说的话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答案只能是这个。
虽然不知道出自什么原因,但是海藻女在妄想着,妄想自己是一个「海底人」,妄想自己能够逃离陆地上的一切。
这样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她有些可怜,但是,活在自己的妄想里是不现实的,她迟早会溺死在自己的妄想里。
这位有着海蓝长发的女孩子,那双仿佛刻印着浪潮的眼睛里映出的是怎样的景色,我不知道。
我对海藻女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孤零零的,执拗地认为自己来自海底。
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事实。
“你是回不去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真讨厌,这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是怎样?
“你是人类,是用肺呼吸空气,用脚踩踏地面的人类。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海底人……我想也有很多人跟你说过这句话吧。”
我只是重复罢了,重复海藻女拒绝接受的「真相」。
“果然……你也是这么想的么。”海藻女淡淡地说,她不打算反驳我,大概已经将我归类成她最讨厌的那类人了吧。
她站了起来,抱着那个猫头套,将吃完的冰淇凌盒丢进垃圾桶,打算就这么离开。
已经不想再和我讲话了。
而我呢?
要问我想不想和这家伙牵扯上关系,答案肯定是否。
我害怕麻烦的事,害怕自己被卷入本不属于我的漩涡。
但是那样不行。
我不是为了延续那份「恐惧」,才选择搬家到这座城镇的。过去选错的选择已经没办法回头。
而现在,新的选择肢摆在了我的面前。
啊,真没办法。
克服吧,克服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我已经不愿再品尝到「后悔」的滋味了。
为此,我鼓起勇气。
把它当成对自己的一次测验,证明自己和过去已经有所不同。
虽然这样很自我为中心,很自命不凡。我不是第一个听海藻女这样说的人,绝对不是。我也绝不是第一个想要改变她想法的人。
但冥冥之中,或许只是自我暗示,有一道声音在我的心中响起了。
那是「倒计时」开始的声音。
滴答滴答的机械传动声吵得我心烦。
不需要犹豫,不需要思考利害得失,我被一种单纯的情感驱动着。
不是怜悯或者同理心,而是更加自私的想法。
我讨厌眼前这个将孤独错认为是孤高的海藻女。
“那么,就「证明」给我看吧!”我对着那个背影,忘乎所以地大喊。
海藻女转过头,眼睛瞪的大大的。
“你渴望被理解吧?渴望被认同吧?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仅凭言语的力量是不够的,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啊,将打破常识的东西当成他人的妄想。所以说,来证明吧!”
“把你是「海底人」这件事证明给我看,如果连这点证据都拿不出来,就别抱怨别人觉得你只是个骗子了。”
“这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很轻松吧?因为你是海底人,和软弱无力的陆上生物是不同的不是么!?”
我紧咬着嘴唇,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呕吐出来。
我不会相信的,海藻女只是个单纯的人类,所以我要让她相信。在别人看来,我的行为可能很幼稚,很多管闲事,但是我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有我自己。
听到我的话,海藻女的眼睛似乎恢复了光彩,粒子又开始四射,闪得我险些睁不开眼。
“明明只是个陆上生物,口气却不小嘛。”
“我知道了,我绝对、绝对会证明给你看!”海藻女接下了我的挑战书,这意味着一时半会儿,我可能和她脱离不了关系了。
这是坏事吗?还是好事?算了,我不去想了。
“对了,我的名字是刻,时刻的刻。你叫什么名字?你应该有名字的吧?”
“当然,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哦。”她将猫头套举到胸前,甩了甩自己的脑袋,长长的蓝发随之起舞。
“亚特兰。这就是我的名字。你绝对不能忘了哦?”
她说完,便把猫头套重新带好,切换成猫头妹模式。
亚特兰……真是简单明了的名字啊。
在我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的时候,亚特兰已经离开了。宛如黑猫融入到夜晚的梦境,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已逐渐入深,我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脑子里一半空空的,一半在回忆今晚我到底遭遇了什么。
“小刻?你在这做什么?”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的是我芳龄二十四岁的姐姐。
她穿着白色的OL装,肩上提着小挎包。敲了敲我的脑袋,似乎在诧异为什么我会待在这。
看样子是刚下晚班。姐姐因为刚来这上班不久,想要在这边的单位立足地位,留下印象,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延长自己的工作时间。
“姐姐……晚上好。”
我压榨自己仅剩的体力挤出的笑容,换来的是姐姐随手向我扔来的她的提包。可恶,为什么她脸上是那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没办法,谁叫我是她的弟弟呢。温柔可人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姐姐只存在于虚拟作品中,现实里如果我和姐姐一起出门,百分百会沦为她免费的搬运工。
“家里钥匙忘了带么?”
“……不是。”我站起身,跟在姐姐的旁边。虽然心情上还不是很想回家,但没办法,人生总不会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
姐姐走进便利店,我也硬着头皮跟了进去。刚才立下的誓言不到一天就被打破了。
“我想喝柠檬汽水。”在她站在冰柜前挑着罐装啤酒的时候,我随口向她提出自己的需求。
“我可没说会帮你买哦?”
“你……真的是我亲姐姐吗?”至少犒劳一下免费帮你拿包的苦工啊?
“这种事情你该问生下你的人。”虽然她反呛了我一句,但还是照着我的意思,帮我拿了一罐柠檬苏打水。
“你晚饭吃了没?”她突然回头问我,我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没。”我之前光顾着给海藻……亚特兰买饭了,自己则只吃了那份冰淇淋。不过如果不是姐姐突然提起,我可能还意识不到自己没吃晚饭。
“那就直接在店里买了算了,我也懒得煮饭。”说罢,她的目光便扫向食品柜。
“杯面和便当,小刻想吃哪个?”
“请给我来一份咖喱猪排套餐,谢谢。”没经过半点考虑,我点了和亚特兰一样的食物,看她那么津津有味地吃完,我甚至一度怀疑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便当了。
不过凡事还得经过亲身实践才能证明,现在就有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得好好抓住才行。
而姐姐选了照烧鸡排。
在结完账离开便利店后,我和姐姐并肩走在洒着夜光的街道上,朝着回家的方向。当然,装着便当的塑料袋还得我来拿。
“新学校怎么样?”
“嘶啦”一声,姐姐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一边小口小口喝着冰镇啤酒,一边偏头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我也很想学着她的样子喝汽水,但因为两只手都提着东西,所以办不到。
“有认识漂亮女孩子吗?”
“没有……”我说谎了,其实我撞了大运,如果排除掉亚特兰,那我的新学期无疑是完美开局,更何况不论是亚特兰还是贝儿,在我心中都算得上“美少女”。
但我并不是很想把这些事对姐姐全盘托出,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正值青春的叛逆期吧。
“骗人。”姐姐对我嘲弄似的一笑,仿佛看穿了我的心虚。
“为什么要问这个啊……”我懒得再编谎,干脆绕过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象征性地关心下小刻的人生大事喽?”
大概只是想调侃一下我吧,稍微欺负一下我这个弟弟,算是姐姐为数不多的人生乐趣。
“这种事……姐姐你才需要担心吧?”我不甘示弱地反击。顺便一提,我的姐姐未,今年二十四岁,恋爱经验为零。
“咚”的一声,伴随着脑袋上传来的阵痛,我的视野微微摇晃,我的话可能刺伤了姐姐脆弱的心理防线,因此她选择给我直接来了一记手刀。
“为什么打我……”
“叫你多嘴。”
其实也没多痛,只是感觉有些痒痒的。我把所有要拎的东西都集中到一只手上,腾出一只手挠了挠头发。
“喂,姐姐。”
“怎么了?”
“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姐姐摇了摇快空的啤酒罐,脸上似乎已经泛起了一层红晕。
“你相信「海底人」的存在吗?”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该死,我干嘛要问这个,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问题都蠢爆了。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姐姐。
“哈?海底人?那是什么?”姐姐似乎没能跟上我的脑回路。
“就是……生活在海底的人咯。”
“为什么我要相信这种东西啊……还是说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流行语?”
“不,不是……”我也不晓得如何去解释,总不能和她说我刚遇到了一个宣称自己来自海底的女孩子吧。
“也就是说,你不相信?”
“不相信。”没稍加思考地,姐姐咬着易拉罐的罐盖边缘,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不相信?”
“为什么……没有理由。”
“为什么没有理由?”
“你是问题星人吗?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嘛?”姐姐瞪了我一眼,我假装没看到。
的确,我这样的确很傻,如此孜孜不倦地追寻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答案,对象是自己的姐姐还好,换成别人的话,绝对会认为我是不是脑回沟打结了。
“只是有点好奇嘛。”我含糊不清地嘀咕道。确实,我很在意亚特兰的事,我本人不是个超自然爱好者,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说法。但那也只能代表我,仅此而已。
我在追寻着什么?认同吗?为了证明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那么想,从而想在他人身上得到相同的理解,进而强化自己的认识?
我在害怕,虽然不想承认。我在害怕亚特兰所说的事情是真的。
虽然这听起来很荒谬,实际上确实很荒谬,但哪怕是相同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也有不同的效果。
虽然仅仅只有一丁点儿,但我在内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赞同了。
亚特兰是「特别」的。不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即使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仍旧是个被妄想症困扰的可怜女子罢了。
之后是一路无话。
姐姐偷瞟了我几眼,嘴巴微张,似乎想开口,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我是在期待着,期待姐姐能告诉我些什么,但具体想要听到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这部分本应该是姐姐负责思考的地方,但她却回避掉了。
但换句话说,我也根本不曾拥有能迫使别人思考这种对其自身毫无意义的问题的权力。
结果,我还是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直到走进家门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夜晚的星空。
想到在这片被遥远的漆黑笼罩的幕布下,一位戴着猫头套的自称海底人,赤着脚,正独自一人在被海浪拍打的城镇上游荡着。
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城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