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牧雪 」

> 10月11日 16:55 大雨 <

我站在天橋上,左側吹來的寒冷將冰冷的雨線帶進傘內。似曾相似的人間場景。

這條礙眼的天橋,今天我走過了兩回,現在是第三回。

這麼回憶的時候,心地善良的同學從對面的馬路上跑上天橋,滂沱的大雨砸在他身上。如我所預料的,在天橋中間,他摔倒了,然後久久地摔在雨水裡,一動不動就像死掉了。

這樣下去會感冒吧!

然而另一個我卻警告道:“不可以靠近他,不可以認識他,不可以殺死他。”

我收迴向前的腳步,聽着頭頂的雨點與腳底汽車的轟鳴。

“他已經不是鑰匙了,無法解開那道鎖。”另一個我說道,“快走吧,時間不多了。”

寒風吹得指尖生疼,我握緊傘柄,再次邁開腳步,同時將目光從心底善良的同學身上收回。我徑直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雨水敲在他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彷彿是在拍打一灘爛泥。我走到了天橋的彼端,然後離開了漣漪的交點。

這樣便好,至少在未來,他不會死掉。

“輪到我出場了,礙手礙腳的傢伙趕緊縮到被窩裡去吧。”另一個我催促道。

我很清楚,接下來的事情自己根本無力應付,雖然對另一個我傲慢的語氣有意見,退賢讓位是我的職責,我必須打開那扇深牢的禁錮。

堅固的牢籠被栓在冰冷高壓的漆黑深海中,沒有光,沒有聲音,也沒有溫度,“鬼”就被關在裡面。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用獨一無二的鑰匙打開機關。

咔嚓——像是齒輪的轉動,又像是布帛的碎裂。我墜入了海中,無論時間往前抑或向後,身體一直再往更加漆黑冰冷的地方沉沒。

礙事的傢伙終於走開了,我再次奪得了主控權,冷雨寒風讓我感覺身體輕盈。我悠哉打開背着的書包,向著老夥計招呼道:“赫爾墨斯,我們回來了。”

赫爾墨斯睜亮金子般的眼睛,從書包里躥了出來,落在我的肩膀上,用側臉輕輕地摩擦我的耳鬢,弄得人痒痒的。

不久前,我從這條路上走過,如果要說準確點——不復存在的未來的我走過這條路,當時還有心底善良的同學跟着我。因為他是鑰匙,我必須握着他。身處過去的我,在未來的我影響下,做出了截然相反的決定——不再帶着他去抓老鼠。方才我已經確定了,他身上“鑰匙”的標記已經消失了。

赫爾墨斯再度發動了“神隱”,伴隨着陣陣的秋雨,我們從世界上消失了。

不復存在的未來里我來過醫院一次,所以對環境很熟悉,我輕車熟路。在紅燈時穿過馬路,我走進對面的醫院。在門診大廳外,收起雨傘,瀝干水分。

一個男人在大雨前來回踱步,神情慌張,握着手機焦急地等待着什麼。

“真是個倒霉鬼!”我朝着他做了個鬼臉。

被泡沫傷及的人類,註定暴斃而死,真是可憐的星塵。這傢伙身上沾着心底善良同學的味道,充滿恐懼與死亡的氣味。

不久前他們接觸過。

如果拿簽字筆在他臉上畫一隻烏龜,一定會非常滑稽。剛想從書包里拿出筆,我就感覺到背後骯髒的視線。轉過身,我一眼就看見了蹲在雨中路燈上的紅眼烏鴉,這些陰魂不散的傢伙真讓人掃興。我完全沒了興緻,晃悠着雨傘,穿過人群,拐上樓梯,最後來到了熟悉的走廊。

走廊中間的辦公室依然是敞開的,穿着白大褂的中年醫生與體格嬌小的白衣護士有說有笑的從我身邊經過,貌似是在談論今晚的約會。我來到辦公室外面,布置沒有變,檯燈亮着,文刊和稿紙旁的茶杯依舊冒着熱氣,彷彿主人剛剛離開。

進入房間,我順勢關上木門,再次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這間不尋常的醫生辦公室。桌子,書架,油畫,我再次翻弄把玩的時候,完全沒了新鮮感。

我興緻索然地來到最後的星空油畫前,用指尖點在了572星系的中央。色彩流動起來,變成詭異的螺旋,蔓延到牆壁上,一發不可收拾地吞沒了世界。

我再次打開了通道,來到了說謊者創造的宇宙。

腳底踩着恢弘的星河,頭頂的夜空里游弋着巨大的魚群。景色未曾變化,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這一次,我可不想再被魚吞進肚子里,那個濕滑惡臭缺少氧氣的胃袋現在都讓我感到噁心。因此我從背包里取出了自己的搭檔——左手反持的短刀和右手握着的左輪手槍。這些愚蠢的生物靠近我之前,會被我切成生魚片。

應該是被我嚇到了吧!魚群看起來完全沒有攻擊的意圖,它們緩慢地游弋着,同時發出沉重的低吟,彷彿是記錄在古老捲軸上充滿歲月的旋律。魚鰭和尾巴扇起絲絲氣流,將我的頭髮吹得飄忽不定。

我又從書包里取來橡皮筋,快速地扎了馬尾。老實說,長頭髮真礙事,如果我可以去理髮店,一定會讓理髮師給我定製一個清爽的短髮。

萬事俱備,只剩下如何進入這顆星球裡面的問題了。上次一共試了八次,才找到了對的方向。對的方向即是“外”,向外走就會進入裡面。這便是這顆透明星球的一條定理,這完全依賴於星球本身的物理結構。因為它是高緯度空間里的克萊因瓶,或者更簡單點——它是一條莫比烏斯環。只要沿着環前進,會經過外部,又會經過內部,如此輪環。事實上,它的結構比克萊因瓶複雜二的十萬億次方,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模擬它的形態。當它投射進三維的空間里,會扭曲了時空與邏輯。它更像是一條概念,或者哲學理論,而非物理上存在的事物。

赫爾墨斯可以很輕鬆地找到概念上的“外”。“外”是一條黃色的警戒線,彷彿隨時會有一輛列車沿着線條駛來。當越過名為“外”的界線,我又來到了草地上,一望無際的青草中盛開着幽藍的鳶尾花,璀璨的星河翻轉到頭頂,雲朵般的魚群在星空下移動。我們來到了概念的內部。

說謊者坐在長長的餐桌前,燭光扭曲了他的面容。

“遊離人間的惡鬼,你終於來了,我已經等候多時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旁邊的唱片機前,取出一張黑膠唱片,扭過頭問我:“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星空》,怎麼樣?”

“隨便。”我回答道,我對音樂一竅不通。

他露出笑容,像是個捧着寶貝的孩子,說道:“我很喜歡這張唱片。真希望在我的葬禮上,放的是這首曲子。”

他小心翼翼地放上唱片,放下唱針,星空從揚聲機里流露出來。音質非常好,樂曲在草地上舒緩開來,如同平靜的海洋。

他回到椅子前,理了理略微傾斜的領帶,對我說:“可愛的小姐,不介意陪我共進晚餐吧!”

“虛偽!之前還叫‘惡鬼’,這會兒又變成了‘小姐’。”我拉開椅子,坐在了他對面。白色的桌布上考究地擺着精緻的刀叉,餐盤裡擺放着細膩的肝臟與新鮮的香芹,酒杯中盛着緋紅的液體。“不會是人的內臟和血液吧?”我問。

“呵呵,”他發出古怪的笑聲說道:“你的眼光真准!”

我將武器放在桌上,然後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塊鮮紅的內臟送入口中,細膩的內臟與醬汁在口腔里充分消融,而後我輕抿了一小口紅酒,又用潔白的餐巾擦擦嘴角。我給出不太滿意的評價:“鵝肝太肥,紅酒太澀。”

他似乎不認同我的觀點,握着刀叉精確地切割盤子里的內臟,彷彿正在進行一場手術。他用叉子多蘸了一些松露醬,隨後將小塊內臟送入口中咀嚼,同時閉上明亮的眼睛,細細的咀嚼帶動着眉梢時而泛起褶皺時而平緩舒展。二十克不到的內臟,他一共品味了一分鐘,然後用美食家的口吻說道:“嗯……肉質細膩,如同伊扎克·帕爾曼的小提琴。味道濃郁,就像押尾光太郎的吉他。充沛的生命力混着松露綻放開來,變為綿長的暖流滋養着每一寸味蕾。我感受到了!感受到它曾經努力地活着。”

語畢,他舉起酒杯,對着燭光輕輕搖晃。而後,將酒杯湊近鼻尖,輕輕地嗅了嗅,這才抿了一口。我覺得他一定是十毫升左右的紅酒放在嘴巴里來回搗騰了十來回,然後才讓紅酒穿過咽喉。

“甜美中帶着酸澀,清香中混着刺激的酒精。我彷彿看見了葡萄籽在冬季埋入泥土,在春季發芽,在夏季繁茂,在秋季結出飽滿的果實。季節在口腔里更替,時節在舌尖與舌根之間來回輪轉。”

“停!”看着他上演這一出,我很不自在,“你吃個飯真麻煩!少啰嗦!”

他用着謙卑的語氣說道:“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我推開面前的盤子,身體前傾將擺在遠處的水果拼盤拉了過來。紅的火龍果,黃的菠蘿,紫的葡萄,青的牛油果,白的釋迦……繽紛的色彩充滿藝術感地緊密地拼接在巨大的圓盤中,如同名家的畫作。我食慾大開,直接用手抓起一塊蜜瓜放進嘴巴里。

嗯!甜蜜的味道,一定是開心的味道!

“所以,你費這麼大工夫,把我引到這裡來是想幹什麼呢?不光是為了請我吃飯吧!”我一邊享用着水果盛宴,一邊履行我的職責。

“你會這麼問,那麼在已經不復存在的未來里,你一定殺死了我!”他將刀叉整齊地放回桌上。

“沒錯!”我吐着西瓜籽的同時開始炫耀自己的功績,“我打死了你,燒乾了你的魚塘,還讓這個宇宙染上劇毒。可是,心地善良的同學不小心死掉了……”

“所以,你是為了一個人類,才決定改變過去的?”

“非也!我只是覺得有趣罷了。因為當前的一個決斷,便可在時間上激蕩出漣漪,影響未來與過去。聽上去就很有意思,所以我才試了下。”

“我好奇,你做的決斷是什麼呢?”

“嗯……”我稍微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景,心地善良的同學在我懷中安靜地死去了,看着不在動彈的半截屍體,一種奇怪的感覺衝上腦際,我竟然後悔了。後悔讓一個人類死掉,後悔使用他身上的鑰匙。

畢竟人類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

如果不使用他打開門扉,他就不會死。

如果不在雨中對他伸出手,他就不會死。

如果不認識他,他就不會死。

便是這樣無關痛癢的想法盤踞在心裡,我做出了決斷。

我咽下梨子,說道:“就是不使用鑰匙,靠自己打開門。要說實際點,就是不去搭理摔在雨里的心地善良同學,讓他淋着雨自身自滅。”

“不如說,是他的死亡觸動了你!”他露出得意地表情,就像幼兒園的老師戳穿了小朋友的謊言,一副想騙我你還嫩着點的壞笑。

這表情讓我非常不爽,狠狠咬下一大口葡萄柚,“不過死了一隻螻蟻,我有必要在意嗎?”

“我在他的心臟上設下了禁制,只有擁有人性的惡鬼才能使用我的‘視角’創造改變時間的決意。因為你想救他,你並非你話中說的那樣視人命如草芥,所以你回來了,所以我才得以從自身的謊言中蘇醒過來。說到底,你並不是惡鬼。非常感謝你!”

我意識到自己又被他耍了一回,於是停下啃食西瓜的動作,用憐憫的語氣對他說:“你真是個可憐蟲,這個想法危險。我想你一定是無聊極了,才有功夫編出這麼漂亮的謊言。不僅騙過了世界,也騙過了我和赫爾墨斯,甚至連自己都被矇騙了。你是在玩火自焚。”

“我自己也樂在其中呢!”

“我看也像是這樣子,所以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因為無聊透頂?”

“我想跟來這裡的客人講一個故事。”

“希望故事不要太長,吃完飯我還趕着回去呢!”水果拼盤已經被我消滅了一半。

“故事不算長,那我就從這顆宇宙誕生前說起。”

“你們這些老不死的,時間觀念真可怕!”我沒好氣地罵道。

“那麼,睡前故事開始咯!”

然後他給我講述了鳶尾花與少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