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牧雪 」

> 10月11日 21:40 大霧 <

這次很奇怪。

以往她總會霸佔着身體到最後一刻,充分消耗掉限制時間的一點一滴后,才會心有不甘地回去。而這次,她提前回去了。

從混沌中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在洗手間里。盥洗鏡倒映着暗淡的日光燈與牆壁。我被鏡子中的人嚇到了。投放亂蓬蓬的女人出現在鏡子里,眼淚與鼻涕糊了一臉,眼眶紅腫地像是被人打了兩拳。那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整理線索,最後得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

她哭了!

我驚訝地下巴都要脫臼了。這怎麼可能呢?

我無法相信。

人格之間共享的記憶是模糊與曖昧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殺死醫生后,記憶就中斷了,我完全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是怎麼來到洗手間的。所以,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哭。

她怎麼會這樣呢?

我用手背抹掉快掉下來的鼻涕,發現書包、武器還有雨傘都被扔在洗手台上,赫爾墨斯也站在洗手台上偏着腦袋好奇地盯着我。拉開書包拉鏈去紙巾的時候,身體還在顫抖。我用紙巾擦乾臉,再洗了把臉,花了時間把頭髮重新整理好。綁頭髮的橡皮筋好像被弄丟了,她弄丟東西倒是不稀奇。

我對着鏡子,慢慢地轉着身體,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一個死角不留地打量自己。並沒有奇怪的地方,以往她都是殺得渾身浴血。我鬆了口氣,這次不用避開人群找地方清洗衣物了。剩下的問題就是紅腫的眼睛了,如果直接走到街上,或許會被認為是傷透心的失戀少女吧!

索性這段時間沒人來洗手間,我正好抓緊時間給臉蛋按摩,洗臉,再塗上爽膚水。嗯,雖然還有些紅腫,但問題不大。

匕首收緊刀鞘,手槍鎖上保險,我把武器放進書包里。

“走吧,赫爾墨斯,我們回去吧!”我招呼道,赫爾墨斯應聲跳下洗盥洗台。

離開洗手間,我發現自己還在醫院裡。走廊上虛弱的燈泡忽明忽暗,分外詭異。所有的房門都緊閉着,包括中間的那間辦公室。他已經消失了,再去調查也沒有意義了。

門診樓的大門全都上鎖了。赫爾墨斯幫我在一樓開啟了通道,我終於回到了外面。雨後的大霧籠罩着魔幻的都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呼喚封印與黑暗中的她。

沒有回應,一片死寂,連接被斬斷,就像她已經不在我的身體里了。

又嘗試了十來次,依然沒有任何回應,就像把石頭扔進了無底洞里。我長吐一口氣,向赫爾墨斯投去疑惑的目光。它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我嘆了口氣,不安感隨着血液擴散到全身。

“還是先回學校吧!”

我自言自語。我現在束手無策,或許黑貓會有頭緒。一邊走着,一邊從書包里取出手機,撥通了黑貓的電話。濃霧深處傳來烏鴉的嘶鳴,還有振翅的撲騰聲,三兩片黑色的羽毛從空中飄落。監視的紅眼烏鴉也飛走了。

黑貓接通了電話,我首先告訴她任務完成了,然而簡明扼要地告訴她自己的現在情況。黑貓沉默了一會兒,弄得我更加不安了。我能夠想象她正坐在書桌前,轉着鋼筆眉頭緊鎖的樣子,顯然黑貓也沒有頭緒。

“我知道了。總之你先會學校,後面的事情交給我。”

“好的。”

通話結束,我隱約有不好的預感,卻說不清楚。

“好啦,赫爾墨斯,我們先回學校吧!明天我會把你送回家。”我半蹲着打開了書包。

赫爾墨斯眨眨眼睛,豎起了優美的尾巴幻,瞬間化成一條黑色拋物線,鑽進了書包里。它閉上金色的眼眸,同時蜷縮起身體,與書包里的黑暗融為了一體。拉上拉鏈,我再次背上沉重的書包,離開了醫院。

由於大霧,經過四十分鐘的車程,我才回到了學校。時間逼近十一點,樓管阿姨已經在大門前轉悠,做着準時關門的準備。我加快步伐,跨進大門,安全上壘!

周五和周六,宿舍是不斷電的,前後左右的宿舍樓到現在都是燈火通明的。打開宿舍門,首先撞到我臉上的是俏皮的奶音。

“牧雪!”

可愛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像是夏夜流星的尾巴,閃亮又可愛。

然後我被不明物體撞得連連三步才勉強穩住身形,對方還不斷蹭着我的胸口撒橋,溫馨香甜的味道層層包裹住我的鼻尖。這一撞,似乎將我心中的仿徨與不安都給撞了出來,它們碎在地上七零八落。

我抱着懷中嬌小的傢伙,撫摸着她柔順的頭髮,貪戀地呼吸着她的氣味,在心中默默說了一句:“謝謝你!”

謝謝你!謝謝你又趕跑了我的不安!

“我回來啦!”我振作精神說道。

“好慢哦!”小尋從我懷裡抬起人偶般的腦袋,嘟着嘴埋怨道。

“咦……不是跟你說好十一點前回來嗎?”

“你身上怎麼有股酒臭味,眼睛還紅彤彤的!天啊,有人欺負你了嗎?”小尋突然緊張起來。

“沒有,這是……今天在家裡吃飯喝了一口氣泡酒,有點過敏。”我胡亂編了個理由。

“哦……”她用着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摸着她的腦袋問道:“你等我多久了?”

寢室里傳來室友的聲音:“這小不點都在你的位子上等了一個小時了。”

“啊啊啊,抱歉抱歉!”我哄着小尋。

“真的是,”轉眼之眼,天真的小尋就不再追問我身上的酒味,而是舉起了右手,手上捏着一塊銀色的U盤,“不是說好,今天晚上陪我看恐怖片的嗎?電影我都下載好了。”

“抱歉抱歉……”我再次道歉,“不好意思啦,大人大量的小尋大小姐就原諒我吧。那!我們現在就開始看恐怖片吧!”

室友發出哀嚎:“又來了!拜託,你們兩個的叫聲比鬼還恐怖。”

我拉着小尋走進宿舍,順便關上了房門。

吵鬧又平凡的日常生活,再消失了六個小時后,再次回到了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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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焉 」

> 10月15日 晴 多雲 <

國慶節后的第二周,時節漸漸轉入深秋。上個星期的一場秋雨終於趕走了盤踞多時的秋老虎,人們脫下了夏裝,添上繽紛的秋裝。

這一天,是一個星期的開始,漢武市的一名警察林穎亭卻請了假。他起了個大早,在日光稀薄之時,回到了居住了一個多月的小區。來到了一直從遠處觀望的 54號樓前,據說這棟樓是為了當做高檔公寓,開放商一直沒有租出去,因而一直閑置着。

這是他熟悉的地方,頑固的記憶污漬里,這裡是裝修豪華的高檔公寓,不少有錢人住在裡面。這又是他陌生的地方,因為現實中,這只是一棟毛胚樓,暴露的水泥扎痛眼球,狂亂的灰塵挫傷鼻腔,電梯都沒有裝上,裡面空無一人。

身為警察,他身手矯健,膽子也大,舉着手電筒就翻進樓里。他找到還沒有安裝欄杆的樓道向上攀登,心裡默默數着樓層。一口氣攀上12樓,穿去樓道,憑藉著不知是真是假的記憶,他進入了那間房子。

他定了定心神,藉著手電筒,他只看見了滿地的灰塵與瓦礫,並沒有沙發與電視機,角落裡也沒有跑步機。莫名其妙的記憶里,主人喜歡邊跑步邊看電視。

他去了廚房,沒有廚台,也沒有語音操控的高級冰箱,倒是還不少建築工人留下的廢紙,莫名其妙的記憶里,獨居的主人喜歡做菜。

他又去了卧室,同樣空空如也,窗子都沒有安裝,更別提床。莫名其妙的記憶里,作息規律的主人十點前休息。

不可能有人在這裡生活過。如果有,那麼現在那個人現在也消失了,從人間徹底蒸發了。但那個人的的確確留下過痕迹,屍檢報告中的消失的內臟就是那個人留下的謎團。

或許一切都是他們的錯覺,可現在已經無法考證了。要問為什麼了,因為屍體都已經火化了。是真是假,全都埋葬在過去的時間裡。

最後他去了客廳后的一個小房間,主人會在這裡工作,應該是書房的房間。可是沒有棕黑的書桌與書架,沒有翠綠的藤蔓壁紙。好吧,他認輸了!他踢開水泥塊,準備無功而返了。這時候,眼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僅僅是短短的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牆壁上爬滿了藤蔓。

他慢慢走到牆壁前,緩緩伸出右手,按在粗糙的牆面上。藤蔓如同山洪噴涌而出,頃刻間將他吞沒。

在那滔天的藤蔓之海的中心,他看見一絲不掛的男人被藤蔓牢牢綁住。藤蔓似乎將男人當成的肥料,不斷用根系侵蝕男人的身體。

男人表情分外安詳,看樣子死得毫無遺憾。但下一刻,他睜開了漆黑的眼睛,空洞的眼窩彷彿要把一切都給吸進去。

他認識這個男人——是最初的監視者——也是消失不見的同事。

這一天的清晨,太陽在棉絮狀雲層后探頭探腦,像是在玩躲貓貓。

衛牧雪背着書包經過校門前,涼風挽起了她的頭髮,同時帶來了遠方的金桂飄香。她壓着裙子,在恢弘的石柱前停下腳步。

台階之上,石柱之間,鎏金大字之下,站在一名少女。少女居高臨下,高挑的身材對着西方投下長長的影子。秋風肆無忌憚地挑撥她的短裙,飄忽在裙底雪白肌膚比突然振作的日光還要耀眼,如同火焰的長發點燃了這個清晨。

“醜陋的惡鬼!我來取你性命了!”

少女露出邪魅的笑容,說道。

這一天,時間逼近中午,太陽在天空中耀武揚威。

叫做商流景的頹廢大學生,不情願地從睡夢中蘇醒過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對面的床鋪,空空蕩蕩的,然後他又一次想起來了。

寢室里只住着他一個人。

夜晚的失眠,讓他此刻仍感覺腦袋鈍痛,於是這個頭痛成為了他翹課的理由。他在被窩裡祈禱着,糊塗的老師今天千萬別點名。

肚子又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催促他起床覓食。他揉着腦袋,告誡自己下午的課不能再翹了。從床上爬了下來,光子膀子對着鏡子刷牙,他突然看見了自己左胸上,突然多了一塊黑色印記。

如同是漆黑的鳶尾花,正綻放在他的心臟上。

(《鳶尾花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