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能同時被魔物與人類廣泛運用的魔法,還是起源於人類單方面研究的機械科技,本質上都不是萬能之物——具體到此時此刻優曇面前的事實便是……即便茵黛擁有足以憑一人之力強行毀滅一整座帝國哨站的強大魔力與幾乎可說獨一無二的冥泥魔法,但如果只是要魔女去好好地擦一擦地板,她還是得像個普通人一樣老老實實地去做。

拜曾經身為女僕長的經驗所賜,優曇甚至能從自家主人的動作之中找出超過十個足以改進的細節要素——不僅如此,那些幾乎無時不刻從袖口、上衣下擺甚至褲腳中滴落而下的泥漿粘液,更是嚴重拖慢了茵黛清洗地板的進度。

作為僕人,那一刻優曇真的很想立刻衝出去搶過茵黛手中的拖把來代勞一下——只可惜,此時此刻更需要她認真面對的人則是繪司。

“自警團……這是你第一次聽說這個組織吧?和經常出沒於帝國邊境的貿易聯盟不一樣,這是只在我們魔物勢力範圍內部活動的組織。需要我給你做個介紹么?”

顯然,老闆娘不會是僅僅為了做個介紹才挑起話題的——看到繪司在自己和茵黛分別點完菜后並沒有起身離開去招呼其他客人,而是在和某個服務員小姑娘交代了幾句后就留在了魔女所在的這一桌后,優曇便完全確認了這一點。

——是想要拉攏我么?雖說如果能有機會在魔物這邊的社會中找到一個歸宿那肯定不會是壞事,但主人……對此又會怎麼想呢?作為僕人表現得弱勢一點,一般而言可是都會有助於維持良好主僕關係的。

“優曇……這是你的名字吧?如果我記錯了的話務必提醒我。”

“啊……啊!沒錯,是我的名字,而且介紹這邊就有勞繪司老闆了!”

“嗯。簡而言之,雖然被叫做自警團,但我們並不是如同帝國軍一般的武力執行者……我們的職能在此基礎之上要寬泛得多,歷史也是不相上下的長。千年前人類與魔物的戰爭中,七位最強大的人類戰士建立了延續至今的貝瑞萊特帝國,而咱們魔物這一側,原本居於頂點的十位魔王,則因為這場戰爭僅僅剩下了兩人,至今魔物之中都沒有再出現類似於帝國政權一般的統治機構,也是因為這一點。”

——直到這裡,繪司說出的內容都還是優曇尚為人類時就有所了解的東西:而且如此聽來,帝國一側對於歷史的闡述或許也還能算是足夠公正……因為在當年那場戰爭中立場完全相對的雙方,對這段歷史的描述幾乎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說,不像是帝國,咱們魔物這一邊始終缺乏一個……怎麼說呢,類似於帝國社會服務省的部門吧。因此在全面戰爭結束后不久,倖存下來的兩位魔王之一,‘欺瞞之月’基爾巴特大人,就為了彌補這一點,參照着如今已經被帝國取締,但在人類中一度影響力巨大的冒險者行會,成立了自警團。我們從所有魔物中收集委託並募集願意執行委託的成員……也就是遊盪者,在兩者之間負責所有的聯絡工作,其中也包括在委託成功之後,將委託人提供的賞金交付給遊盪者。所有從自警團接收了委託的魔物居民都可以被稱為遊盪者,而你的主人茵黛,則在此基礎上選擇了在我這裡登記常駐。一旦我拿到了我覺得適合她去解決的委託,我就可以優先通知她。”

“這樣……我明白了,感謝老闆的講解。”

“沒什麼好感謝的,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畢竟,成為一名常駐,或者說職業遊盪者的僕人,和你自己本人成為一名常駐遊盪者之間的區別並不算很大,我有必要讓你現在就理解你接下來會為什麼人工作。不過優曇……”

無意中消解了女僕心底憂慮的同時,生有鹿角的老闆娘卻是再一次低下了身姿,用那一雙如刀鋒般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面前女僕的雙眼——不像是之前的試探,這一次繪司的目光誠然要多了一點點肉眼可見的溫和,卻更是摻入了揮之不去的疑惑……乃至於冰冷的不解。

“老闆……?”

“我不知道茵黛和你說過多少東西……我也不知道她會收留你,究竟只是為了達成她自己的私人目標,還是在此基礎上還有點什麼其他的需求,但出於私人因素,我希望你能好好陪陪她。茵黛……她所承受的東西,遠比你能想象的更加沉重,也更加痛苦。”

“主人所承受的……是冥泥嗎?”

“如果她願意和你講,她自然會告訴你,我就先不討那份沒趣和你多嘴了——以上。我去看一下你們點的菜好了沒有,過會還要聊工作的事呢。”

一邊說著,老闆娘便也就此離開了魔女與女僕所在的位置——或許也是為了在茵黛終於處理完手頭的工作之後,將留在座位上的女僕留給她原本的主人。

“她和你說了什麼嗎?”

在一分鐘前繪司所在的座位上坐下身子的同時,魔女隨口發問——顯然,從語調判斷茵黛也不像是很在意優曇會回答什麼的樣子,而女僕卻扭過了頭,開口作答的同時,也在魔女的視線之外輕輕地抖了抖自己的眉……掩飾表情。

“講了講自警團的事……基礎介紹而已,然後就沒什麼了。”

——那是已經當了許久僕從的優曇第一次沒有完全對自己的主人說出實話。

當然,這份嚴肅、乃至於有些壓抑的氛圍很快便隨着繪司老闆娘的再一次現身而被掃除一空:由她親自端上餐桌的,則是她為魔女與女僕準備好的菜肴——為茵黛準備的菜看起來應該是一大塊用辣油炸制而成的某種肉排,而老闆娘為女僕挑選的菜品則是一屜麵皮呈棕黃色的包子。

同時出於對老闆娘的信任以及對魔物飲食的好奇,優曇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拿起了其中的一個,隨後便大口咬了下去:填在裡面的餡料吃起來很軟,雖然和身為人類時吃到的肉類口感差距很大,但油脂的香氣依舊是貨真價實的。

“羅蘭德地區降水很少,基本也種不出什麼蔬菜,所以我們一般都是以肉類為主食的……哪怕是我們這些普遍更喜歡蔬菜水果的角人族在這裡基本也都入鄉隨俗了。至於肉類的來源——還記得你們進入這座城市的方式吧?死亡蠕蟲在羅蘭德不僅僅是最忠誠的哨兵與通往地面的階梯,它們的幼體更是我們最重要的食物來源之一。”

——聽到繪司解釋的那一瞬間,優曇的眼角立刻便肉眼可見地抽搐了一下:女僕費了好大力氣,才沒有讓自己對蟲子的厭惡在這張餐桌上當場爆發成一出足以讓自己和茵黛一同顏面盡失的災難。

“嘛,初來乍到的話,慢慢習慣就好——現在把你打算說的都告訴我吧,茵黛。你需要我的情報支援,指的是什麼呢?”

像是注意到了女僕長瀕臨失態邊緣的表情,繪司也很識趣的沒有再在食材這點上糾結下去——她將目光轉到了女僕對面的茵黛身上,而後者也十分配合地接下了老闆娘的話頭。

“薩巴斯的敵人。我順路去白葉村是為了消滅盤踞在那裡的薩巴斯魔法師,結果卻目睹了一場屠殺,除了優曇之外整個村子沒有任何倖存者。更蹊蹺的是,根據優曇的描述,襲擊村莊的這幫人雖說應該和我一樣,是衝著薩巴斯去的,但他們根本不像是一般會負責帝國國內治安的內務騎士團……我也沒能搞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一邊說著,茵黛在狠狠咬下一大塊肉排的同時搖了搖頭:在優曇看來,這塊肉排上的紅油已經多到了如同是從熔岩之中撈出來的一般,就算是隔着整張桌子,女僕都能夠聞到那股極其刺鼻的辛辣氣息,然而魔女本人卻毫無反應——自然是拜冥泥對感官的摧殘所賜。

“所以,你希望我幫你調查屠殺白葉村的這夥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就是這樣……我甚至有點懷疑他們是薩巴斯內部前來滅口的執行小隊,但我沒有任何證據,而且我的直覺也告訴我他們就是薩巴斯的敵人,只不過和我也不在同一條戰線上。如果繪司老闆這邊能幫我至少尋找一些線索的話……”

“當然可以!只要價錢合適……你明白的,我不做賠本生意。既然你不想幫我義務勞動,那就相應的,從我這裡領一個委託走如何?正好我自己處理你的這份請求也需要時間……無論是我自己親自出動也好,還是我再把你的要求做成公開委託也好,都是一樣的。”

“行吧……想從你這裡撈點便宜真是費勁,不過好在我現在也算有了個幫手,但願能少點麻煩吧。”

視野之中,女僕能夠很清晰地看到茵黛在搖了搖頭的同時,也有意無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一瞬間,她連忙點了點頭作為回應,儘管茵黛看上去還是保持着那副對一切都蠻不在乎的模樣,甚至都沒有和自己的女僕開口講話,而是將話語權重新交給了繪司。

“老規矩,作為常駐你可以自己去板子上挑一個你喜歡的委託去做……考慮到你和優曇的關係,我暫且會先把你們登記成一個統一的小隊,之後看你們自己的意願。不過茵黛,如果你接的是需要出城執行的委託,有個事你得注意一下。”

“什麼事?有帝國軍在城市附近地表活動嗎?”

“並不是。我想提醒你的是,你作為常駐遊盪者,這個月的免費死亡蠕蟲搭乘次數已經用完了,你把優曇帶下來的這一趟正好是最後一次。如果你不打算現在就去女王宮那邊續費的話……還是要走地下水路出城吧?”

“當然。要不是那兩台步行者機甲不可能通過水路,我進城時就會從水路進來的,死亡蠕蟲一個月畢竟只有五次免費,天天走那玩意上下地面的花銷我可受不住。”

一邊說著,茵黛只是隨意地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只不過,繪司臉上的表情卻是在那一瞬透出了一絲淡淡的擔憂。

“那你進出水路時一定要小心。你不在的這幾天,羅蘭德又發生了一次地震,雖然城市本身沒有任何受損,但水路……誰知道那裡面會不會出點什麼變化,而且本來那裡面就有不少小東西蠢蠢欲動。一定要小心點,別受傷了。”

“受傷?繪司……你開玩笑么?”

一瞬之間,自魔女嘴角挑起的則是充滿輕蔑與自信的微笑——與之相應的,則是繪司再一次板起的臉,嚴肅而又有些刻板。

“你知道我的體質……一點小傷,誰會在乎啊?”

“我會在乎。別受傷,小心點,我不想重複第三遍。”

“……聽到了,我儘力。”

尖銳的刺在更加牢固的羈絆之前破碎成灰——那是優曇第一次在茵黛臉上,看到了足以被稱為是“示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