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30,25,20——抓穩了,茵黛!”

直到這一天之前,莫頓都不曾在任何場合下如同此時此刻一般高喊出聲——在羽生一族的生活之中,用得到情緒化表達的地方本來就少的可憐:也正是這一點與當前所構成的反差,才會讓防衛隊長尤其體會到了什麼叫做震撼人心。

想象着車后那氣喘吁吁的四人,與那條正對一行人緊追不捨,但他其實至今都沒有看清原貌的巨蛇鏖戰成一團的場景,莫頓幾乎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胸腔之內鄭有什麼在狂跳,在驚叫——此前的他甚至不曾了解過,這層皮膚之下所包裹着的身軀究竟是由什麼所構成的,但現在防衛隊長至少已經瞭然的是……

——特莉絲坦,這就是你告訴過我的“心”……嗎?我感覺到恐懼,感覺到期待,還有,還有……!

“穩住,莫頓……穩住!各位!做好準備深呼吸——”

眼角的餘光之中,他能夠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黑色裂紋此刻已然隨着胸中的騷動而變得更加密集,宛若一張糊在小臂上的黑色蛛網——只是,防衛隊長現在顯然已經沒有心思再去考慮那些閑事了……就和後方板車上的魔女一行四人一樣。

誠然,那條面目可憎的巨蛇此時此刻看起來就像是放棄了追逐——至少當莫頓拉起車頭開始向地面進發時,似乎是因為地表的土質不像是地下深處的岩層一般堅硬,原本在水平行進時留在車體後方的通路在車頭開始向上行進后不久,便被鬆軟的土層所掩埋,而那條蛇的身影也就此消失在了地層深處。

然而,怪物留給一行人的“禮物”卻依舊還在——那些被灑落在板車之上的白色淚滴,並不會因為巨蛇的一時撤退而就此消失:當萌芽從這些淚珠之中迸發而出時,茵黛甚至感覺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噁心。

“——了解!最後一個了……給我領教一下冥土之理的力量吧,雜碎!”

揮劍斬落的同時,茵黛甚至會對莫頓看不到自己面前的這一切感覺有些慶幸——就在幾分鐘前,那被巨蛇灑落在車廂之上的點點白色淚珠便萌發成了諸多連話都不會說,僅僅懂得張牙舞爪地撲向自己一行四人的羽生族人:她甚至有些不敢肯定這些沒準都沒有自我意識的傢伙還是不是能夠被稱為是“人”,但也正是拜這一點所賜,魔女才能夠在切碎這些人形傀儡時……心裡更放鬆一些。

“——搞定,主人。”

騎士劍在魔女身前由水平方向劃出一個半圓,而自魔女身後,女僕的鐮刀則是自上而下乾脆利落地就此斬落:當茵黛將自己面前站着的最後一個傀儡羽生族斬作兩半時,優曇卻是恰到好處地以弧形的鐮刀刀刃將那彼此分離的兩段身軀再一次重新連接了起來——自然,這並不會讓那被切裂的可憐人就此復活,只是……

魔女殺過很多東西——人類也好,各個種族的魔物也好,但魔女卻從沒有見過任何一個種族,會像是面前這些傀儡一樣在被殺后,融化成為一灘純白色的粘稠液體,沿着女僕的鐮刀刀刃就此流淌而下,與板車之上更多先走一步的同伴一起匯聚成為一汪淺淺的泥潭……哪怕是特莉絲坦的分身,也不會像是現在這樣被“殺死”后立刻就失卻應有的形態,畢竟冥泥在轉化成為一個具體的形象之後,想要還原本相可也是需要一定的魔力消耗才行。

“呼,應該……”

“還不可以掉以輕心。就算咱們通過臨時改變路線、提前沖向地表把那條蛇甩到了身後,但是咱們誰也不知道接下來——”

“趴下,史黛拉——順便別被晃了眼!”

下一瞬,一直沒有插話的騎士長則是終於及時出手——修女的身軀被他整個按倒在板車之上的同時,魔女與她的女僕也一同伏低了身子:

那一瞬間,天光就此大亮——列車宛如鋼鐵鑄就的巨龍一般,以無可阻擋的氣勢自艾琳諾瓦的某一條街道正中央轟然破土而出,堅定而又張揚地為這座僅有純白與輝金雙色的都市塗抹上了一點樸素的黝黑,作為高傲的第三種色彩。

抬起頭的那一瞬,魔女便藉助太陽的位置依稀判斷出此刻應是一個清晨——只是相比較於時間,更加重要的則是……

“喂……莫頓!咱們這是在哪,距離巨像還有多遠?!”

“咳,應該——沒錯,是在城市中軸線,距離巨像應該……等一下?!茵黛!看前面……到車頂上去看!”

“什麼……?”

正如莫頓看不到身後板車之上的情景,茵黛一行人站在運載炸藥的板車之上時,同樣也做不到讓視線越過整個車頭本身去看向前方——當然,在列車還在地底掘進時,這本身也沒什麼必要,而當列車來到地面之上后,跳到車頭頂部也同樣難不倒四人之中的任何一個。

——只是在那一瞬,魔女依舊還是差一點就因為驚異而整個人從列車上摔了下去:以足夠堅定的信仰心來支撐自己的史黛拉,或許反而成了四人中反應最小的那一個,優曇和阿爾德涅則是在同一瞬間捂住自己的肚子乾嘔了起來。

“哦我的天哪,這,這他媽的——”

“艾琳諾之道將得捍衛——艾琳諾之城將不受侵犯。”

伴隨着那平靜得如同機械一般,卻又摻入了三分好整以暇的聲線,慢了一拍的巨蛇則是從列車左前方某一棟建築之中破土而出——茵黛一行人或許不認得那是哪裡,但莫頓卻能夠確認,那裡是防衛隊駐屯地的所在。

只是,此時此刻的巨蛇雖說並沒有將目標重新放到一行人的黑色列車之上,但也同樣沒有為他們留下多少足以用于思考的時間:即便茵黛沒能在巨蛇那由無數觸鬚盤繞而成的軀體之上找到任何可被當作是飛行器官的結構,但巨蛇還是就此宛若一條鰻魚一般,遊動到了半空之中:顯然,街邊有不少的羽生族人都目睹到了這怪物猙獰可怖的身姿,但卻沒有一人將更多的注意力轉向天空,反而是在與那巨蛇遍布全身的紅眼短暫對視之後,便齊刷刷地一併轉向了地面上那依舊還在奔馳着的黑色列車。

“艾琳諾之道將得捍衛——艾琳諾之城將不受侵犯。艾琳諾之道將得捍衛——艾琳諾之城將不受侵犯。艾琳諾之道將得捍衛——艾琳諾之城將不受侵犯……”

當同樣的話語在同一時刻從成千上萬人口中一併說出時,即便是再平常不過的句子,也足以被凝聚成為震撼人心的力量——尤其是,當那些宛若在口中吟誦着聖歌一般虔誠的羽生族人就此結伴擋在了列車車頭前方時:有一個瞬間,茵黛甚至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當年被處刑的那一刻,只是這些螳臂當車的羽生族人可是比當初在廣場上齊聲高呼口號的帝國平民……要整齊的多,也狂熱的多了。

“可惡……塞蕾斯托!居然把議會裡用的那一套拿出來到普通人身上?!”

“不……不要啊!快讓開……快停下啊——塞蕾斯托·依科特!你這個混賬啊啊啊啊啊啊——!”

來不及避讓了——或者說,那眾志成城的人牆本就是朝向列車的車輪與車頭上那開鑿土石的利刃緩緩壓來:當骨骼破碎、皮肉迸裂與鮮血飛濺之聲伴隨着那念經一般不斷重複着的口號在車輪之下一同響起,甚至讓列車本身也為此壓下了行進速度時,茵黛幾乎能夠想象得到,駕駛艙中聽起來幾乎已經瀕臨暴走的莫頓會是什麼樣子:然而,更加可悲的則是魔女甚至騰不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精力去安慰這位同為羽生族人的防衛隊長……

因為此時此刻,那座全高足有百米的艾琳諾·柏夫巨像,已然將陰影遮蔽在了一行人頭頂的天空之上——雖說一座沒有生命的塑像無論有多高大,也不會是什麼實質上的威脅,但當魔女眯起雙眼時,她卻分明能夠看到……那條巨蛇則是充分利用了上百位,乃至於數百位羽生族人用生命爭取來的時間,在半空中扭動着,游向了那座塑像張開的口中。

“艾琳諾之道將得捍衛——艾琳諾之城將不受侵犯……我的城將行我的道,我的道不容褻瀆!”

下一個瞬間,巨像金光熠熠的表皮就此在巨蛇整個消失在喉嚨之中后迸裂開來:如同莫頓·依科特手臂上的裂紋一般,巨像表面同樣在一瞬間便布滿了蜘蛛網一般密集的裂縫與紋路,只是在那黑黢黢的縫隙之間,就此迸發而出,乃至纏遍整座巨像,甚至驅使着巨像如同一個活人一般動作了起來的,則是無窮無盡的純白色觸鬚——如同之前那巨蛇用來行走的足,這每一根觸鬚的頂端都有着一顆血紅色的大眼睛,而在原本是巨像面部的位置,這一抹血紅甚至拼湊成了一張有些猙獰的臉。

“至於你們……”

如同一個成年人拾起一件袖珍模型玩具,這萬千觸鬚扭曲而成的巨人則是在彎下腰后,毫不費力地將一行四人的列車抓在了手心——不等茵黛與莫頓一行做出任何反應,巨人便以與巨大身形嚴重不符的靈活動作,將列車舉在了肩頭……旋即用力向外一推。

“至於你們,就請先去往城外吧——雖說羽生族終究還是失控了,但我還可以用這白黏土重塑一座全新的樂園……似乎讓穿越時空來到這裡的你失望了呢,繪司。”

一邊說著,那傲然站立在白色心臟之前的魔女,則是帶着一絲慈愛卻又堅定的笑容打了個響指——同為慘白色的光圈頓時浮現在了繪司與特莉絲坦的身側,將其中的二人牢牢地固定在了原地:然而,一旁的優海卻是在同一個瞬間如同斷了線的人偶一般,整個人就此趴倒在了這通道中粘稠泥濘的地面之上。

“艾琳諾大人……不,艾琳諾!你要幹什麼?!優海……優海!”

猶如灼熱的硬幣沉入黃油——議員女士的身軀就此如同死屍一般,在趴倒在地的同時緩緩地沉入了那一塵不染的黏土之內,任憑繪司如何呼喊也不作任何回應:同一個瞬間,依舊使用着塞蕾斯託身軀的艾琳諾·柏夫,卻是以快得無法辨認的速度來到了老闆娘與妖女身前……鬼知道她用的到底是傳送,還是什麼其他的手段。

“我承認……或許我自己的領導力對於一座樂園而言有些不足,但這個樣本的領導能力應該會比我高一些——我還用得到她。在外面稍等片刻吧,繪司,多給我一點時間……分歧與對立呼喚混沌,混沌釀就戰爭,而戰爭將為毀滅引路,但以此作為起點,艾琳諾瓦將不僅僅成為一座孤零零的樂園,更將為整個世界重新帶來永恆不滅的和平……其名為純粹。”

低下頭的同時,最古的魔女微微笑——那笑容就像是陽光本身一樣燦爛。

“至上的純粹,至善的純粹,我的純粹。我將成為整個世界,而你們……終將在我的光芒之中,絕對平等地沐浴永不終結的和平。”

“等等,艾琳諾——”

“速速離去吧……擾此創世之儀者,唯有以死贖罪。”

還不等繪司做出任何反應——光芒就此閃耀而起。

閉上雙眼之前的最後一刻,她彷彿看到世上至聖的那一位天使就此從天而降——她揭去世間之暗,猶如撕破未愈的傷疤:世界在她的聖儀之下遍體鱗傷,而她卻樂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