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有那麼一瞬,優曇也會擔心面前這扇所謂的地獄門會不會是一個陷阱——然而就在老魔女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那一瞬,老闆娘的行動卻是直接打斷了其他每一個人的擔憂:甚至比莫頓更先一步,繪司便就此一個箭步沖入了門后那道熾烈的火牆,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與遲疑。

“艾琳諾,等一下……!”

那是生有鹿角的老闆娘在地獄之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與之相應,小隊之中的其他所有人則是一併搖了搖頭,隨後則是咬緊牙關,硬着頭皮一同沖入了這灼熱的險地。

一瞬之間,女僕仿若在耳邊聽到了老魔女的低語——

踏入此門之人啊,就此忘卻一切希望吧。

與剛剛沖入光牆之後第一眼所得見的城市街景有些類似,當那實際上並不灼熱,僅僅是看上去無比駭人的烈火自身邊消退時,映入女僕眼帘的依舊還是阿姆·阿洛特的街景——儘管印象談不上多麼深刻,但優曇甚至還能夠辨認出,此處好像就是自己剛剛的着陸點,只是……

“我的家……這是她被……”

“沒錯。歡迎回到阿姆·阿洛特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的最後一天。”

繪司並沒有貿然獨自行動——穿越大門之後的她,就僅僅是一個人呆立在了城鎮入口前的某一座小山包頂部而已:在她面前,火焰與黑煙就此從那燒成一座火山口一般灼爛的街道之中升騰而起。

身穿白袍的人類,身穿黑衣的魔物——每一個尚且活在這裡的生靈都在盡全力逃出那座灼熱的地獄,而在他們身後緊追不捨的,則是崩塌的殘骸、漆黑的血污、硫磺味的塵土,以及亮銀色的金屬兵器。

被黑雲所遮蔽的血色天空之下,乘着降落傘從天而降的是數之不盡的金屬人形……在影鏡行動隊的一行五人看來,這些兵器的模樣甚至有些類似於葛洛莉所駕馭的那台嘉蘭百合,只是缺少了那套火力強勁的外裝,僅有一套雕琢精美的金屬外骨骼包裹着那些聽不懂通用語的活物——他們誠然有着人類的身軀,然而在他們的口中,透明的玻璃口球則是將所有的嗚咽都扭曲成為了瘋狂的咒罵聲。

女僕可以無比清晰地看到,在那些水晶一般晶瑩剔透的球體之中,盛裝着的則是墨綠色的濃稠液體——每當這些裝甲小子們意圖發聲,便會有幾滴液體自他們的嘴邊滴落而下:僅僅是聞到那比芥末更加刺鼻的氣味,都足以讓優曇感覺到一股瘋狂的火焰直衝頭頂。

顯然,那應該是某種以喪失理智為代價,讓戰士保持攻擊性的興奮藥物——然而,更加令一行人驚恐的一點,則是這些士兵的面部特徵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有一瞬間,優曇甚至覺得這是因為艾琳諾不可能記得每一個入侵者的容貌,所以便直接為這幻象之中的所有人都套上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然而,下一秒女僕便親眼得見,那些被入侵者以手提鏈鋸撕成碎片的屍體,則有着彼此不同的音容笑貌……哪怕扭曲,哪怕血肉模糊。

“我們的城市遭到了人類的入侵。貝瑞萊特七英傑——憑藉從那座神秘方舟之中發掘出的機械,他們發明了以生命力為燃料的魔導機關;而憑藉出產自溶解之海的白色海水……也就是同樣被我所使用的白黏土,他們如同母鼠育雛一般,培養出了數量上億的農夫、工人與士兵……培養出了你們口中的貝瑞萊特帝國。普莉美拉之血被在製作過程之中注入到了每一個人類的身軀之中,賦予了整個種族以原本不具備的魔法能力……是啊,他們之所以想到了這麼辦,還是因為看到了我在被普莉美拉大人授予了血脈之後,也獲得了原本是魔物才具有的魔力。”

“這——”

“不可能!貝瑞萊特,難道是——”

骨骼被碾碎,血肉被榨成粘稠的濃漿——在將面前最後一具尚且完整的阿姆·阿洛特人屍體分割成為無數吐司麵包片一般大小的碎塊之後,瘋狂的戰士們便將手中的武器指向了這座城市本身:口球將他們的聲音盡數扭曲成了泣不成聲的哭訴,而所有那些已被燒成焦黑色的樸素小樓,則是在轟鳴的鋸片噪音之中被一點點還原成為了磚石與木屑。

“這是事實……即便是發生在繪司你出生之前,也一樣是事實。至於旁邊那兩位騎士啊,好好看看你們的祖先曾書寫過何等壯美的篇章吧……然後,再捫心自問自己為什麼能夠使用魔法。繼續前進吧,我會在城市的另一端等待着你們——最後,請允許我再次向你說一句,繪司,歡迎回家。”

除了殘骸與死屍,曾經的古城之中便就此一無所有——當艾琳諾·柏夫那本就是憑空響起的話語聲就此消散之後,留在一行人面前的便僅僅是無可阻擋的毀滅:因為這只是幻影,只不過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是已經無可挽回的過去。

“為什麼……”

以繪司為首,一行人沉默不語地走上了之前便走過一次的中央大道——直到現在,優曇才終於發現,之前島嶼上那座住滿羽生族人的艾琳諾瓦,其街道布局實際上也是這座城市的翻版:而現在,這裡房倒屋塌,烈焰如炬。

斷裂的房梁與崩毀的牆壁是殘骸最後的垂死掙扎——有些士兵就此被自己割斷的殘垣斷壁掩埋在了塵土之下,而他們的同伴則是如同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衝到他們身邊,將依舊還在慘叫着呼吸的殘軀大卸八塊:切斷,撕碎,搗毀,藥液已經讓他們成為了最最專業的垃圾清掃機,同為最最噁心的垃圾。

“沒有什麼為什麼——正是因為彼此不同,人類才會垂涎本屬於魔物的魔力……尤其是,在看到人類的確可以獲得魔力的事實之後,接踵而至的便是獨佔力量的貪婪。其實你在前線也曾見到過這些洗腦士兵吧?”

“沒錯,而且我也曾得見類似於此的殺戮……但是,艾琳諾,但是……”

當老闆娘重新開口時,優曇完全能夠聽得出,她幾乎是緊咬着自己的牙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這麼一整句磕磕巴巴的話——同樣是直到此時,女僕身邊的魔女才終於領會了某些她此前一直都沒能得解的問題。

“我有點明白了,繪司……為什麼你不僅一直都拒絕告訴我任何有關上古之戰的回憶,甚至還不允許我發問……”

“和我所得見的這些相比,茵黛……甚至還有特莉絲坦。是不是覺得當代的黑暗都很小兒科?不過在我看來隱瞞才是正確選項——鬼才想讓這些重見天日不是嗎?!極致的瘋狂與沒有贏家的毀滅……正是因為已經得見過這些,所以我們這些老東西,才會比年輕人更加迫切地希望和平真正到來……”

“但你就真的敢相信這個世界不會重蹈覆轍?這種過度的惡念與敵意……而且,你真的認為這僅僅是人類才擁有的東西,甚至僅僅是是被灌輸給這些兵士的毒藥嗎?這是所有生靈共患的瘟疫,甚至就連我自己也不例外——但我至少還能看到這一點,我至少還能以這雙手,親自重塑這顆星球本身!白黏土,涌動在溶解之海中的生命之源……”

當一行人穿過幾乎被燒成熔岩池一般絢爛的城鎮中央廣場時,艾琳諾·柏夫的聲音之中,也就此帶上了更多的堅定與決心——那一瞬,天邊落日之下浮現出了雄偉壯觀的黑色巨影;而在與之相對的另一側,緩緩升起的紅月則靜靜地映照着一顆淡金色的巨卵……一顆比優曇那台圾械龍還要巨大十餘倍的巨卵。

由此,黑色巨影就此緩緩降下——只是在優曇真正看清那東西究竟是何物前,更為響亮的碎裂之聲則是如同刺破這壓抑與絕望的利劍一般,自城市另一端的巨卵之中悠然傳來。

第一道裂縫就此浮現在了那宛若陶瓷一般溫潤的殼體表面——接踵而至的便是第二條,第三條,乃至更多宛若蜘蛛網般密集的黑色網絡:很快,脆弱的外殼便在來自內部的壓力之下迸裂成為萬千碎片,而在那一瞬,艾琳諾·柏夫的聲音也恰到好處地再一次悠然響起。

“當我從光輝庭院的眷族手中得到這至聖之物后,便開始了對其性質與利用方式的研究——而在阿姆·阿洛特城破之日,我的第一個,也是最成功的那一個成果也就此破殼而出。我將其命名為艾琳諾瓦,而這瑰美雄壯的生靈,則成為了將倖存者們最終帶離這地獄苦海的方舟。”

雖然被描述為“方舟”,但那從殼中誕生之物顯然並不是一艘船,而是一頭優雅而又華貴的巨獸——獅子一般雄壯的身軀之上,有着夜梟圓滾滾的腦袋與鋒銳的勾爪,純白色的柔順毛髮在夜色之下閃爍着白銀一般耀眼的光輝,而在這獸的肩頭,則生着遮天蔽日的金色羽翼:直到此時,優曇才終於在這幻象之中,看到了一千年前衰老如槁木的艾琳諾·柏夫:她正站在巨獸的頭頂,一邊愛憐地撫摸着身旁那比一層樓還要更加高大的夜梟長羽,一邊用另一隻手顫顫悠悠地將木質魔杖指向城市另一端的黑色巨影。

那是一艘比“悚然震撼”更加龐大的金屬戰艦——壓低高度的同時,艦體兩側的呈對稱分布的四組巨型渦槳也就此如同鳥兒合攏翅膀一般,收攏到了艦體腹部之下,旋即則是拼湊成為一前一後兩隻足有四十米高的“車輪”:粗壯的鐵刺就此從輪體表面彈出,而隨着戰艦本身的再度啟動,城市、屍骸乃至那些尚且還在興頭上的人類洗腦士兵,則是盡數在這兩隻巨大的車輪之下成為了一萬種血水、骨屑與塵埃。

阿姆·阿洛特在那一日之後,就此被從地圖之上抹去——而在優曇的視線之中,那華美的巨獸則是第一次揮起了自己的翅膀:在它的背部,坐落着的是一座規模約有阿姆·阿洛特五分之一般大小的村落,而在那屠戮巨艦將艦體側面的炮台也盡數對準巨獸時,耀眼的輝流則是同時從巨獸鉤狀的鷹喙之中與艾琳諾·柏夫的魔杖頂端噴涌而出。

那是無可違逆,也無可阻擋的神聖之光——鋼鐵巨艦的整個左舷連帶着其中的乘員,就此被燒灼成了鐵水與烤肉:而在這數之不盡的屍骸之上,艾琳諾瓦就此振翅高飛。

“——由此,我們踏上了逃亡之路……但是別著急,外來者與歸來者們,這僅僅是災厄的開始。”

再一次,艾琳諾·柏夫的聲音憑空響起——只是這一次,與之相伴的則是再一次的天旋地轉。

於優曇而言,這感覺簡直熟悉得可怕……至少,她就已經在羅蘭德那灘泥漿湖之中體會過一次類似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