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入了地平線之下。

尖厲的吼聲之中,荊棘之海上空的最後一隻刀葉也頹然跌入了那片不再翻湧的綠色之中:雖然在變身之後就沒有辦法開口說話,但優曇所發出的高頻聲浪對於這些在喜歡在空中亂飛的小妖精來說……與一陣颶風也沒什麼兩樣了。拜此所賜,跟在怪鳥後方的茵黛和貝拉多娜甚至一直都沒能找到機會出手——直到光輝庭院確確實實地出現在了三人腳下。

雖然這座研究設施的佔地面積和整座森林相比實在是小了太多——這差距甚至使得影鏡行動隊把“地毯式搜索”當成了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採用的“最後手段”,但在坎塔蕾拉的引導之下,當三人終於來到庭院上空的空域之中時,腳下那一點白色的遺迹群落在一片深綠之中,還是十分顯眼的。

當然,她們做不到立刻就撲下去找各自需要的東西……無論是魔女主僕二人一直在追尋、以免留給帝國的白黏土,還是玫瑰仙子苦苦尋找的姐姐。

因為貝拉多娜現在就靜靜地停在她們面前,揮舞着翅膀飄飛在光輝庭院某一座塔樓的正上方。她的身旁已經再也沒有刀葉作陪了,就連背後的翅膀,看上去也和三人記憶之中的模樣有了些區別:三對柳條狀翅變成了兩對,顏色也由健康的深綠色變成了病懨懨的枯黃色,反而是她的手中多了一把淡金色的長刀,刀刃部分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枯葉。

“你們來了啊。是來送我走的吧?”她的聲音乾淨而又悲傷,聽上去和之前那個病弱的傲嬌大小姐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有一瞬間,優曇會覺得這才是她更加真實的一面,而茵黛更是乾脆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姐姐……”

“外來者啊,想去我的庭院中拿什麼就去拿吧,我不會阻止你們的。”綠葉仙子無視了玫瑰仙子的呼喚,反而是對着茵黛與優曇首先有些惆悵地說著。“我已經了無牽挂了,椴木市付出了應有的代價。要不,我把我整理出來的東西都交給你們吧?反正我也用不到了,而且我保證我能找到的東西絕對比你們親自動手更多。”

那一刻,優曇兇狠地眯起了自己的雙眼:怪鳥的喉嚨中發出一陣充滿敵意的低吼,貝拉多娜則回以一陣無奈地聳肩:下一刻,兩隻刀葉卻從遺迹之中高飛而起,合力提着一隻以樹葉編織而成的大袋子來到了這天空之下,將其送到了優曇面前。怪鳥誠然對此驚訝得都叫不出聲了,但在魔女的眼神示意之下,還是用沒有抓着長槍的那隻爪子接過了刀葉們送來的禮物,僅有眼神還保持着那份兇狠……摻了懷疑的兇狠。

“想說我利用了你們,玩弄了你們嗎?我不否認,否則我就直接砍過來了。”她的聲音之中有着一分極易被聽出的、也正被極力掩飾着的落寞,像是某個早已在魔法研究領域登峰造極的學者再一次翻開最初一本筆記時會發出的聲音,“感謝你們的贊助,所以我拿出了回報,僅此而已。不滿意的話,要殺要剮隨你們便吧,我不會還手的。雖然之前沒能和你深度交流一下是個挺大的損失,不過茵黛殿,我倒是很想體會一下你的劍。就和我那個朋友一樣。”

“你——”魔女在那一刻咬緊了自己的牙:視線中,貝拉多娜把她的枯葉刀就此像是扔垃圾一般丟向了腳下的光輝庭院,她翅膀上的顏色愈加接近枯黃了。看起來她真的沒有再做對抗的打算,而當魔女即將朝向綠葉仙子發起衝鋒時,有一片花瓣擋在了她的面前。

“等一下,茵黛殿……把她交給我可以嗎?”坎塔蕾拉的聲音聽起來甚至有點像是低聲下氣的懇求,而在茵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之後,她也沒有忘記再畢恭畢敬地補上一句感謝,這倒的確是貝拉多娜也曾使用過的交流方式沒有錯,“謝謝您。”

“哦呀。要一個人面對我嗎?不對,你做不到一個人了。”綠葉仙子見狀,幾近開懷地笑了笑——就連優曇也能聽得出來,那是發自內心的感慨乃至祝福,“你有了新的同伴。真好……比假的好啊。”

“姐姐……?”

“‘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為了你,希望你感謝我’——我其實很想這麼說的,雖然聽着有點欠打就是。”綠葉仙子輕笑着,皺紋開始爬上了她的眼瞼。“我也知道你還有一大堆的問題想要問我。是在好奇我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還是說,希望我變回那個為你溫柔的模樣?”

坎塔蕾拉沒有回答: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你什麼都沒有說過。”綠葉仙子的笑幾乎都已經接近於哭的樣子了,“我害怕。我害怕那個創造了我的人,會因為我無時不刻的遵從與恰逢其分的溫柔把我當成是一陣理所應當的春日暖風——每當春天到來時,暖風是必然會到的,所以不會有人為此感謝春天帶走了嚴冬。我不想變成這樣。我在等待,期盼着一個足夠讓我好好表現的願望,然後——”

“等一下,你剛才說什麼?創造了你的人?!”甚至比玫瑰仙子更早一步,一旁的魔女反而是率先一步忍不住了:她彷彿在眼前這個人身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是指坎塔蕾拉嗎?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貝拉多娜·坎塔蕾拉。這是她的全名,沒有哪怕一個字屬於我。”她慘笑着,“茵黛,我知道你的真名,也知道你背負着什麼……雖說知道的有一點晚,不過無妨。生命之源與生命之末本就無比相似,因為當所有多姿多彩的生命都回歸於泥漿之後,光將在這無底的暗中再度萌芽。”

“這——”

茵黛差一點把劍也掉到了腳下的密林之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荊棘在一點一點重新化作那漫山遍野的楓林,而綠葉仙子卻再一次將頭轉向了自己的“妹妹”。

“你知道當初父親為什麼會在以白黏土創造這片森林時,用咱們兩個作為核心……而不是他自己一個人親力親為嗎?因為他做不到啊。我沒有侮辱他的意思,他就是再想這麼做也做不到,因為他就是個普通人而已。”

仙子咬緊了牙關——她背後的翅膀已經完全枯萎了。

“但咱們是不一樣的……尤其是你,妹妹。僅憑靈魂中最後那一點生命力和一個重傷之人融合就能讓她恢復如初,甚至承載不屬於她的力量?同樣是用刀葉的身軀,卻能夠僅憑一人之力擊敗我放置在那裡的所有看守逃出生天?你真的以為你能做到這些,只是因為你更加堅強嗎?你本來就是不同的!”

“不同的……?可是這和你又有——”

“當然有聯繫,貝拉多娜。父親有很多東西沒和你說過,但我可以告訴你——包括他自己在內,當今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類,都是由千年前某種誕生於試管中的戰爭工具演變而來的,但不是全部!”綠葉仙子宛如奸計得逞一般高聲叫喊着,直到此時茵黛才發現她的脖頸上似乎有一個項環在散發著淡淡的紅光,是之前從未見到過的東西,卻又讓她有些面善,“因為,因為創造了這些戰爭工具的人同樣也有着後裔——其中就包括你!”

“我……告訴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半晌過後,玫瑰仙子才宛若崩潰一般轉向了身旁的茵黛,似乎像是想要尋求一點心理安慰——然而魔女所能做的僅有沉默着搖了搖頭。

“至少就我所知,在當代人類的起源這一點上她真的沒有說錯。包括我也是……千年前的戰爭中,當年的貝瑞萊特開國始祖為了戰勝魔物一方,藉由白黏土創造出了一支不懼死亡的人造人大軍,他們是當今絕大多數人類的始祖這一點確切無疑。”茵黛以最低的聲調說著,現在她已經一點都不後悔跟着過來當燈泡了,“我們之所以來到這裡,本意也是想要搶在當代這個好戰、神經質的帝國之前控制住光輝庭院中的白黏土……”

“你說得更準確一點也沒關係,這裡的確保存着一套已經損壞的人造人生產線,我把結構圖留在給你們的東西里了,連帶一個研究員的全套筆記。署名好像是艾琳諾還是艾莉娜什麼的……我記不清了。”綠葉仙子有些粗暴地打斷了魔女的解釋,“說回正題——貝拉,父親繼承的並不僅僅有古代的知識,還有同樣傳承自古代的你……說是古代,距離咱們的時代其實也就只有幾十年的距離吧,從現在來看倒是很久遠了。而如此這般的你——”

“是我……創造了姐姐?!”

“具體來說,是你與血脈一同繼承而來的白黏土感知到你的心愿后,化作了我的身軀:你孤單,你渴求同伴,於是我便誕生了。你希望被關愛,所以我不是需要你照顧的妹妹,而是能夠照顧你的姐姐。我只問你一句話——貝拉,如果我是你姐姐,那你在四歲之前有沒有和我共處的記憶?”

綠葉仙子張大了自己的眼:魚尾紋赫然已經爬上了那雙眼的眼角,而玫瑰仙子貝拉多娜則有些滑稽地像是傻了一樣倒在了茵黛的懷中。她顯然萬萬沒有想到過如此這般的一幕。

“父親為了不刺激到你隱瞞了所有的一切——於是,我作為對你言聽計從的溫柔姐姐,就這樣與你一路同行到了那徹底改變你我的一天。我聽到了,你被丟進白黏土時看着父親倒下的身影哭喊着要那些兇手去死,所以……這是你的願望,也就是我活着的意義。”本應無名的仙子低下了頭,落寞再一次佔據了她的雙眉之間。

“貝拉多娜,和這些在誕生時就被剝奪了想象力,或是剝奪了純粹的人造人後裔不同,你還可以用想象去塗抹自己,哪怕過去你自己不曾知曉,現在你這具同為人造人後裔的身軀也再也做不到。說到底,在構成自己的白黏土尚且沒有徹底、完全成型,或是得到了保持着原始形態的白黏土后,生命就會是這樣。”

“怪不得艾琳諾能夠做到那種事……”一邊低聲咕噥着,魔女同時與身旁的怪鳥四目相對——優曇的雙眸之中同樣寫滿了震驚,顯然她們想到了一起。

——當所有多姿多彩的生命都回歸於泥漿之後,光將在這無底的暗中再度萌芽。如此來看,冥泥到底是……

“當所有一切都僅僅是白黏土時,她感覺到孤寂,於是‘一’分化為無窮無盡的飛禽走獸游魚;由此,白黏土逐漸被染上無法抹去的五顏六色,而那些尚且保持着純白的部分,也隨着生命各自的願望一點一點被塗抹着——最終,結果便是遍布世界的魔物,人類,動物,植物,以及席捲其中的戰爭。他們的體內已經不存在尚可被塗抹、被塑造的生命之源了,但曾經的你還有。所以我從你的想象中誕生了。至於現在——嗯?啊……是禮物送到了呢。”

綠葉仙子抬起頭——她能感覺到有微弱的魔力波動從脖頸之上的項圈中傳來,而在剛剛才變暗的夜空之間,流星自驟然出現的空間裂縫中激射而出,從天而降。

鋼鐵鑄就的流星有着流線型的外殼與四片小小的尾翼,末端的噴口中無時不刻不在吐露着熾熱的焰尾。其中蘊藏着的究竟會是毀滅,還是新生呢?

“走吧,貝拉多娜·坎塔蕾拉:我是你的孤寂,你的怨恨,你的悲傷,你不願面對的一切——我會緊緊抱着你託付給我的這一切就此沉眠。傷痕越深,便愈能成為支持着我一路走來的意志;而此刻,相比較於再一次的溫柔,就讓我用傷痛,把自己的影子和這條失去了存在意義的生命永遠刻在你的心底吧。”

當那流星循着項環之中發射出的魔力波動疾沖而來時,綠葉仙子輕輕打了個響指:遠遠超過常人承受極限的風就此席捲而起,即便是優曇、茵黛與貝拉多娜也無法再在半空中穩住自己的身形,被氣流裹挾着向“影鏡”號所在的方向退行而去,僅有綠葉仙子最後的聲音與風一同傳來,凄然而又溫柔。

“永別了,貝拉多娜·坎塔蕾拉。願離開了這座森林的新生的你,能在新時代有一個好結局——請記住我,記住你沒有名字的姐姐。”

她閉上眼,向著身後仰倒過去:那枚如同一座高塔般巨大的飛彈落入了光輝庭院的建築群中,旋即爆裂成為一顆熾烈的光球,淹沒了她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