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對魔法幾乎一竅不通的優曇,在看到面前這兩個特莉絲坦的分身時也能猜想得到,她們估計是正打算讓什麼東西穿越各自手臂之間拉起的這道帷幕,從不知道什麼地方來到這座屍山的頂峰之上:甚至不等茵黛做出號令,富有主動精神的僕人便搶先一步抬起了自己的槍口,對準了那一對雙子之間的天空,以最快速度扣動了扳機。

深紫羅蘭色的流星在一秒之內凝聚成形,旋即逆向墜入那一抹仿若從夜晚之中撕扯而下的星空,只可惜所有的這一切並非如同岩石墜入水面一般的順暢:當炮彈擊中星空時,宛若向著一鍋熱油之中投入了一塊寒冰一般,瞬間便有如同夕陽一般昏黃色的漣漪化作旋渦與瀑布,從那星空之中傾瀉而出。

“這是……什麼東西?!”

“咳——躲到我身後,優曇!”

顯然,茵黛也沒有預料到特莉絲坦究竟會為二人準備出一份怎樣的驚喜,抑或一出將要如何上演的鬧劇:當魔女看到那稠密如蜜糖本身一般的蜂群從星空彼端奔馳而至時,她才恍然發覺,似乎從遇到優曇以來,自己的這個妹妹在對付自己或是優曇時……甚至還沒有連續使用過兩次相同的手段!

“以刻骨之寒遮天蔽日,以無心之風橫掃千軍……”

這還是優曇第一次見到茵黛如此認真地在施法時詠唱出聲:此刻在魔女面前,那蜂群已然將整片凄美的黃昏都化作了黑夜,而在茵黛的身旁,散發著屍臭味的空氣則是盤旋成了比刀刃更加鋒利的龍捲,連帶着將優曇也保護在了內部。

“來抵抗我……抵抗你自己的力量試試看吧,姐姐!”

“——Eureka!”

當那最後一個詞從魔女口中詠唱而出時,她的雙眼中就此瞬間燃起了兩點比玫瑰更加紅艷、更加深沉的血色火花:如同呼應着她,那散發著腐爛氣息的龍捲在一瞬間便更進一步地凝縮成了一圈幾乎要化作固體的空氣牆。蜂群如海嘯般奔涌而至,隨後便在這稠密無間的氣流之中被絞碎、被扯爛,真真正正地化作了濃稠的液體。

“就這麼任性嗎?特莉絲坦……你都玩了多久了?!想玩遊戲的人只有你一個而已……!”

“但我是因為你的願望而誕生的呀,姐姐……如果你忘記了你自己的願望,那我一定會幫你記得。否則,我的生命又是為了什麼而存在的?!”

在特莉絲坦做出回復的同時,颶風之外的蜂群一下子變得更加躁動了起來:不僅僅是有更多的黃蜂加入到了沖向旋風“英勇捐軀”的事業之中來,而且就連優曇都看得很清楚,那些已然被絞入旋風、化作液體的死骸們,也在同一個瞬間開始彼此凝聚了起來——深黃色的甲殼碎片與透明的昆蟲體液被打碎到一起,旋即彼此融化成為粘稠而又濃郁的糖漿,甚至還散發著陣陣足以讓優曇以“誘人”一詞來形容的甜香,彷彿特莉絲坦不是在使盡一切手段要奪取茵黛的性命,而是在給自己的姐姐準備早餐。

“特莉絲坦……你到底還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優曇……你居然問我?難道不是你讓姐姐背棄了我,轉而變成了你的主人嗎?她本來就應該是我的姐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神!沒有她我便無法繼續存在下去——所以現在,我一定要實現她的願望!為了我自己能擺脫她留給我的那唯一一個無法違抗的命令!”

終有一刻,風被擠佔了所有吹拂的空間。蜜糖替代了茵黛的龍捲,在主僕二人四周築起了高高的牆——那濃郁的香味讓優曇幾乎要嘔吐出來。她本來就不喜歡甜味,更不用說這些“香甜”本質上究竟是什麼……還很有待商榷。

“知道嗎,優曇?這世上的黑暗其實全部,全部都是蜜糖。死將生命本身釀成了最濃郁、最香甜的蜜糖,只是其中有一部分被釀壞了。比如說那次處刑……比如說因而作為工具、作為玩物誕生的我!一個連創造者自己都不知道其存在的錯誤!”

下一秒,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和茵黛都不需要呼吸,優曇甚至覺得自己會就這樣溺死在這一汪無可逃避的甜蜜之中:她閉上了眼睛,試圖掙扎的每一個動作換來的都只是被粘連得更牢固、擠壓得更局促這種她最不能接受的結果,而她身旁的茵黛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旋風魔法已經因施術者再也無法繼續詠唱下去而中斷了,主僕二人耳邊的聲響就這樣只剩下了蜜蜂們揮舞翅膀時發出的噪聲,響亮得就好像是在雲端之上聽聞一陣綿延不絕的雷。

“有時候看着這嘈雜的帝國,看着這片我行走其中的土地,我也會忘記……我會忘記我的每一根毛髮,我的每一寸皮膚,我的每一縷氣息,我的每一點每一滴,都來自於一個任性的公主瀕死前最陰暗的一句話。為了這句話我殺了很多人,無論是小孩、女人、老人還是壯年男子。我是一隻看不見的手,我將無數的屍體在夜晚樹立成型,因為在第二天日出時,我的姐姐會孤單……會害怕!你不是不想一個人去死嗎,姐姐……別告訴我你忘記了!你永遠都不能忘!絕對不能!”

茵黛的瞳孔在那一瞬張開到了最大:蜂群振翅,合奏出了特莉絲坦的聲音,而此時此刻的妖女……顯然正在狂笑。

“我……雖然能猜出來一些,但你居然真的是——”

“沒錯哦,姐姐……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驚訝的表情真是太有趣了!”

像是終於得到了滿足抑或釋然一般,特莉絲坦甚至可說是舒暢地大笑出聲:同一瞬間,優曇只覺得自己腳下的屍山,連帶着自己身邊的魔女主人都一併不存在了。世界彷彿成為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洞,而她就這樣墜落着、墜落着,無可依靠,無可掙脫,耳邊僅有的聲音是頭頂特莉絲坦對茵黛的最後一句挑釁……

“沒錯——這就是我,特莉絲坦·普利斯坎。我是你藉由冥泥在無意識中創造出的傀儡……我就是你在被處刑后活性化時,那個遺願與冥泥相結合所誕生出的污物。你不是不想一個人去死嗎?那好……”

——我會把整個世界放在泥漿里,一起打好包先給你送到死亡的彼岸去。然後,我將徹底撕碎你的心,讓你能安心離開這個世界!對,姐姐……

“特莉絲坦……就是因此為伊索爾德存在的啊。”

那一刻,優曇在墜落之中張開了雙臂——剛剛還被擠壓在她身邊的茵黛,此刻早已經墜落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這感覺很不真實,與其說是下墜,倒不如說她覺得自己在不受控制地飄着,飄着,也不知道會去向何方,更不知道這一切會不會真的有盡頭。

她還記得當初在羅蘭德,那一次在冥泥中“游泳”、打撈茵黛靈魂的經歷: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此刻的茵黛體內也已經有了核心的存在,所以說應該是不至於再需要她去“撈”第二次了,但對她自己而言……

——又要……見到當時那一幕幕的輪迴,踏上那片荒無人煙的曠野了嗎?就算自己和主人都不會就這樣消散在虛無之中,但如果就這樣失散在這無邊無際的記憶與黑夜之中,再也看不到彼此的話……!

“主人,你會孤單的吧?明明你僅有的願望就只是不再孤單而已……”

——安心吧,她是不會孤單的。

那聲音來得很突然:優曇還記得自己當初在羅蘭德那次打撈過程中,曾先後聽到了林德爾和一個陌生女人的說話聲,但這次在她耳邊響起的這個聲音顯然並不是二者之中的任何一個,更不是茵黛或者特莉絲坦。

那是一個更加堅強、更加剛硬,相比較於一個女性甚至更接近一位父親的語調。

“什麼……”

孤獨與黑暗已經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但僅有的感官卻能夠讓女僕感覺到,自己好像在墜入一片火焰……一片流動着的熱,哪怕在特莉絲坦帶她們來到的這個世界中一絲光芒都不存在……

——你在,所以她不會。我知道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像是客套話,不過你很快就會明白了。更何況,還有另一個人也希望你看到更多……看到全程。

優曇沉默着。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喉嚨了,彷彿她就是黑暗……她不再是優曇,而成為了這片空間本身,成了特莉絲坦。

或許從存在意義這個角度出發,女僕長和特莉絲坦沒準還真的有點相似……不過,現在可不是考究這些的時候。

——準備好了嗎,優曇?要去往新的世界了……那個人的世界,我所看守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變得模糊曖昧了起來:時間就此停止了流動,但在女僕長的靈魂旁邊,響起了陣陣冰冷而又清脆的錶針轉動聲響。

滴答,滴答,滴答。彷彿艾琳諾·柏夫夢中的阿姆·阿洛特再一次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