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瑞萊特帝國北部,奧羅拉省邊境地區。

如今,只差幾天時間,就是那場被命名為“白堊泛濫”的大災變事件一周年——不過,哪怕是與那場泛濫事件之前相比,此處大多數的帝國城鎮都沒有發生什麼過於明顯的變化……哪怕如今的帝國,連最高統治者都已經換過了一輪,政策也跟着發生了巨大的調整。

那又怎樣呢?在這座被命名為“青金石營地”的定居點中,少女依芮絲一邊將背後碩大的背囊再一次奮力向上墊了墊,一邊在雪地中邁着沉重的腳步繼續向前——無論是誰在掌握着這個國家,一群任勞任怨……或者說,不敢有怨的勞工,都是這座名為“貝瑞萊特”的巨型機械最不可或缺的基本零件。

以前是垃圾印刷機或者烈酒裝瓶機,而現在是戰爭機器——這就是依芮絲眼中,帝國在一年之內所發生的所有變化。自始至終,這個國家都只是一架超級巨大的機器而已。

來到露天堆場之後,依芮絲便如釋重負一般,將背後的背囊以最小心謹慎的動作放到了地面上,隨後解開那些纏裹在內容物上的布條——這所謂的背囊,不過是由幾根烏黑破爛的布條纏裹而成,就像她自己身上的衣物。當她解開所有的布條之後,最後露出來的則是一隻古銅色的金屬桶。

依芮絲知道,這裡面是油料……從地下抽取上來的黑色油料。在帝國最傳統的能源礦物——煤炭,開採量已經在日趨減少的如今,這種臭氣熏天的黑色可燃液體,便成為了帝國最為需要的新型燃料。

沒錯,所謂青金石營地本身,便是一座架設在奧羅拉省海岸線上的鑽油基地——這裡有儲油設備,有鑽油塔,有司職防衛的一支部隊與他們所居住的軍營,也有更多像依芮絲這樣在此勞作的苦工。

依芮絲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歲,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是年紀最小的——因為當她拍了拍身邊的油桶,準備回到鑽機那邊再去搬上一桶燃油過來時,一個更為年幼的身影已經湊到了她的眼前。

“依芮絲姐姐!依芮絲姐姐……你在這裡呀!”

“我在,蘿莎。工作結束了?”

“嗯!分餾塔那邊已經開始休息了!”從外貌上看,依芮絲就像是個20歲出頭的年輕女生,而同樣衣着襤褸、臉上帶着油污的蘿莎,則絕不會超過20歲——就連她的聲音聽起來都更甜美、更稚嫩,不像是依芮絲那公鴨嗓一般的嘶啞,“姐姐這裡應該也可以……”

“當然可以了。搬運工作就這點好……休息的時間比較自由,只要每天能搬完足夠桶數。”一邊回應着自己身邊的這個“妹妹”,依芮絲同時有些愛憐地摸了摸蘿莎那烏黑色的頭髮——不知道為什麼,依芮絲自己的頭髮居然是與大雪一般無二的純白,而她的眼睛或許也是因為缺乏色素,而呈現着有些病態的血紅,“倒是你們那邊……”

“沒事的!分餾塔那邊的人力攪拌設備也不是咱一個人在出力嘛……還有很多兄弟姐妹!”蘿莎揉了揉自己的頭髮,臉上的笑意卻在下一秒變得凝重了起來,“不過相比之下,姐姐,咱還是更擔心你……”

“擔心什麼?我受傷了又不會有人在乎……”

依芮絲說得是實話——因為她並不記得自己還有什麼親人在世,然而同一瞬間,蘿莎卻以最大的力氣抱住了她的腰,就好像她是個隨時都會飛走的氣球一樣。

“我在乎!姐姐……”她低聲喊着,話語中甚至帶了一點點哭腔,“沒有姐姐的話,咱可能就再沒有力氣堅持下去……”

“加油啊,蘿莎。”終究,依芮絲也只得輕輕拍了拍蘿莎的背——她那一直繃緊的面部表情,此時也終於同時變得舒緩了。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蘿莎的親姐姐……如今,或許已經被打成了粉末,融入到了這堆場中的每一桶原油中:分餾塔那邊,有把辦事不力的勞工直接丟進攪拌機,和石油一起進行攪拌的行事傳統。

她是在與蘿莎初次相遇時得知的這一切——同時,這也是如今依芮絲記憶中的第一件事:對於自己來到青金石營地之前的經歷,她統統沒有任何的記憶。是當時正在附近巡查的青金石營地守軍,把逃出了營地準備投海自戕的蘿莎與她一同帶到了這裡,還給了她一份所謂的“工作”,而在搭乘囚車前往營地的路上,她也就順理成章地……答應蘿莎,成了她新的姐姐,新的依靠。

她記得,當時自己應該是也想到過要拒絕這個陌生的女孩——但在自己那空蕩蕩的心中,她彷彿感覺到有什麼難以描述的衝動,驅使着她最終接納了女孩的請求:那感覺就好像……就好像……

“姐姐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行走在通往休息區的小路上,蘿莎一邊有意無意地開口問着,一邊有些小心地扯了扯依芮絲的衣角——作為回應,依芮絲儘管並沒有開口作答,卻緩慢地搖了搖頭。

“果然……不過,既然當初會那麼果斷地允許咱叫您姐姐,恐怕……姐姐應該,也會有自己真正的妹妹吧?”

眼看着依芮絲並沒有做出回答,蘿莎則是有些自說自話地將話題延續了下去——她的猜測甚至讓依芮絲體會到了一絲淡淡的頭痛。那感覺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的腦海里大叫……但自己卻無論如何都聽不清叫喊聲的內容。

“如果真的有的話……她一定會很擔心姐姐的吧?既然姐姐是這麼溫柔,也這麼強大的人……”

“開玩笑。我溫柔么?”

即便嘴上還在做着辯解,但與此同時,依芮絲的手卻是有些愛憐地扯了扯蘿莎的耳垂,“不過是……時不時地和你聊聊天,打打雪仗,再偶爾地陪你一同入睡而已。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但姐姐就是很溫柔……真的很溫柔。如果姐姐也有自己的妹妹,她一定會很幸福的吧……”

——幸福嗎?或許未必吧。

破碎、模糊而又曖昧的記憶並沒有告訴依芮絲更多——但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好像,好像和某個一樣稱呼自己為姐姐的傢伙,吵過很激烈的架?當時……

不等她想起更多,營地食堂的大門便已然出現在了依芮絲面前——在這座終年白雪皚皚的採礦營地之中,這座名為“食堂”的大型金屬建築不僅是所有勞工們吃飯的地方,更是他們唯一能夠娛樂的地方。

現在正是正午——只是,當依芮絲頂着直射而下的陽光,推開面前的金屬大門時,映入她眼帘的卻是一片烏煙瘴氣的昏暗空間。理所當然的,在這座採油基地中,絕大多數的地方都嚴禁煙火,但這裡卻是絕對的例外:這裡幾乎所有的男性勞工都在一刻不停地吞雲吐霧着,而依芮絲與蘿莎之外的其他女性勞工,也有不少在手指之間夾着白色的紙卷。

“喔——是依芮絲!‘暗夜之影’依芮絲·奧爾芬和她的姐妹蘿莎!”

像是在歡迎依芮絲的到來一般,當她踏入食堂時,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了一陣不大不小的呼嘯聲——遠處的男人們轉過了身,開始以濕漉漉的目光透過煙霧,不住地上下舔舐着依芮絲的全身,而近處的女孩子們則一齊後退半步,為還沒有做出任何回應的依芮絲讓出了一條有些狹窄的小道。

這條小道通往食堂正中央的一座方形高台——在那裡,正有個肌肉隆隆的壯年男子站在角落之中。依芮絲抬起頭,有些好奇地端詳着那人工裝之下的身體輪廓,而男子也像是感知到了依芮絲的目光一般轉過了頭,臉上卻滿是不屑與鄙棄。

“‘暗夜之影’依芮絲·奧爾芬?那是什麼——可否在我,統領整座分餾塔所有工人的格蘭瓦特手下站立超過三秒?在這拳台之上,我可是已經有87勝21敗的戰績在身!”

“是么?沒準那隻能說明你被抓進來得更早,走狗。”一想到就是這個男人在分餾塔執行着軍隊定下的所有規矩,依芮絲就感覺到一陣劇烈的噁心——但現在,她卻不得不挺身而出來面對這如同裡脊肉着魔一般精壯的光頭惡男,他的身上同樣穿着破破爛爛、滿是油污的工作服,“我對你的戰績沒有任何興趣。不過,如果你打算挑戰我……那我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告訴你,我的戰績是42戰全勝。我不介意用你的敗北,點綴我的第43次勝利——只要你想!”

“口出狂言……你不妨來試試!婊子!你簡直就像傳說里的那些魔女一樣又臭又騷!”

“嘿,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在哪看的這些傳說,不過據我所知,魔女之中可是沒有人跟你一樣喜歡臭屁!騷的沒準倒是真有,不過……”

——奇怪,為什麼我會這麼說?明明我……

不等依芮絲再去糾結自己剛剛下意識說出的話,人群中爆發出的歡呼聲便已然驅使着她爬上了拳台,站在了格蘭瓦特的對立面——台下,小蘿莎的歡呼聲雖然聽起來還很稚嫩,但卻已經與她身後那些戴着鐐銬的石油工人一樣響亮了。

“打他!姐姐,打他!加油打啊!”她的聲音清澈得如同迸裂破碎的冰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