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他人的視線之中,是天隕彼方變成了一團紅色的馬賽克——只是,在彼方自己的雙眼注視之下,變紅的是整個世界上的一切……除了她自己,她的影子,以及茵黛。那紅色的觸鬚是她伸向魔女的手指:不過,至少對她自己來說,這本是一個握手的邀請。

“朋友……是朋友!沒有被血染紅的朋友……!”

沒有人知道,天使其實真的在哭泣——因為在另一種視角之中,她的淚水會化作萬千噬人血肉的紅色毒蟲。就在幾分鐘前,她看到那純白色的巨人在崩潰之後染紅了整個世界,也為她注入了足以掙脫一切束縛、再度挺立於大地之上的力量,只是如今……

“請不要再反抗了……為什麼要反抗啊?!”

以天使此刻的判斷力,已經無法再去分辨那纏繞在“雙臂”之上的烈焰與寒冰究竟是源於何方,就連接踵而至的鐵雨與熱淚、黑刃與迅雷,都如同是來自這紅色現實毫無理由的惡意與攻擊:唯有那漆黑色的魔女保持着沉默,卻又在死死地試着站住腳跟。為了靠近她的身影,彼方試着自己向前邁出步伐,但當她抬起右腳時,卻發現就連自己的影子之中,都發生了令她無法解釋的異變。

“這又是……?!泥沼……對,是把我困在這裡的泥沼……”

——就像之前那樣……!因為沒有翅膀,所以會被那些容不得人的高傲同族扔到沼澤中心的荒島上,會因為不會飛,困在這種本來永遠不會阻隔翼人族的彈丸之地上……!

那一刻,天使咬緊了牙——在她自己的視線之中,她的嘴唇已經被自己咬破了。鮮血點點濺落在那彷彿擁有了生命的陰影之上,卻無法令這團不知為何化作荊棘的黑暗放開自己。

她有意無意地抬起頭:茵黛居然在對她微笑——充滿敵意與不屑的微笑,哪怕她依舊在做着掙脫天使的的無用嘗試。

——想要朋友就來試試看啊?用魔術和翅膀得不到的東西,以為能靠歇斯底里抓到手嗎?對哦,才想起來……你既不擅長魔術,也沒有好用的翅膀。

“不是這樣的……不對!一定不是!”

——那怎麼現在動彈不得的反而是你呢?而且不止於此……

“儘管說我好了……儘管再貶低我好了!儘管繼續傷害我好了!痛……但我會變得更強!然後和你們……和所有人都成為朋友!對!我想要的朋友!傷害我的傢伙也都要變成朋友,只要把你們都變成黑色就可以了!朋友!都給我變成朋友啊——!”

“該死的……到底要怎麼才能打到她?!”

拋開被束縛的茵黛自己不談,包圍着紅色輪廓的一行五人……不,六人之中,幾乎就沒有一個人能對如今的彼方造成什麼實質上的傷害:簡而言之就是,現在的她不僅看上去就像是個虛影,打上去的時候根本就是個虛影。優曇與切西的劈砍斬擊完全成了白費力氣,而即使是史黛拉、葛洛莉和貝莎的法術攻擊,至多也只是讓這蔓延的影像動作慢下了幾分。

最終,居然僅有那個不知何時摸進彼方身下陰影中的白色刺客,還能算得上是對她有那麼一點點的制約:直到現在優曇才終於發現,莫頓·依科特那令人捉摸不定的飄逸之術不僅幫他不知何時潛入到了彼方的影子里,更給了他一點點制約這紅色輪廓的可能性……儘管優曇根本就理解不了這種手法為什麼會有效。

“我撐不住太久的,大巫士優曇……快想辦法把魔女茵黛拉出來!定住這紅色影像的影子,以此反向限制她的行動,這麼乾的消耗還是……”

影子必定會以符合主人動作的姿態存在——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固定住影子的形狀,令影子的主人只得維持在某一個與影子形狀相吻合的姿態中:即便在場的每一個魔法師都根本理解不了這種逆轉因果的術究竟是如何實現的,但現在,至少莫頓確實用這匪夷所思的原理,在茵黛被拖走前的最後一刻牢牢地定住了紅色身影的形狀。

只可惜,或許過不了太久,就算莫頓的魔力到時候還沒有被榨乾,天光也足以把這紅色輪廓投下的影子,拉長到與茵黛的影子相接觸的程度了。等到那時,如果彼方看穿了羽生族少年這套小把戲的原理,恐怕……

“沒有時間了……我知道!可是……!”

再一次心懷最後一點希望揮出長矛,隨後又一次目睹那銀色的刀光無着無落:那一瞬間,優曇只恨不得在一切都結束之前,把彼方,甚至是之前曾對她有所隱瞞的米可與基爾巴特,都抓起來好好地抽上一頓——新生影鏡隊本應秉持的共存之念,如今早就被女僕長拋到了九霄雲外。

誰讓那個本應成為隊伍核心的魔女,如今卻反而即將成為交流不暢的犧牲品了呢?至少在優曇看來,現實就是如此。

可是,又該如何打破這盤死局呢?那紅色的身影是負念。是要安撫她,如同在更多場合下告慰一個悲痛的孩子?還是說……

不,真的還存在第二條道路嗎?如果存在的話,如果能夠走通的話……

告訴我,為何那毫無價值之物卻永不消逝?

告訴我,為何那閃爍光輝之物卻轉瞬即逝?

告訴我,為何那死士不會流血?

告訴我,為何那過往僅有寂滅?

十字之道永不得告解,更不會令我得償所願。

堅信之念永不生歡愉,更不會令痛消弭半分。

惟有恨……

惟有恨……

“唯有恨賜予虛無以意義,令汝切身尋回那一度被忘記的生命。”

低聲念出這如詛咒一般陰沉的句子時,優曇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到把這些文字組合到一起的——她更加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在她自己開口的同時,那雲端之上居然會有另一個聲音接下了她心中那驟然響起的無聲吟誦。不,或許那本來就是那人吟誦出聲的語句,只是經由某些不為女僕長所知的縫隙,才傳到了她的耳邊,她的心裡。

“我們是為歡愉而生,還是為使命而活?每當閉上雙眼時,我會在靈魂深處尋找能做出詮釋的秘密。我俯瞰自己,我在夢裡看到一座天梯。而地獄……心之所在即為地獄,深淵之底是我與你。”

在那浸潤着毒汁的咒言吟誦之中,優曇與身軀尚不能行的茵黛一同抬起頭,看到在那灰濛濛的陰雲之中,浮現出了慘白色的鬼影。

那是昔日的特莉絲坦。那是如今的娜娜緹——她將雙拳於身前平舉,隨後則是於胸口之上彼此相撞。

“出來吧,猶格·索托斯之密鑰。”

光芒散去之時,她的聲音清澈而又明晰——出現在她手中的,是一根純黑色的權杖,在頂端鑲嵌着一塊有着紅色條紋、以及很多不規則平面,顏色近乎於黑色的多面體。其若非某種極為異乎尋常的晶體,便是一個用礦物精雕細鑿而成的人造物。

“我等即為全新物語的開拓者。為了洗刷那時之牢獄之外的陰霾——在創造之光中擁抱毀滅吧,茵黛……”

記憶的傳承者將權杖猛地揮落,宏大的空間裂縫便在優曇與茵黛身後憑空而生——在那漆黑的門扉邊緣,鑲嵌着淡金色的裝飾。

“Quam ad originem!”

那是優曇所聽到過的,最為冗長的咒言——但就在娜娜緹念完這最後一個音節之後,女僕長只是感覺到,有一股無法言說的洪流打到了自己的後背上。那不是娜娜緹在試圖幫助她們,至少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幫助”,甚至更像是某種她與魔女都前所未見的攻擊方式,不僅是因為那道光芒中顯然飽含着某種與白黏土性質相近的魔力,更是因為沐浴在這光芒之中時,她們都同時感覺到,就好像有一萬隻鞭炮在背後炸響。

很痛。難以言說的痛,彷彿後背在火光之中被炸成了碎片——但不可否認的是……

“如果,能把這份痛苦也傳遞給更多的生者!不,不該是這樣……”

“這是能粉碎你與我這冥泥之軀的光。感覺到了嗎?優曇,現在咱們也在向消滅靠攏……在這痛苦、疑惑與不甘之中……”

“我感覺得到……主人。你也能夠感覺到吧?”

——活着就是痛苦的。不如說,正是因為能夠感覺到痛苦,所以才會無比清晰、無比堅定地相信自己還依舊活着,即便滿懷憎恨、滿身悲哀,即便整個世界都未曾想要賜予生命一個解釋……

——那麼,不如戴上這屬於毀滅者的面具。這是最適合我們的角色……無關這場戲劇的結局,做一場亘古不變的表演吧!

光芒之中,暗影迸裂成為璀璨的蓮花——那紅色的圖像第一次在這狂怒而又不羈的風暴之中開始了顫抖,而當煙雲散盡之時,娜娜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留在人世間的僅有那兩位全身漆黑的悼亡者。

她們以死去的萬物築起自己的身軀,以手中的武器帶來更多的死亡。由此,生與死的輪迴將繼續旋轉下去,沉澱更多的因果與愛憎。

“與我一同戰鬥下去吧,優曇……同這可笑的現實,和那無以描述的赤紅陰影。一直,一直抗爭下去,這樣,咱們也可以……”

茵黛的聲音聽起來微微有些顫抖。

“開玩笑。其實我一直都在為了你而活着,主人——如今,我將貫徹您的意志,貫穿這虛偽的負念!”

與魔女相比,優曇聽起來還是精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