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曇曾經將影鏡號當成過自己的家。是的,她的確這麼做過,真心實意地這麼做過——所以,她無比熟悉影鏡號之中的每一條通道、每一扇大門、每一處傷口與每一座動力爐。她可以做到閉上眼睛在影鏡號中跑上三個大圈,是的,她能做到。

前提是影鏡號內部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副模樣。她還記得,這艘戰艦作為一個典型的帝國造物,內部各處都是由鋼板、管線、鉸鏈與齒輪組合而成的結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機械造物:然而如今,當她帶領着自己的主人以及僕人,還有莫頓·依科特和克洛諾·蒂婭先後鑽入彼方炸出來的那個大洞之後,映入她眼帘的景象卻讓她差一點以為自己不是進入了影鏡號,而是順着腚眼鑽進了艾琳諾·柏夫的腸道。

“這些組織……是什麼東西?”

在這或許應該曾經是格納庫的位置,女僕長一邊捂着鼻子,一邊看向面前那些蠕動的白色肉塊與搏動着的淺灰色血管:其中有幾根血管看起來很明顯是從艦體外部那六朵花中延伸而出的。

“試一下!後面的讓開!”

不等其他人多說些什麼,茵黛便主動衝上前去,朝着距離眾人最近的一根血管拔出了自己的劍。她的刀刃只是一劃便撕裂了血管那看上去既柔軟又堅韌的外壁,但接下來,從中噴涌而出的東西,卻令所有人的神情都變得更加緊張了。

“我一猜就會是這樣……”

“白黏土,不會有錯的。”

貝莎與莫頓·依科特高度一致的肯定反應,不禁令兩位掌控冥泥的使者和曾沉睡於世界之外的蒂婭都皺起了眉:他們都還記得白堊泛濫時的可怕景象。而現在,安可哈芝……

——融合……將心與肉體,死靈與生命融合。安可哈芝將融入生命的新種之內……當萬物死絕之際,她將成為新世界的第一個靈魂獲得一切。

“……咳!你們聽到聲音了嗎?!”

就在優曇下達了前進命令時,走在隊伍最後方的莫頓·依科特卻捂住了自己的頭:他聽到有一個語調溫和的女聲。這話語中並沒有多少敵意,卻像是一顆炸彈一般,正在她的腦海中轟轟作響。

“聲音?”

“是指揮者繪司的聲音!應該……應該是——!”

——莫頓,是我。我的心還可以撐很久……不用擔心,安可哈芝總是覺得,把我和身體之間的聯繫切斷就相當於把我永遠困在了身軀之內。她曾經是對的,直到她將我的身體與白黏土彼此相連。聽着,莫頓……安可哈芝在與白黏土相融合的過程中,發現了這世界死與新生的規律所在,而我則找到了當初艾琳諾·柏夫控制你們這些羽生族人行動的精神通信手段。

“艾琳諾大人的遺產嗎……?”

羽生族少年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同時,令身上所有的羽毛都倒豎了起來。那不僅僅是因為驚懼,更是因為……他知道羽生族的羽毛,本質上其實是用於從艾琳諾·柏夫那裡接收精神控制的生物天線。

——只是這一點通訊方式而已。安可哈芝也發現了,發現生命起始於白黏土,歸於冥泥,而冥泥中將誕生新的白黏土……安可哈芝希望自己的靈魂成為這循環中的一環,這便是她的計劃。她要融入這個循環,所以如今,她在試圖用收集來的白黏土讓自己得以進入泛濫區,她要融入司令簇!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接下來,讓我……

“指揮者繪司!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險些令莫頓摔倒在地——當他站起身時,他看到身旁所有的同伴都在如同看着怪物一般盯着他,而在正前方的優曇背後……

“她就在這裡面……被迫和安可哈芝,以及白黏土融合在一起!”莫頓低聲叫着,他看到那一道由肌肉組織構成的,原本嚴絲合縫的牆壁上,如今已經出現了一道大到足以令嘉蘭百合徑直衝入的豁口。“是指揮者繪司打開了道路!我剛才……聽到了她藉助白黏土傳來的話語!是她,不會有錯的!”

“其實我們也聽到了。”優曇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摸了摸莫頓的羽毛,“你剛才的樣子真的很像是在自問自答。繪司老闆傳過來的話,其實也被你說出來了。”

“畢竟是通過精神控制傳來的話語嘛。”莫頓看似有些無所謂地抖了抖肩膀——僅僅在這一瞬間中,優曇便察覺到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微妙變化,“畢竟繪司大人肯定是希望大家都能聽到她的聲音。所以說——”

“安可哈芝,我們沒打算和你扯皮。”

還不等莫頓將手放到刺劍的劍柄之上,茵黛的大劍刀背便已經狠狠打在了少年的後腦勺上——他拔出了劍,卻立刻就被打倒在地,昏迷不醒。

“誰讓你沒學會和真正的莫頓一樣,在講話時習慣性地把一個人的頭銜加在她的全名前呢?”優曇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她知道莫頓·依科特至少此時此刻還沒有被安可哈芝的意志佔據——因為茵黛那動作快得不能再快的一擊,“現在,讓咱們先等待一下小天使的支援吧。我會讓她把莫頓帶到安全的地方,然後……”

“我來吧,主人,不用等了。”還沒等優曇詳細說出後續的行動安排,貝莎便主動抱起了莫頓倒在地上的身軀,“雖然我不是羽生族,不過這個身軀之中同樣有不少的白黏土成分……既然莫頓已經被控制了一次,那我也不敢說我絕對安全。”

“貝莎。你在探查戈爾卡樹海時,被什麼人從遠處隔空攻擊了?”優曇沒有立刻回應自己的僕人,而是率先反手拋出了問題。

“娜娜緹·萊姆,或稱特莉絲坦·普利斯坎。她是茵黛大人,即伊索爾德·普利斯坎從某種意義上講的妹妹。我記得,主人……不過,如果不快一點的話——”

貝莎的回答無比冷靜且迅速:於是,優曇立刻就把她與莫頓一同推出了影鏡號格納庫外壁上的大洞。“回去!但要注意一點!”她高聲喊着,有意沒有說出陰迦樓羅的名字。

花仙子和莫頓的身影很快就在天幕之下消失不見了。少有人知的是,貝莎的飛行速度其實是目前陰翅隊中最快的——包括那些身披動力裝甲的教會人員,但不包括嘉蘭百合與蘿絲瑪莉。

“好了,接下來的事……”

“就是咱們三個的工作了?真沒想到我第一次和你們深入合作的結果,就會是如此驚險刺激的任務。”跟隨着魔女主僕二人一同轉過身的同時,蒂婭對着那裂縫對面的黑暗亮出了自己的鐮刀——那裡面的空間看上去已經不像是現實世界的造物了。

“感覺到了嗎?似乎是很微妙的氣息……”

“而且很熟悉。主人,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在羅蘭德——”

“總歸是有些印象吧。雖然當時我應該是已經失去了意識,不過……我記得當時你的聲音。”茵黛的兩條眼眉都快要擰巴到一起去了,“對,當初那次小規模的冥泥失控中,還沒有核心的我——”

“——來了!”

下一秒,純白色的霧氣自那最黑暗的領域之中噴薄而出。那不是推力——一瞬之間,優曇只覺得自己像是融化成了某種液體一般,就這樣……

就這樣被裹挾着,融入那純白色的黑暗之心最深處。顏色與心境從來都沒有過什麼必然聯繫——永遠都不會有。就好像此時此刻,這純白色的外表不過是一顆極惡之心的遮羞布而已。

“做好準備,優曇……!”

“開玩笑。上次是我從這種地方把你拉了出去,主人!”

一主一仆的對話,聽起來並不像是應戰,反而近似於某種殘忍的玩笑——真正在這片純白色的霧氣中陷入迷惘的人,就只有蒂婭自己而已。

如今的她,彷彿成了當時在羅蘭德向著冥泥之海一躍而下的優曇。只不過……

“熟悉的氣息……不過,比我的時代還要更早!生的循環,死的片段……所有這一切的一切,生命,幻影,以及——”

記憶。

故事是記憶的光明。黑暗的空間中,蒂婭閉上了眼。她彷彿看到高樓與飛行機,看到野草與貓咪。看到一個在黑夜中獨自發光的窗口。

看到過去,看到……更遠的過去。就像優曇曾經目睹的那些一樣。爆炸,進化,結果導向不可逆的死亡……

不,這一切如今已經被改變了。但是,過去依舊是過去。

過去是神聖的。

——生命。本為無我、無識、無懼之物。

下一秒,蒂婭張開雙眼——她看到虛空。虛空依舊沉寂着:她不曾前行,或許也無需前行。

在記憶與輪迴的終點站,無人能撼動任何人的名字——除非他放棄化作永恆的生命與姓名來追索,來尋找:而在那一瞬間,一切的一切就此反轉。

慈祥的天鵝絨被扭曲成為病態的灰白,星辰則蒙上了影影綽綽的黑塵:若這天穹本身是無窮無盡的畫卷一幅,那麼在那一瞬間,畫布之中就此出現了橫越無數世界的裂縫。純白色的裂縫,真正的無。

——犯下大罪的花朵們啊。你們可曾知曉,有一顆果實是你們不能觸碰的存在嗎?

“而那顆果實,我們早已經消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