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能把安可哈芝從繪司體內拔出來的絞索。

直到優曇做出這結論五小時之後,彼方還依舊被籠罩在這句話對她帶來的震撼感中:此刻,她正坐在一張被安置在陰迦樓羅改機庫中的金屬椅子上。各式各樣的帝國式機械儀器在她周圍幾乎圍成了一個圈,甚至還有為數不少的管道、纜線與魔導光束還直接鏈接到了她的座椅上,但她卻為此絲毫不為所動。她暫時……很長很長的“暫時”,是不會有什麼精神思考這些玩意的用途了。

不遠處的控制台前,阿爾德涅、辛西婭與蒂婭正緊張而又有條不紊地操作着這些儀器,而更遠一些的地方,則是靜靜目睹着這一切的優曇與葛洛莉。

“看起來事情很複雜啊……”開口時,優曇的聲音聽起來顯得有些遲疑。不過,她身邊的主教卻伸手拍了拍女僕長的肩膀,示意她冷靜下來。

“只是工序複雜,優曇。這些東西實際上……在教會和帝國還沒鬧僵的時候,我也不止一次見到過。而且,當初史黛拉也差點坐進那張椅子里。”

優曇注意到,葛洛莉這次提到史黛拉的名字時還特意低下頭四處望了一眼,似乎是為了確認一下史黛拉是不是不在附近。

“史黛拉?和她有關係嗎?”

“嗯。還記得羅蘭德城外的事吧?當時你們害得她丟了非常重要的試驗機。”葛洛莉一邊說著,一邊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幾分鐘前,她才剛剛從那堆設備中“掙脫”出來。

“我記得。所以?”

“當時,一台……不,一套同樣的機器差一點就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這是帝國軍開發的精神改造設備……換句話說就是給人洗腦用的東西。當然了,現在他們三個並不是在給彼方洗腦,而是在對她的能力進行檢查。畢竟彼方的術式和精神或者靈魂操控是直接相關的,所以說……這台機器應該能檢測到一些東西?”

“我不太明白。”葛洛莉的解釋顯然把優曇說糊塗了,“檢測……怎麼檢測?而且,你要讓彼方對誰使用她的術式?”

“蒂婭已經自願做實驗體了。現在洗腦設備正在記錄彼方的靈魂光譜,之後坐在那台設備上的人會換成蒂婭。彼方會在蒂婭與設備相連接時,嘗試進入她的精神世界。”說到蒂婭的名字時,葛洛莉總是會不自覺地咬緊嘴唇,好像提到了什麼髒東西一樣,“做這套檢測的目的在於,探索一個能強化彼方精神能力的方式。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能給嘉蘭百合添加上一套彼方專用的系統。精神增幅系統什麼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眯起了眼。

“我知道,現在的嘉蘭百合算是半個生命體了。我甚至覺得沒準……彼方需要的可能只是一個接口?在和嘉蘭百合相連接的基礎上,讓嘉蘭百合可以和其他生命體向連接的接口。但是……我不認為彼方在侵入其他人精神世界時,可以把嘉蘭百合一起帶進去。這樣的話,我就必須保證彼方在侵入過程中依舊可以隨時能撤出來,甚至能在這種狀態下控制機體。”一口氣說了太多太多的話,似乎讓葛洛莉感覺到有些睏倦——她當著優曇的面打了個呵欠,然而優曇卻看到她呼出了一朵小小的火花。

“而且,根據你們之前的描述……雖然我不能肯定你們突入影鏡號后,和安可哈芝對決時是不是也身處於精神世界中——我覺得應該是,可如果這樣解釋,茵黛那根巨大的錶針又是從哪裡變出來的?”一邊說著,葛洛莉的眼底亮起了一絲不帶敵意的疑惑——優曇知道,這是針對她的疑惑,因為她自己、茵黛和優曇在那根錶針的話題上全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不管這麼多了……我相信你們沒有瞞着你們的隊友,只是確實有很多細節還沒搞清楚。只不過無論如何,精神世界中的安可哈芝我覺得都不會是一個能輕易拿下的對手。”

優曇點了點頭。不僅是因為贊同葛洛莉的意見,更是在感謝她沒有深究。“我們沒有資本小看一個魔王。”女僕長說著,心裡卻無端想到了基爾巴特。

“正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再根據這次收集到的數據,用這些蒂婭帶來的洗腦設備給嘉蘭百合再加一套應急系統……”

主教大人本想繼續說下去的——但是,不遠處傳來的號令聲卻打斷了她。

“數據記錄完成。彼方,你可以下來了。”顯然,在那套設備附近指揮工作的是阿爾德涅,因為此時向葛洛莉喊話做彙報的人也是他,“主教,該蒂婭坐進設備了。”

“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幫忙。”一邊說著,葛洛莉邊和優曇揮着手,邊走向了那堆設備。

——其實在帝國,人人都知道洗腦設備是教會的發明。葛洛莉也知道,優曇也知道。

以前大家什麼都知道。

現在,她們需要學會不知道。

——現在很多人都要學會不知道。只不過,有人學不會,有人不想學。

史黛拉或許兼而有之:當優曇和葛洛莉正在機庫觀摩彼方的身體檢查過程時,她是陰迦樓羅改上唯一一個還停留在自家房間里的教會人員。她等一個大多數人都不在居住區的機會已經很久了,因為如今的她,正通過一塊她私藏起來的通訊水晶和遠方的某人交談着。那塊水晶使用的頻率,是洛爾瓦家曾為貴族時的專線。

當然,說是“交談”,實際上卻可能有些名不副實——因為水晶另一邊的那個聲音,話明顯比史黛拉要多了許多。那是個有些沙啞的男聲。

“哼。所以說,目前你們這所謂的三方同盟,已經把最大的後顧之憂基本消滅掉了。接下來,就該是帝國本土了吧?”

“我不知道,瑪貝爾叔父,我——”

“你人微言輕,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東西。史黛拉,是想要這麼說吧?”瑪貝爾·洛爾瓦的語調正變得越來越冷,“但你肯定知道,魔物的軍隊終有一天會攻打貝瑞萊特帝國本土。愛梅拉德,歐羅拉,還有最北部的自治省格雷西亞……這已經是帝國僅有的土地,或者說是人類僅存的領地了。難道你還要站在魔物們的立場上,傷害人類的居所?”

史黛拉沒有做出回應。瑪貝爾同樣沉默了五秒鐘。

“相信我,孩子。別以為魔物就會講究戰爭道德——那根本就是你們家那個小破村子給你帶來的錯覺!洛爾瓦家三大分支里,椴木市那一支我姑且不論,你們家這一支簡直就是被那片太過於寧靜的田園牧歌給害了!”隔着水晶,史黛拉一邊聽着,一邊想象着瑪貝爾那張被氣到扭曲的臉,“我本來有四個兄弟姐妹,現在他們都躺在洛爾瓦官邸後院的私人墓地里!他們全都是……全都是為了從前來屠城的魔物軍隊手中保護平民而犧牲的!史黛拉……你是要把你另外四個叔叔阿姨氣得在棺材裡跳腳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可是,可是如今的皇室——”

“蕾嘉·丹特莉安她就是個屁!”出乎史黛拉預料的是,瑪貝爾的回答不僅來得迅速,聽起來更是頗為斬釘截鐵,“重點是那些普通人!就算她取消了洛爾瓦家的爵位……但是史黛拉·洛爾瓦,你給我聽好了!”

即便史黛拉早已決心叛離自己的家族,但還保留着洛爾瓦這個姓氏的她,在聽到叔父如此憤怒的吼聲之後,也不由得噤若寒蟬。

“我知道……我能猜到你和你背後的教會會說什麼。因為蕾嘉她堅持戰爭,所以只要她在位,普通人就不可能有生命保障。表面上看確實是這樣,可如果不這麼做呢?你們是希望帝國和以前一樣,每年都要把數億人扔進焚化爐,還是想乾脆什麼都不做,放任人類像病菌一樣堆滿整個世界,然後自我毀滅?啊?教會那些盲目慈悲的傢伙簡直愚蠢得不配活下去,現在你居然還和他們合得來!如果不是蕾嘉從教會聖堂最底層發現了那些東西,我們都還被蒙在鼓裡!帝國人的來歷,帝都到底是什麼東西……教會明明比蕾嘉更早知道這些事,卻偏偏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你們是想要坐看人類自滅嗎?!看着帝國在一刀一刀自殘之後,成為魔物們口中的肥肉?還是乾脆慢性自殺了事?太讓我失望了,史黛拉……我現在只後悔之前沒有在鷹喙群島清洗掉你這逆子!”

“我,我們——叔父!如果能消除魔物和帝國之間的敵意,再……”

“史黛拉,只有人類才能解決人類的問題,人類必須要首先解決自己的問題,無論讓誰付出多大的代價——不信,就走着瞧!千年以前,現實就已經證明所謂的共存只是一個夢,美麗卻不切實際的夢,而現在。”

通訊器另一端,瑪貝爾的聲音就此停頓了一番。與此同時,茵黛不知何時來到了史黛拉的身後。

“現在,這個夢……”

“——由我們來實現。”

她一邊打斷了瑪貝爾的話,一邊一把搶過了史黛拉私藏的這塊水晶,將其一把捏碎。黑色的血液從魔女掌心中滴滴濺落而出。

“茵,茵黛……前輩……?”

“現在,史黛拉·洛爾瓦已經不再私藏和敵人溝通的水晶了。我相信她應該也不會再後悔了,對不對?”茵黛輕輕笑了笑,儘管笑容看上去有一點點的勉強,“人總該為了自己相信的正確去不計代價拼一拼。其實你的叔父也是這麼想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