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主人一起撲向眼前這具“屍骸”時,優曇心中並未浮起太多波瀾——即便在遇到茵黛之前,她還曾把同類相食當做是魔物“野蠻得不可救藥”的證據之一。活着是同伴,死了是肉塊,和薩巴斯中諸多魔物成員混得久了,優曇對這一點也就放棄了反感。

現在,她更加關心的是身邊那位剛抹了抹嘴的主人。她唯一需要關心的就是那個人。

“口感還不錯,主人。”她像是挑釁一般說著,向茵黛眯起了眼,“您該不會有反對意見吧?”

“不錯個屁。我最討厭臘肉了……哪怕是在逃出薩巴斯之前。”……是不出優曇意料的回答。她也早已準備好了對策:“怎麼?您居然還能從這東西里吃出‘肉’來?您開玩笑哪,主人!”

伸手不見五指的空曠牢房中頓時陷入了一片令人難堪的輕鬆感。直到阿爾德涅以一小團電火花重新照亮周遭,他在用眼睛搜索這牢房中每一個可能通向外部的出口……除了一行人身後那個入口之外。

直覺告訴優曇,牢房——尤其是安可哈芝本體的牢房——這種重要設施,一定是會被那個怨靈放置在要塞最核心部位保護起來的。可是,救出安可哈芝的本體本就不是一行人的作戰目標:無論是找到傳送核心,還是消滅那個怨靈,這兩件事都比一行人目前在搞的這些玩意重要多了。

如今,進入核心部位或許是件好事,但接下來……

“不說了……主人,該幹活了對不對?”女僕長一邊延續着自己那好整以暇到令人生厭的語調,卻在與茵黛敷衍了幾句之後立刻將目光投向了隊伍最邊緣那個白色的身影。“莫頓,”她說著,同時揉了揉額頭,“莫頓。你是掌控陰影的大師,而這裡——”

“我懂你的意思了,大巫士優曇。”這還是莫頓第一次以這個頭銜來稱呼優曇。羽生族少年沒有半點猶豫,便將手中刺劍用力戳向了腳下——不是戳入地面,而是刺入那鋪滿遺迹地表的陰影。

向我揭示那比陰影更加穢暗的靈魂正在何方,向我展示那比天空更加澄澈的晶體位在何處——這是少年向陰影提出的問題。陰影的回答是光芒,一道熾熱的、爆炸性的光芒。低沉的驚呼聲中,莫頓的身軀被狠狠地甩到了牢房的頂層,卻沒有立刻落下來:突然由天花板中爆裂而出的觸鬚將他牢牢地束縛在了空氣中。

那不是某種生物的血肉之軀,而是一團團有些荒謬地保持着粘度與強度的水——優曇還記得,她在剛剛進入這艘要塞艦時就見到過這些可以自由改變黏度的液體。它們是安可哈芝如今位於身體之外的肌肉,而寒冰則是她的外骨骼。

“我找到了!大巫士優曇,兩個目標物體都在這艘艦的中後部,離這裡不——唔唔唔!”

“你閉嘴罷!”

水體構成的觸鬚纏住了莫頓的嘴,而在其中中,氣泡咕嘟咕嘟的聲音拼湊成了壓抑、憤怒的低語聲——優曇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必然是那個怨靈的聲音。

“安可哈芝……不。你不是真正的安可哈芝!”

“活下來的就是真的……哈!哈!哈!我感覺到了。你們吃掉了那個不中用的身體,但你們奈何不得我!現在,外邊那群擾人厭煩的蒼蠅終於都撤退了,所以——輪到你們來承受我的怒火了!”

蒼蠅?優曇抖了抖眉毛——她並不覺得安可哈芝有把萊吉翁稱作是“蒼蠅”的資本,但同時萊吉翁的撤退也令她感覺有些好奇:如果安可哈芝沒有足以打退她們的戰鬥力,那……她們撤退的原因又是什麼?如果說她們是精英士兵,那她們的主人又——

“果然。被那個傢伙叫走了嗎……”一旁,茵黛的低語彷彿是在告訴優曇,她已經明確了答案:與此同時,魔女的手上也沒有閑着。她將那指引破滅的時針高高舉起,便有一叢純黑色的電光向上噴涌而出,將束縛莫頓的觸鬚無一例外盡數折斷。

“呼,謝謝……不過,接下來——”

“——我倒是希望,戰鬥能快一點來!站到我身邊!”

魔女的指令來得及時:她將包圍身軀的黑色披風化作粘漿高高揚起,旋即撞上一堵當頭砸下的冰牆。失去囚徒的監獄被安可哈芝如紙團般揉得粉碎,而在那由冰屑縫綴而成的軀體之內,魔女一行正是四處遊動的寄生蟲。

他們吞噬,他們破壞——該以何為名呢?或許,就是為了消滅那些不合時宜的存在吧。有時,潮流由多數人來推動……但也有些時候,潮流選擇的是個別人。

“碾碎你……碾碎你們!”

“你做不到的。”黑暗的領域正中央,魔女輕蔑地笑着。“優曇!”她命令道,“你來開路!”

“嘿嘿……主人,你不介意這樣會有點吵就行。我已經,好久沒有——擁抱過我自己的翅膀了!”

女僕長的胸膛像充了氣一般,猛地向外爆開——黑色的液體噴濺而出,融入了魔女構築起的仄暗之牆。她的骨骼在脹大。她的手臂突變成為森森骸骨綴連成的翅膀。她的雙腳化作一對覆蓋著鱗片的利爪。她的喉嚨因痛苦發出嚎叫。

嚎叫……那是足以擊碎寒冰、扭曲鋼鐵、令空氣為之號泣的悲鳴。

當魔女恰到好處地以泥漿糊住其他所有隊友雙耳時,她才剛剛編織起的黑暗護盾便在巨大的聲浪之中化為齏粉——當然,是與那早已不成樣子的魔法監獄一起。這座遺迹似乎並沒有任何抵禦物理攻擊的能力,所有設計都僅僅針對安可哈芝本體可能擁有的魔法能力。

碎屑之中,以優曇為名的怪鳥伸展開自己的軀體——她揮動翅膀,擊碎頭頂最後一塊冰屑之後騰空而起,眼中所見則是那幾乎已經從正中央被擊成四塊的冰雪堡壘。在茵黛的帶領下,整支突入小隊都抓住機會逃出了那艘冰冷的戰艦,但與此同時,那些冰冷的裝甲與流動的肌腱卻又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恢復原狀:怨靈似乎已經掌控了這天地之間所有的水分,將其化作自己的助力。

“絕不會……絕不會放過你們的!”

安可哈芝的聲音並不是從空氣中傳來,而是直接迴響在當場的每一個人心中——與此同時,所有人都在那剛剛恢復了平衡的冰冠戰艦內部捕捉到了一股滿溢着怨恨的魔力。那不是一般的力量……與自警團聯繫更為緊密的茵黛與彼方二人更是感覺,這反應熟悉得令人心悸。

“是轉移反應……嘉蘭很害怕!”

“——想把我們扔出世界嗎?”

與彼方緊張兮兮的模樣相比,茵黛臉上那幾乎牢不可破的輕蔑,甚至有了足以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再一次舉起了自己的時針——只是此時,她的口中也沒有閑下來。

“我俯瞰自己,我在夢裡看到一座天梯。而地獄……心之所在即為地獄,深淵之底是我與你。”

優曇依稀記得,自己曾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句咒言——娜娜緹使用過這句話嗎?她不記得了,忘卻來得迷茫卻又蹊蹺。只有茵黛,卻如同天真爛漫的孩童模仿小說台詞一般吟誦着這些令人不安的句子。

她似乎並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有效——優曇甚至能夠猜到,主人應該有其他更穩定的手段可以用來反制安可哈芝:但她純粹就是不想用。她太喜歡刺激了……哪怕代價是把身邊所有人的命和她自己的綁在一起,放到死神的天平上做砝碼!

“轟然洞開,死境之門!”她吟誦着。雖說搶先一步出現的是傳送核心製造出的小型蟲洞。風暴呼嘯而起,那是世界之外意欲吞滅一切的風暴。

在她身後,她所有的同伴都閉上了眼睛——包括優曇。只不過,若其他人這麼做是因為絕望,優曇就是因為……她想要讓自己看到的一切,更多一份“驚喜”感。

由此,沒有人看到蟲洞之中竟出現了裂口:比虛空更為深邃,比黑暗更加冰冷。

那是純粹的破滅——不是那赤紅色的,以“破滅”為名的偽物。萬千輪迴之間,億萬逝者的意志如今正被茵黛輸送到這時針之上:他們的合力,足以將世間萬物拉致死的天地間。

不,與其說是破滅,不如說是寂滅更恰當些——茵黛。屬於她的威能。蟲洞化作千萬片碎屑憑空消散時,魔女張開了眼:她赤紅色的雙眸彷彿是由世上所有死者的血凝結而成。

冷漠。冰寒。但或許——並非妖邪,而是純真。

死是世上至高無上的澄澈:無形,無懼,無善亦無惡。她不是神明,亦非俗人……魔女只是這箱庭世界中的一個齒輪,一朵被培育了千千萬萬個輪迴的滅亡之花。

她永不凋落——回過頭看向優曇時,茵黛笑得比任何人都更加誠摯。在她背後的天空中,虛偽的群星之間被刻下了一道不會癒合的傷痕……以破滅為名。

她令優曇失去心臟的胸膛之內變得熾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