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倒敘的慘劇》

在渾渾噩噩的夢中,似乎見到一名少女。

少女擁有燃燒般的瞳眸,頭部長了一對鮮血色調的犄角,烏黑亮澤的秀髮隨風飄蕩;她直勾勾地望向夏梨梨,露出十分不祥、卻又異常美麗的微笑。

暮然間,少女輕啟花瓣般的粉嫩雙唇,以令人骨頭髮酥的溫柔嗓音說道:「我就觀看,見有一匹灰馬。騎在馬上的,名字叫作死。陰府也隨着他;有權柄賜給他們,可以用刀劍、饑荒、瘟疫、野獸,殺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夏梨梨赫然驚醒。

一陣劇烈的幻痛襲來,讓她不禁用力捂住頸部。

耳朵隱約傳來通話雜訊“沙沙沙沙”的噪音,視野不斷跳動,就好比舊型電視信號不佳時的歪曲影像。影像依序出現了櫻花樹、罐裝紅茶、貴賓狗,還有類似羅夏墨跡(Inkblot)的對稱圖形。

過了片刻,視野隨痛楚消退而恢復正常,噪音亦嘎然而止。

好冷。

她一邊搓揉雙手,一邊自車椅起身。

四周相當昏暗,隱約能看到應急照明燈的亮光,以及室內停車場的輪廓;車載空調的溫度顯示為攝氏十九度。

幾秒后,夏梨梨才意識到自己待在白碁的私家車上。

「Siri,現在幾點?」

夏梨梨喚醒手機的語音助理。

身旁座椅亮起亮光,傳出電子人聲的回應:「現在是2019年6月15日晚間9點11分。」

9點11分。

距離作戰開始,已經將近一個鐘頭。

今晚,左京邀請“蛾男”到家中一敘,並讓前來襄助的刑警、靈媒師埋伏在內,準備聯手消滅駭人聽聞的都市傳說。而交予夏梨梨的任務,便是待在地下停車場、守護作為結界中心的符咒。

不好了,自己怎麼會在這種緊要關頭睡着……

夏梨梨匆忙看向扶手箱,以紅色硃砂書寫、繪有五星芒的九字紋符咒仍貼在原處,但邊緣似乎多了一些細微的垢污,就像不小小沾到墨汁那樣。

倏然,手機響起冬風練習曲的旋律。

是左京主任。

「喂,主任?」

夏梨梨接起電話。

「上來與我們會合,快一點。」

一交代完,左京便毫無戀棧地結束通話。

夏梨梨凝視着屏幕,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卻又一時說不上來,只是直覺地認為左京的語氣不若以往。

這是怎麼一回事?

懷着滿腹疑惑,夏梨梨走下車。

由於大樓臨時停止供電的關係,僅能沿着樓梯,一階、一階地往目的地前進。她探出身子,望向走廊盡頭那扇暗褐色的大門。

儀式已經結束了……嗎?

大門並未關上,自門縫間隱隱透出幽光,和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主任?小白?珂芙老師?」

夏梨梨把頭伸進玄關,試着呼喚其他人。

然而,唯有隨風搖曳的燭火作出回應。

大家呢?為什麼全部默不作聲?

疑問立刻連結到一個恐怖的假設,而且是接近確定的假設——

“祂”降臨了。

假如這是角色扮演遊戲,接下來要觸發的劇情很可能是BE結局,選擇“逃跑”或許才是正確的作法。夏梨梨猶豫該不該立刻回頭,但擔心同伴安危的心情,牽制了她後退的腳步。

不,我不能光考慮自己……

如果左京主任有生命危險的話,必須設法帶他一起離開。

下定決心的夏梨梨,鼓起勇氣向前踏了一步,同時舉起儀式用的金屬燭台,藉由熠熠火光照映通往室內的道路。

客廳空無一人,地面擺放着大小不等的圓鏡。

珂芙事先提醒過,圓鏡為催動咒術的重要媒介,需要保持其外觀完整。但屋內的鏡子,卻無一倖免的碎裂成蜘蛛網狀,像是在訴說驅魔行動已經失敗。

「嗯?」

視線開始在意起光線照不到的角落。

“那傢伙”該不會藏在沙發底下?還是躲在陽台的窗帘後方?或者根本就站在我的背後……

內心擅自騷動不已,總感覺隨時會有東西從暗處竄出。

一面保持戒備、一面放輕腳步穿過客廳,夏梨梨一鼓作氣走向廚房,不讓自已有時間猶豫。望着拉門的霧面玻璃,她感覺到後方有物體正在蠕動,隱約還能聽見昆蟲振翅的響動。

——咯吱。

小心翼翼將拉門開出一道窄縫后,夏梨梨悄悄往內部窺視。

映入眼帘的,是名手腳受繩索束縛的男人。

男人乃蝸牛不動產的員工,職位是業務三組的主任。除此之外,還擁有另外一層不為人知的身分——

“蛾男”的宿體。

「勝利主任?」

原本外表精壯的金勝利,此時的面容卻憔悴到簡直判若兩人。眼球充血通紅,肌膚呈現壞死的黑紫色,表皮底下似乎蓄積了大量膿瘍,又腫又脹。

當夏梨梨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面前的男人突然張開嘴巴,發出拼湊不出意思的單調音節。

「咔……咔嘎咭哩咔嘎……咔嘎咭哩咔嘎……」

聲音彷彿從滿是淤泥的排水孔中發出,夏梨梨頓時感受到一種鼓膜受硬物刮擦的異樣觸感。

目瞪口呆的她,右手反射性拉動門把。

就在玻璃門即將關上的前一刻,依稀看見金勝利的口腔深處,爬出了一隻只肥大的綠色毛蟲。

「咔嘎咭哩咔嘎。夏梨梨。咔嘎咭哩咔嘎。夏梨梨。咔……咔嘎咭哩咔嘎……咔嘎咭哩咔嘎……」

即使隔着門,話語仍清晰地灌進耳里。

夏梨梨渾身陣陣發冷,逃也似的奔離廚房,途中忽然一腳踩滑,差點就要摔倒。

定神一看。

鞋邊充滿粘稠的紅色液體,還有類似被絞肉機絞爛的肉末。

很快的,她理解了肉末的真面目——

那是白碁。

正確來說,是曾經屬於白碁的某一部分。

因為他的身體,就好比被擀麵棍來回碾壓無數次的麵糰,肌肉、骨骼、內臟碎成泥狀,只剩下薄薄一層人皮黏在地上。仔細觀察的話,還能見到白碁臨死前那張驚恐、猶如蒙克筆下《吶喊》的表情。

這是惡夢……嗎?

塗有唇膏的嘴唇失去血色,夏梨梨全身繃緊僵硬,只能目不轉睛地盯着地板發楞。

「梨梨小姐。」

這時,一聲虛弱的呼喚,令夏梨梨清醒了過來。

循着說話聲,她拉開浴室木門,找到倒卧在血泊之中的靈媒師。

周圍一片狼藉,洗手台、置物架裂成兩半;浴鏡碎成粉末,細小的玻璃渣遍布地磚。

「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夏梨梨幾乎說不出話,勉強地擠出問句。

「抱歉,是余的失誤。」

蒼白的嘴角微開,珂芙發出細小如蚊、勉強可聽見的聲音。

「……就連老師也對付不了蛾男嗎?」

「余針對宿體進行封印的作法沒錯,但“祂”的力量卻超乎估計。果然,應該事先破解“wǎlángānjī”才對,呵。」

靈媒師自嘲地笑了笑。

她的右手、雙腳被切成數段,斷肢散落在磁磚上。切口參差不齊、仿似受到野獸啃咬。那張宛如高貴貓咪般的俏臉,亦染上了紅黑色的污漬。

「“wǎlángānjī”到底是什麼?」

夏梨梨追問。

珂芙沒有回答,只是看着斷掉的右手掌,平靜地說道:「梨梨小姐,請戴上余的護符,它能緩解殘穢的侵蝕。」

追隨珂芙的視線,夏梨梨看見被緊緊捏住的黑色香囊。她扳開塗有指甲油的手指,再依言將護符懸掛於頸部。

「京先生應該在書房,務必帶他一起離開。之後,前往鹿兒港鎮尋找余的友人,友人會代替余協助你們。」

「那妳呢?」

「“祂”目前被困在余的體內,余會豁盡一切替你斷後——走吧。」

「可是……」

就在夏梨梨陷入遲疑的當下——

「咔。咔嘎咭哩。」

珂芙猛然翻起白眼,身體劇烈地抽動。

接着,只剩下眼白的雙眸瞪視夏梨梨。

「對了,梨梨會下五子棋嗎?」

口中吐出了谷茜的嗓音。

「小、小茜?」

「別被迷惑,快走。」

珂芙咬破下唇,表情瞬間恢復成平常的自己,但左眼又立刻翻成白眼。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低聲吟詠,旋即——

「快走!」

吶喊同時,珂芙用僅存的手臂將夏梨梨推出浴室。

下一刻,門扉在身後“磅”地闔上。

耳畔響起了血肉噴濺的聲音。

夏梨梨沒有回頭,徑直跑向書房。

書房猶如遭遇強烈地震,陳列的書櫃扭曲傾倒,書籍如雪崩般灑落一地。

前方多出一道未曾見過的暗門。

走進暗門,裡頭的空間約莫十平方米大。左側金屬架上擺滿了拷問用的刑具,另一側的牆壁掛了張軟木板,上頭釘着諸多不知名人士的相片;中央處則有張古典風格的溫莎搖椅。

搖椅在寂靜封閉的空間內悠悠晃動,規律的吱呀作響,讓夏梨梨全身泛起疙瘩。

而她尋覓多時的身影,此刻就坐在搖椅的位置。

左京的姿勢極為詭異,與其說是“坐”,更像被某種東西固定在椅子上;身體蓋了一件羊毛毯,僅僅露出頭部,就好比理髮時披着圍布的模樣。

「……主任?你還好嗎?」

左京置若罔聞,只是以失去光澤的眼瞳凝望着空氣。

宛如黑色漩渦的不祥預感,盤據了夏梨梨的思緒。

她緩步上前。

手指輕輕揭開羊毛毯。

一柄精緻的雨傘映入視線。

半透明的傘面上,印有星星點點的梨花圖案。

那是左京提前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為什麼……」

夏梨梨甩了甩腦袋瓜,試圖消除眼前的殘酷畫面。

可惜,畫面怎麼樣都揮之不去。

就像馘首獻祭的儀式般,左京的頭顱硬生生插在傘尖上,鮮血滴滴答答地自頸部斷面流下,將椅面濡濕成黑紅色,粘稠發光。

正當夏梨梨想要走向左京,脖子處驟然傳來撕裂聲。

她低頭望去。

珂芙給予的香囊,竟在注視下不停顫抖、搖晃,布料“滋滋滋滋”地斷裂,棉線的纖維飛散開來,露出了裡頭四分五裂的符紙。

最終,整個香囊綻開。

同一時間——

「喀。」

毫無預兆地,黑暗中響起鞋跟的聲響。

後背沁出冷汗。

夏梨梨慌張拾起鐵架上的匕首,把刀尖對準聲響的來源。

「喀。」「喀。」「喀。」「喀。」

腳步聲越來越靠近。

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席捲而來,夏梨梨完全止不住發顫的雙腿,光是要站着便幾乎耗儘力氣,更別說要逃走。

陰影之中,緩緩走出一名身穿制服的美少女。

夏梨梨很快認出對方。

是四天前,在公司一樓大廳遇見的女學生。

然而,對方散發的氣質,變得和先前截然不同——妖魅、邪氣,猶如黑夜盛放的罌粟。那張無可挑剔的面龐上,貼着邪惡而嗜虐的笑容。

一陣風忽地吹拂而過,修長的秀髮隨風翻飛。

少女揚起臉,如火焰般瑰麗的眼眸投向夏梨梨,並張開薄薄的嘴唇。

「沒事的,沒事的~」

將手輕按在夏梨梨頭上,少女有如對待小動物般親昵地來回撫摸。

「無論未來發生什麼事,我永遠是梨梨的夥伴、梨梨的朋友哦。」

語畢,少女彈了一個清脆的響指。

連悲鳴都來不及發出,夏梨梨的頭顱俐落地與身體道別。

或許是產生幻肢現象的緣故,她並不認為自己失去了身體,只有一種在黑暗中旋轉、下墜的奇妙感覺。整體來說,有點類似從起踏板起跳,經過數回翻身動作、落入游泳池的過程。

比較讓她意外的是,死前沒有出現回憶跑馬燈,反而想起曾與左京聊過的有趣話題——

人類斷頭后,能保持多長時間的意識?

左京告訴她,科學家曾以老鼠測試斷頭后的腦部情況,根據腦電圖顯示,實驗鼠約莫有四秒的清醒意識。照理來說,大型哺乳類能作到比四秒更好的成績;但又有反面論點言明,人類一旦被斬斷首級,腦部會在極短時間內陷入出血性腦卒,幾乎等於瞬間失去知覺。

為了探究人生最後的疑惑,夏梨梨不斷默數秒數。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