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化学教室里,只有黑板上方的时钟在滴答作响。双氧水的气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中,我一边忍受着这股不好闻的气味,一边小心翼翼地加强了右手上的压力。

阿狸前辈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并没有要起身的打算。面对直球一般抛向他的问题,他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沉默了一两秒后,阿狸前辈终于开口了。

「童话人物确实是跟道具一起存在的,向你们隐瞒这点是我的错。不过——」

这么说着,阿狸前辈的目光投向了靠近后门的墙壁上。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白色的墙壁中,一个拳头大小的凹痕出现在那里,以凹痕为中心的细小裂缝向四周扩散。

「怎么会?!」

转头看向那面墙的姐姐发出一声惊叹。对我来说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对姐姐本人来说却是令她震惊的新发现。能够联想到的情况只有一种:姐姐生气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使用「能力」。那个「能力」并不受她控制,而是下意识地发挥着惊人的作用。

「从结果来看,夏夕你已经得到捕手的『能力』了——我猜,应该是在跟他战斗的时候吧?」

阿狸前辈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蓝胡子,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姐姐的表情既惊讶又困惑,似乎是还没能理解到「获得捕手的能力」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虽然之前已经说过了,根据『辐射理论』,童话道具确实会在一定的概率下激发出人的超常能力,但根据经验,大多数捕手的能力都是在危急情况下被激活的。因此……」

「因此为了免去大段说明,你决定让我们先进行实战再说明——这算什么?游戏的新手教学关卡吗?」

我想起之前在咖啡厅的对话,阿狸前辈把全部的重点都放在了童话道具的讲解上,一点也没有提到童话人物。但事实是,如果要拿到童话道具,就要越过童话人物这一关。也就是说,我们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不是「偷钥匙」,而是「抢钥匙」。

「嗯,你们果然不负我的期待。」

听到我直言不讳地说出他的真实意图,阿狸前辈诚实地点了点头。但那副好像老师对学生的回答满意时露出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的心里完全没有「愧疚感」这种东西吗?

「不管怎么听都很让人火大……」

姐姐压抑着怒气的样子就像即将爆发的火山,股股白烟从她头顶冒出,埋在她低沉声音中的愤怒岩浆眼看就要喷涌而出。

「但是,除了童话人物这一点,我告诉你们的所有细节无一例外都是从情报部获得的一手资料。至于童话人物出现的概率,这一点我确实无法预料。」

阿狸前辈摊了摊手,一脸坦诚地向我们交代了实情。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所说的话中到底有百分之几的真实性,其中又掺杂了多少误导人的信息,但相互猜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我于是放弃了追问。

姐姐还是一脸不爽的样子,但她总算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大概是因为阿狸前辈展现出的「医疗技能」让姐姐觉得「这个人留着还有点用处」,她这次才忍住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冲动。

「话又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听到我的问题,阿狸前辈指了指我的身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看过去,刚刚被圆形坐垫砸碎的玻璃上破了一个大洞。

「我听到动静就过来了。」

原来如此。

我在脑中梳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姐姐向蓝胡子扔出「飞盘」后,「飞盘」砸碎玻璃,从四楼高的教学实验楼掉了下去,掉落发出的响声引起了阿狸前辈的注意,于是他马上从学校门口赶了过来。

「那也就是说,现在任何人都能进入学校了吧?」

既然阿狸前辈已经「擅离职守」,那就说明这个学校外面的那层「隐形结界」一样的东西已经失去效果了。虽说阿狸前辈的能力可以对任何「空间」使用,不过「空间」这个概念本身其实很模糊,所以如果要对学校这么大的空间使用能力的话,阿狸前辈就需要站在能够「界定」这个空间的地方——也就是「门」的位置展开能力,才能完全隐藏整个绿川高中。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没错。」

阿狸前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我也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教室前方黑板上的挂钟,表盘上的时针正停在十二点和一点之间。

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这么晚还往学校跑。但想到刚才突然出现在教师办公室门口的女生,我还是不敢放下心来。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虑,阿狸前辈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即使现在有人再进来,只要不让他察觉到这间教室就好了。」

这么说着,阿狸前辈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我的右手上。

「血已经止住了吧?」

听他这么说,我轻轻揭开纱布,内心虽然有些抵触亲眼去确认伤口的情况,但逃避只会让我对看到自己的伤口这件事感到更加害怕。

把右手手掌翻过来迅速确认了一眼之后,我发现伤口真的没有再往外渗血了,不过其严重程度还是让人看了就觉得头皮发麻。

「竟然这么快就止住了……」

看到我的伤口停止出血,姐姐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展开手中的白色纱布,我配合地将右手伸过去。大概是因为这次的包扎没再见血,姐姐也不再表现得那么紧张,本来还紧锁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纱布在我的手掌上来回缠绕着,最后被姐姐打上了一个结。

试着活动了一下右手,这次的纱布裹得不松不紧,刚好合适。

「嗯,这次就勉强算你合格吧。」

我伸出左手摸了摸半蹲在地上的姐姐的头,结果却换来小狗低吼一般的恐怖威胁:「你可别以为现在是伤员就可以得意忘形啊……」,吓得我赶紧收回了左手。

在右手报销的情况下,要是左手也被姐姐咬上一口的话我可就完全报废了。这可不是玩笑,姐姐生气的时候真的会咬人——这一点我在幼儿时期已经有所体会。

「那么——」

这时,阿狸前辈突然改变半蹲的姿势,从地上站了起来。

「目标的钥匙,你们已经拿到了吧?」

他推了推眼镜,表情换成一如既往的严肃,那副居高临下的口吻似乎是在提醒着我和姐姐:你们不会已经忘了最初来这里的目的了吧?

说实话,我确实快要忘记那把钥匙的事了。由于前不久才从死里逃生,我现在满脑子想着的事都是赶紧从这个倒霉的地方出去。

「钥匙确实是拿到了。」

姐姐也跟着起身,和阿狸前辈面对面地站着。看起来,她并没有忘记我们本来的目的是钥匙。她以一副罕见的冷静口吻回答了阿狸前辈的问题,接着摆出一副交涉的姿态。

「不过既然这是我们抢到的钥匙,我们就有使用它的权利,这一点你没有异议吧?」

姐姐的语气从头到尾都透露着强势。和刚才那个慌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少女完全不同,现在的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全身都散发着某种从容不迫的得意之感。

大概是察觉到了姐姐话中的挑衅意味,阿狸前辈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他保持着右手托住下巴的思考姿势,像是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时候,要是阿狸前辈用合同上的所谓「不能擅自使用道具」之类的规定来回应姐姐,他将会给自己制造不必要的冲突——拥有攻击属性能力的姐姐和拥有后勤属性能力的阿狸前辈,孰胜孰负只要一招就能见分晓。

场面如同猎犬与狐狸的对峙。我饶有趣味地坐在两人中间静静观战,脑中浮现出「愤怒的拳头」和「隐形的结界」(这是我前一秒想出的帅气招式名)同时发动的奇异场面。不过,紧绷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阵突然迸发的轻笑所打破。

「好吧,我认输。」

这么说着,阿狸前辈举起双手,眼神中透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苦笑。他竟然会这么轻易地甘拜下风,由于这太不符合阿狸前辈的一贯作风,我对他的妥协感到一丝怀疑,甚至还期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他会不会在等待时机给姐姐一个下马威?

不过,接下来他所说的话让我确信:他并不是甘愿认输,只是和我们的立场刚好相同而已。

「毕竟绿川高中女生的失踪事件没有钥匙也是解决不了的吧。」

听到阿狸前辈这么说,姐姐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被人看透,一丝不快从她的眼中闪过。不过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已经从她身上消失,「准确来说,这个事件没有『我们』是解决不了的。」

特意强调了「我们」这个词后,姐姐把目光移向了我——准确来说,是移向了我的短裤口袋。

我从左边的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把迷你excalibur——蓝胡子的禁忌之匙——将带有血渍的那一面朝上递给了阿狸前辈。

「虽然不知道这把钥匙运作的原理,但根据我们的猜测,这把钥匙的主人大概是蓝胡子。」

阿狸前辈接过钥匙。在他仔细端详的空档,姐姐接上我的话,把我们遭遇蓝胡子的袭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讲了一遍。

「你是说,那个女生是凭空消失的吗?」

听完眼镜女生消失的来龙去脉后,阿狸前辈的表情中渐渐透露出难以置信的疑惑。

「这是我们亲眼所见,」姐姐点了点头,「那个女生眨眼间就消失了。不是夸张,就是字面上的『眨眼间』。」

姐姐特意补充了后面的内容,大概是害怕阿狸前辈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吧。因为阿狸前辈的表情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带着些许惊讶的困惑,他似乎正竭力在脑中构想出当时那副不可思议的场面。

「如果这真的是蓝胡子的钥匙……」阿狸前辈摸着下巴,陷入了一副两难境地的样子,「你们也知道最坏的情况会是怎样吧?」

被阿狸前辈那双漆黑的眼瞳所注视着,姐姐不禁一时陷入了哑然。看着渐渐浮上阿狸前辈表情的那层阴霾,我也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

答案显而易见,但我和姐姐谁都不想将那个残酷的可能性说出口。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右手上的崭新绷带,当时被蓝胡子追杀的那种窒息感觉像潮水一样漫过胸口。

如果蓝胡子会毫不留情地对我们动手,那么那些消失的少女又会怎样呢?一想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那些少女可能已经在某处被蓝胡子大卸八块,我不禁感到胃里一阵痉挛,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不过,先不说那些消失的少女有没有惨遭毒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她们都去了哪里。」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变得凝重了起来,阿狸前辈以冷静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她们应该还在这个学校里。」

虽说这只是我的直觉,但亲眼目睹了眼镜女生的消失之后,我总觉得蓝胡子不可能把这些少女藏在学校以外的地方。

一是钥匙所造成的效果的范围:根据蓝胡子所说的,这整座学校已经变成了他的城堡,也就是说,他的空间改造能力只能在这所学校里发挥作用,就像电视节目里施展魔术的魔术师一样,不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戏法,只有在他的舞台上才能呈现出来——魔术的效果不可能影响到电视机外的观众。

二是搬运的问题:不论是尸体还是活人,如果少女们被带到了校外的某个地方,蓝胡子就需要考虑如何掩人耳目地藏匿她们。在连续失踪了十人的现在、警方都还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很难想象蓝胡子是在自己的城堡之外「绑架」这些少女的。

「这种可能性确实很大。」

阿狸前辈点了点头,接着将目光移向了躺在地上的蓝胡子,「不过,要向当事人确认是不可能的了,这家伙短时间之内是不会醒过来的。就算醒来,我们也不能指望他告诉我们那些少女都被藏在了哪里。」

「如果消失的少女都被瞬间转移到了校园里的某个地方,那会是哪里呢?」

自言自语般地说出这个问题后,姐姐眉头紧锁,像是在回忆什么一般。没等我们做出回应,她自己就已经找出了问题的答,「按照蓝胡子的童话剧情,他应该是把杀害的妻子尸体都存放在了城堡最里面的那个小房间了吧?」

「最里面的小房间……?准确来说是地下室吧?」

我努力回想着自己看过的蓝胡子的童话,但这些记忆太过久远,即使能够回想起一些剧情片段,那些细节的部分也随着母亲和其他人的讲述变得模糊不清,许多故事的版本混淆在一起,导致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

「诶,是我记错了吗?」

看起来,即使是头脑比我好的姐姐也并不确定自己记住了蓝胡子的完整剧情,她疑惑地挠了挠脸颊,平时那副如同她的注册商标般的自信表情也从她脸上消失了。

「你们推理的方向是没错,但是……」

阿狸前辈插入到我们的对话中间,「我并不想打击你们的积极性,不过完全依据童话的剧情来分析现状的方法并不会引导你们找到真相哦。」

虽然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淡口吻让我很怀疑阿狸前辈是否真的不想打击我们的积极性(或者只是纯粹想泼我们冷水),但我们也确实马上发现了各自的分析中的漏洞。事实上,童话人物的存在本身就超出了我的理解逻辑。如果这是漫画的话,我一定会大骂作者根本不懂人物设定:童话本身就是不断变化甚至是「异化」的一种故事体裁,它不仅随着时间改变,也随着空间发生异变——讲述人所在的文化、讲述的对象、讲述的方式都会让同一个童话改头换面,繁殖出或接近原版又或畸形的其他版本。更别说大多数童话都有「人物原型(prototype)」,同一个人物原型可能出现在多个看似不同的童话中;另一方面,同一个童话可能会衍生出许多性格不同的主人公的版本。

可是——

我又想起我们亲眼所见的「蓝胡子」,他确实符合我跟姐姐——或者说至少是大多数人印象中的蓝胡子的形象:高大,冷酷,残忍,疯狂——除了长相并不是外国人这一点之外。

「如果要追查历史原型的话,」阿狸前辈似乎察觉到我和姐姐的困惑,他用修长的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摆出了一副老师的姿态,「有人说蓝胡子其实是圣女贞德的忠实战友,吉尔·德·莱斯,因为他有过用残忍手段杀害数百个儿童的罪行;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亨利八世,因为他有过处死自己的三任妻子的行径。不过能够潜入到现实中的童话人物,照目前看来都是以最广为人知的那个形象被呈现出来的。」

「潜入……?」「被呈现出来?」

听到这里,我和姐姐同时发出疑问,但我们所在意的疑问点却各不相同。

阿狸前辈愣了一下,他似乎没有自觉到自己使用了非同寻常的词语。一丝惊讶掠过他的眼睛,接着他皱起眉头,像是在脑海中努力搜寻着能够将抽象的意义分解开来的词汇。思忖一番后,他缓缓开口说:

「啊……说『潜入』是因为童话人物就像他们的道具那样,会以平凡普通的样貌融入现实,不被周围人所察觉。换句话说,他们在外貌和形态上都会变得与周围的环境毫无违和感,比如蓝胡子。不仅如此,他们有的还做着和常人无异的普通工作,与其说是融入了『环境』,不如说是融入了周围人的『记忆』和『认知』比较准确吧。……我知道这个说法很抽象,不过他们既不是『出现』,也不是『隐藏』在现实中,他们也许本来就存在于那里,从人类有了讲述的能力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只是我们当中的少数人可以察觉到他们,并且还跟他们的童话世界有了交集——所以我才说,他们是被呈现出来的。」

总觉得,阿狸前辈越解释事情就变得越复杂。尽管他的话中还有许多模棱两可的地方,但我还是决定就此打住,不再追问那些暧昧不明的抽象部分。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现实中的蓝胡子不是什么男爵,当然也没有自己的城堡……既然他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故事而存在,那么不管按照哪个版本的童话来推理,我们都很难预测他在现实中的行动。」

不仅是阿狸前辈,姐姐也对我的话表示认同。我于是继续说,「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拿到了两块拼图:钥匙和城堡。虽说蓝胡子已经融入现实,但现在看来,他已经把这所学校的现实异化为了他的领地……按照这个逻辑来思考,既然学校已经是城堡,那么消失的女生——」

我咽下一口口水,因为将要说出的内容对我们三人来说都是不想面对的现实。

「她们就是蓝胡子那些被杀害的妻子。」

「这么说来……她们果然是被藏在了某个隐秘的小房间里?」

听我说完,姐姐的思路果然又绕了一圈,回到了原点。

虽然阿狸前辈说完全照搬童话的剧情来推理现状可能会出现差错,但如果不对比原本的童话故事,我们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闯乱撞。

「确实在现在的『故事』中,四个要素都已经出现了:钥匙,城堡,女人,还有蓝胡子本人。但最关键的那个『小房间』的对应物却很奇怪——你们不是从抽屉上拔出这把钥匙的吗?」

阿狸前辈思忖了半晌后,又抛出了另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正如阿狸前辈所说,我们是从抽屉上拔出钥匙的,而那个眼镜女生也是从抽屉旁边被「瞬间转移」到了某处。

隐秘的小房间。

校园内。

禁忌的房间。

禁止进入的地方。

……

如同碎纸片一样凌乱的信息在我的大脑中四处散乱着,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被某条看不见的细线牵扯着。看不见这条细线的我,只有在记忆的各个抽屉里胡乱翻找着这几天以来储存的所有记忆。

关于这所学校,我所知道的……

一个闪着亮光的纸片突然飘进我的思路。

「那个……我有一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