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無路可逃(上)

1

戰場陷入混亂,黑雲漸漸縮小,蝠群開始聚集。

“洛斯忒!”

塞拉快步向前走了幾步,伸手扶住了突然出現的洛斯忒。她的身體如影般虛幻,蝠群向這邊聚攏,填充起她的輪廓。

“你們爭取到了時間。”

“別急着說話。”塞拉露出不忍之色。

和她擔心的一樣,洛斯忒突然張嘴吐出一大口黑血,身體里像是失去了支撐,要不是塞拉扶着現在已經摔倒在地。

“你不該用能力的,我可以解決問題。”

“我知道。”洛斯忒一抹嘴角站了起來,“戈文諾爾早晚會發現我的真身,但你還沒有,那就讓我來吧。”

“你的身體會排斥人類之血的,一旦用了能力就是打開深淵,你能支撐得住嗎?”

“我會盡量,”她掃了一眼,“其他人沒事吧?”

“艾德和路瑟爾受了不同程度的傷,然後就是晴嵐彈藥用光了。”

“好,那就找輛車,用載具移動。”

艾德扛着路瑟爾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看到洛斯忒喜形於色,但是卻又覺得有些愧疚:“下次,我會聽指令的。”

“我怎麼不信呢。”洛斯忒一腳踹飛一個督察官,拉開最近的車門坐進駕駛室,“上車!”

眾人魚貫而入,晴嵐跳上後座:“在天上說了那麼帥的台詞,結果還是要跑路啊。”

洛斯忒極有風格地突然猛踩油門,將所有人甩到椅背上:“戰鬥還沒有結束。”

“這才對嘛,戰鬥才剛剛開始!”千米之外,利得拿着茶匙猛敲茶杯,興奮得幾乎讓人誤以為他不是始作俑者。

“他們跑了!”

“是‘在跑中’,要是一波包圍就死了多沒意思,就是要多幾個回合才能叫遊戲嘛!”

“這不是玩樂,認真點!”

利得笑笑,擺擺手讓合作夥伴冷靜下來:“當然不是,我理解你的心情,放心,由你提供的追蹤方式我不會浪費的,他們插翅難飛。”

“最好如此,我也去前線。”

“等一下,我對你有特殊的安排,”利得從侍者手裡接來地圖,用茶匙輕輕一敲,一滴茶水浸濕了一處路口,“以你的價值混進雜兵中太浪費了,我希望你能守在這裡。”

對方看了一眼:“這地方與戰場根本不着邊,如果你想支開我,至少找個靠譜點的理由。”

“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嘛,合作講究的難道不是信任嗎?做出合作的決定時我可是毫無保留地信任着你的能力的,你難道不能也用一點信任回報我嗎?”

“信任你總是給我不詳的預感,但我信任合同,別讓我失望了。”

利得目送着合作夥伴走下天台,挑了挑眉頭:“‘別讓我失望’,為什麼每個人都在重複同樣的話?”

“愚人總是難以信任智者,因其眼界太過狹窄,而無法領悟智者所見的全貌。”侍者低吟,“少爺的未來註定是孤單的呢。”

“孤單?才怪,擁有即是充實,只要獲得了這終極的收藏品,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將茶杯交到侍者手上,將地圖在腿上鋪開,“讓我猜猜,她真的被抓住的那一刻,究竟會露出怎樣的屈辱表情呢?”

2

“我現在有種,”艾德縮在椅子里,耳邊的爆炸聲震得他骨頭髮軟,“被投入產卵期前夕的魚塘的魚餌的感覺。”

一隊刺客從旁邊的樓頂不要命般一躍而下,只有兩個人落在了車頂,瞬間砸出幾個手腳形狀的坑。晴嵐不緊不慢地搖下窗戶,然後一肘砸在其中一個臉上,看他一邊飆鼻血一邊在馬路上翻滾 :“憑您珍貴的豬腦袋就不要花費精力玩比喻了。”

“去死吧!”

剩下一人突然從駕駛室旁邊探出頭,握着短刃的手向駕駛員直直刺來。

洛斯忒專註地看着前方,左手像是自己有意志一般伸出去給了刺客一拳,他哀嚎着消失在了後視鏡里,武器卻被握在了洛斯忒手上。

“今天的人力比昨天翻了幾倍,還像那樣我們跑不掉的。”洛斯忒一擺袖子,右手虛化,蝠群突然噴涌而出,在汽車邊飛行着,“塞拉,阻擋弩矢交給我,把所有魔力都集中在製作幻術上。”

“你別……”

“就一晚,安全后我就停止。”

追車們看到黑雲再現,下意識地踩了剎車減速,立刻被拉出一段距離。

“別減速,別減速!你們踩什麼剎車啊!”

最近的一輛警車裡,之前那位當頭的督察官急得怒吼,只是兩隻蝙蝠就把一群大男人嚇得魂飛魄戰,真是丟督察署的人。正在跳腳之時,懷中的物體卻震顫起來,他還沒搞懂這東西怎麼用,但凡是冠名“Item”的東西肯定價值不菲。

那是塊水晶,但完全不透明,更像是塊被削成晶體形狀的象牙。

“總隊長,你聽得到我說話嗎?”水晶竟然講話了。

“利、利得?!為什麼我聽到你的聲音了?”不僅是他,旁邊的實習生司機也嚇了一跳,止不住地看這邊,被總隊長一把將腦袋扭回正前方,“開你的車!”

“你手上拿的是我從黑市淘來的同體魔晶,你只用知道它能幫我們溝通就行了。”另一邊,利得正欣賞着遠處亮起的街道,“他們不是那麼容易捕獲的獵物,我可以給你提供路線建議。”

“我在邊城巡邏十年了,在這開車就像從客廳走到廚房一樣,我認得路!”

“我可不是在說地圖上已經有的東西,我說的是,她心裡的路。”

“什麼路?”

“隊長!”實習生大喊。

“怎麼了,沒看到我在講話嗎?”

“您看!”

總隊長抬起頭,揉了揉眼睛,差點以為自己操勞過度產生了幻覺:“為什麼多出來了一輛車!這種時候怎麼會有無關車輛混進來了!”

“那不是誰的車,那是幻術,從現在開始,別相信你眼睛看到的東西。”

“那我相信什麼?”

“相信我。我可以帶你追上她,你只需要按我說的做就行了,現在,右轉。”

總隊長一想不對:“可右邊的路很寬敞,對他們很不利,如果是我肯定會向左進入路窄而雜的住宅區。”

“隊長,對方左轉了!”

“右轉,隊長,你想到的她也想到了,她總是先人一步。”

總隊長揉着太陽穴,內心焦灼。自己幹了一輩子督察官,沒少騎着馬在街上一路狂追,嫌犯的心理他是知道的,住宅區的優勢可比什麼“先人一步”大多了。

但……說話的是利得·克萊克汀,他不僅是個年輕的天才,還是個“Crossover”。

“右轉。”

“可是……”

“快打方向盤!”

實習生沒膽量挑戰自己上級的上級的上級的意思,開着車一路駛向右邊的大路,嫌犯車輛已經鑽入住宅區,自己前面的就只有那輛突然出現的神秘車體。

“隊長,我們跟丟——咳?!”

擋風玻璃突然爆碎,總隊長下意識地用雙臂擋住飛來的玻璃碎片,但把着方向盤的實習生沒這個機會。

“你沒事吧?”

他正想查看一下狀態,卻愣了。實習生筆直地挺立在駕駛座上,臉上扎滿玻璃,嘴唇蠕動着,卻沒有聲音。

從嘴角滴落下來的是血,他的喉頭插着一把刺客短刃,就是這東西在轉角的瞬間擊碎了擋風玻璃,精準致命而且無可閃避。

“怎麼可能?!”

他轉頭去看前方,那根本不是什麼無關車輛,分明就是“左轉”的那輛被盜警車!督察署的塗裝在路燈下一明一暗,簡直像在嘲諷他之前的盲目。

實習生沒救了,總隊長猛拉座位調節桿把他扔到後座,自己接手了沾滿血的方向盤。

“我說了,總隊長,別相信你的眼睛,相信我就行了。”

水晶的另一頭,利得得意地笑着,他用手指在地圖上划動,不像是在指揮一場全城追車,倒像是個玩着連環畫中間迷宮插圖的孩子。

“依我看,他們是想順着河出城,現在主要實力都在城裡,城牆防禦薄弱,是個突破封鎖的好時機。”侍者也低頭看着地圖。

“嗯,很有道理,”利得點點頭,“那他們就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你能想到的她也能想到。你會想到趁現在調集兵力守住城門,她就會想到趁你兵力分散臨時改變路線,將你的兩支隊伍攔腰截斷。別浪費時間揣測她。”

侍者有些不解:“那我們怎麼辦,就這樣愣愣地追嗎?”

“研究她‘想到什麼’沒有意義,我們該做的,應該是了解‘她在想什麼’。”利得拿起另一塊水晶,“克萊長官,讓弩炮隊隨意開火,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黑暗中的城市房頂上,弩弦震響,夜空下傳來尖嘯,那是弩矢尾翼切開空氣的聲音。

“他們怎麼識破幻術的?”晴嵐不住發問。

“不知道,”洛斯忒看看後視鏡,“黑矢齊射,接下來可能會有點顛簸。”

成群的黑影從天而降,車頂的黑雲開始高速旋轉,黑矢鑽入其中然後突然改變方向,簡直像被無形的手推開。

“什麼?!”總隊長簡直像是見了鬼,從沒聽說過能在空中扭轉箭矢的!

後面的部分,才是真的見了鬼。

齊射黑矢螺旋着落下,箭頭接觸地面,雷管撞擊炸藥,火光爆發。

劇烈的轟響在車身旁此起彼伏,不間斷的火光炙烤着車殼,他眯着眼睛狂打方向盤,爆炸衝擊波從四面八方掀動着汽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輪子還在不在地上。

地獄般的十秒鐘,就像聖誕老人架着雪橇穿過正在放煙花大會的夜空,然後把所有煙花替換成RPG。

“啊啊啊!!”

火焰迎面而來,已經沒時間轉向了,他索性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閉着眼沖向了火海。

沒有擋風玻璃,熾熱的風幾乎把他的臉烤成吐司,但緊接着是一陣寒意,呼吸一下順暢了。總隊長睜開眼,大喜過望:“我活下來了?我活下來了!我居然活下來了!”

他拍拍肩膀上的火苗,無意間瞟了一眼後視鏡,僥倖逃生的喜悅之情轉瞬即逝——自己的車隊火光接連爆響,中彈着火的警車翻滾着撞上建築然後爆炸,弩炮下這根本是群移動的棺材。

“利得,停火!”他抓起水晶暴吼,“你是在打自己人!”

“非常抱歉,但這個我也沒辦法,”遠處的利得靠在椅背上,慵懶地看着,“負責射擊的是弩炮隊,我不扣扳機自然控制不了爆炸矢落在哪裡。”

“那就讓他們停火啊,這樣下去還沒追到人我們就全軍覆沒了!”

“也許你可以自己去和弩炮隊理論?”

“什麼?!”

“前面右轉哦。”利得直接放下水晶,不以為意。

“還要繼續嗎?”透過水晶聽到了一點的克萊問道。

“當然要繼續,愣着幹什麼?不開火怎麼讓他們主動暴露自己的方向?”

克萊放下水晶,向傭兵們揮揮手,木錘落下,新一波的黑色流星竄入空中。

3

大道中央,雨般的飛矢落下,有意志的黑雲化為風將它們撥開,變為遍地光火。

長嘯的警笛撕碎了寧靜,大燈照亮了車影,白色的光流在幾條馬路上并行奔馳着,追隨着同一個目標。

與目標最近的車是總隊長,他死死地咬着前面那輛車的尾巴,若是他失去方向或者跟丟了,後面跟着他的全部車隊都會亂套。

但這可不像說起來那麼輕鬆。

“可惡!”

一刻不停的轟炸,輪轉不止的方向盤,幾乎被踩壞的剎車和油門,還有已經瀕臨斷裂的換擋桿……雙手雙腳在這些東西間來回變換,已經數處損壞的汽車像是迎着巨浪的獨木舟,能保持平衡不車毀人亡已經是奇迹。

總隊長都為自己這過人的車技震驚,這次事件之前自己都沒怎麼摸過汽車這種有錢人的高檔玩意,真正坐起來才發現比馬匹強太多了,用它追犯人簡直像幼兒園裡追孩童的育兒師。

當然那是指一般的犯人,不是前面那車非人。

那閃着紅光的車尾像是煉獄中的鬼魅,在爆炸與爆炸之間閃爍,若是因為拉近一點距離而放鬆警惕,它在下一波轟炸后的瞬間就會無影無蹤。如果不是利得的指導,總隊長甚至會覺得自己正在追逐一個不存在的幻影。

“前面,直行。”

爆炸弩矢落在兩車之間,火光消失之後前面的鬼魅一分為二,分別鑽入了兩側的道路。總隊長內心毫無波動,警車還筆直地開着,他已經麻木了,也不再浪費精力質疑利得的決定。

果然,片刻後街道前方一陣扭曲,一輛車赫然出現。

“為什麼?”晴嵐向後探頭,“這已經是第四次被識破了,這次的幻術時機正好,應該是天衣無縫的才對啊!”

“我也覺得,我的幻術本不可能有破綻,我都有點動搖了。”

“是利得。”洛斯忒開着車,血蝠開始回到她空蕩的袖子里,“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他看透了我們的規律。”

“你的指令不是隨機的嗎,怎麼會有規律?”

“沒有什麼是完全隨機的,任何人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會受其他事物影響,包括環境、地點、氣氛、性格……甚至還有,本能。如果掌握了這些,就能像提前預知結果一樣掌握對方的動向,‘隨機’便不復存在。”

“那怎麼辦?”晴嵐回到座位上,“如果每一步都能被利得預測,那我們逃跑根本沒有意義啊。”

“他不是預言家,就算是也不可能準確無誤地預測每一個決定。前面是隧道,出了這裡就是一個岔路口,製造五個幻象擴大隨機性,他可以一直勝利,但只要失誤一次,我們就能順利逃脫。”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為此,我們需要一個打破僵局的契機。”

汽車呼嘯着鑽入隧道,數息後浪潮般的大隊人馬緊隨其後。

“他們在隧道里,失去目標了,要炸塌出口嗎?”克萊用水晶聯絡。

“不用,那樣就沒意思了,去下一個部署地點。”

利得放下水晶,皺了皺眉頭,但又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怎麼了,少爺。”

“從這裡開始,才算有意思。他們發現自己的意圖被看穿了,不出意外的話……”

“利得,又來了,那個幻象!”水晶里傳來總隊長的聲音,“這次有……五個!”

“果然如此,接下來的行動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引我犯錯。”

“怎麼辦,馬上到路口了!”總隊長在催促。

“都追。”

總隊長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樣一個明顯象徵著“我也不知道”的敷衍答案,竟然出自那個神機妙算的利得之口。

“把隊伍分成五個部分,同時追逐五個目標,隨時和我彙報路線情況,一旦有一個目標消失了就轉向包抄下一個,按我說的做。”

“您打算怎麼辦,少爺?”

“其實不難,五個中可能有四個是假的,也可能都是假的,但既然都是由人做出來的,就一定有跡可循。”他向侍者伸出手。

“您要?”

“茶啊,這裡這麼大風,口不幹嗎?”

“可是已經涼了。”

利得有些不耐煩:“潤個嘴唇哪有那麼多要求,是水不就行了。你當我真的喜歡喝這個東西嗎,我這個年紀哪有一天到晚喜歡喝老年紅茶的。”

他舉起茶杯一飲而盡,然後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起來,任由夜風吹起自己的劉海。就好像城裡發生的騷亂和他沒有一點關係,他只是個碰巧爬上天台欣賞月色的一般少年。

“第四隊失去目標,正在向西側轉進。”

手邊一排水晶閃爍,路況信息一條接着一條向他這裡彙集。他仍閉着眼睛,只是用手指沾了下茶杯里的水印,緩緩撫摸着地圖,指尖在樓宇間轉彎前進,用水漬記下信息。

“第二隊跟丟了。”

“人哪去了,剛剛還在的呢?第五隊,失去目標!”

“少爺,您在幹什麼?”侍者聽着實時信息,有些心急,“他們快跑掉了。”

利得不予理會,仍在靜靜享受着夜風的撫弄。

“第三隊,人丟了,抱歉。”

“可惡!”總隊長暴躁的聲音響起,“我車拋錨了,他們跑了!本隊,失去目標!”

“好,謝謝大家的配合。”利得這才睜開眼睛,“大家肯定很勞累了吧,原地休息一下如何?總隊長,你也可以趁機換輛好車。”

“什麼什麼東西?休息?!”

“少爺,你在想什麼?”侍者也有些待不住了。

“我在想什麼?我當然是在想‘獵殺者在想什麼’啊。”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地圖,像是個看到聖誕禮物的孩子,“五條線路,全部是幻象,但他們為了分散兵力將幻象持續得太久,以至於留下了這麼多信息。”

“我只看到幾條茶漬。”

“五條線路像是輻射般朝向五個方向,越是靠近末尾轉彎頻率越高,這是為了分散兵力混淆視聽;五條線路長度各不相同,是因為離幻象越遠越難控制,想要推測真正的線路在哪太簡單了。”

“可是,少爺,第五條比第四條還短啊。”

“這才是最重要的線索,將每條線路故意轉彎的後半段截去,留下來的初始路線是螺旋狀——你若是見過鸚鵡螺這種東西就知道螺旋的中心如果不斷移動,螺旋本身就會越來越小。第五條之所以異常短,是因為螺旋壓縮導致它太過接近最後的真實路線,如果繼續延續下去……”利得抬起頭,“真身就會暴露。”

侍者看着地圖:“可這麼說的話,最後剩下的範圍不就被封鎖了嗎,他們難道是……”

“沒錯,停下來了。”利得用手指在地圖上畫著圓,最後定格於一點,“克萊,瞄準我接下來提供給你的坐標!總隊長,讓五支隊伍從不同方向包圍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