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不是同一個月亮
1
那個方向是國境線吧，不知道國境線另外一邊的國家……
“……到底是怎樣的呢？”
“你想看嗎？”
“嗚哇哇哇哇！！”
艾德嚇得仰倒在地上：“誰啊！誰在說話！”
一個腦袋從窗口外冒了出來，開朗地笑着，紅色的頭髮倒垂而下。
“呼……”他捂着胸口，“嚇死了，還以為是什麼鬼魂呢。”
“你這裡有幽靈嗎？放着我來！保證藥到病除，不收費，但你要請我吃頓飯。啊，說到飯……”她露出拎着飯盒的那隻手，“幫我接一下，ok？”
艾德拿過飯盒，彩雲抓着窗框騰身一翻，穩穩地落在房間里。
“你竟然住這麼高檔啊，這條件不是比我的小屋好多了嗎！雖然溫馨和可愛程度差遠啦。”
艾德撓撓臉，畢竟這是臨時住處：“我是和別人借住在一起的，我哪裡買得起這麼好的房子。”
“哦對，你是跟你姐姐住在一起吧，有吃有住有人照顧真好啊。過來，看看我帶來的菜！”
她打開飯盒，一股香氣撲面而來。
“這不是中午的……”
“就是中午的菜，你錯過了嘛，多可惜，我就又買了一份。沒有那麼多，可以在晚飯後當夜宵吃。”她用勺子盛起一塊土豆泥，送到艾德嘴邊，“來，啊……”
艾德小心翼翼地含進口中，薯類的濃郁香氣伴隨着熱量立刻經過食道傳遍全身，一時間，腦袋裡儘是土豆強烈的存在感，再容不下其他。
“……嗯！”
“好吃吧，看你表情就知道了，我就說這土豆泥不會差的吧。”她看着艾德享受的表情，自己也跟着開心起來，“來，再來一口。”
“啊……”
“再搞一大口，張嘴。”
“唔嗯。”
“最後一口。”
“啊姆。”
“這麼快就吃完了，真有你的啊！”彩雲用同一把勺子鏟起殘渣，自己吃掉了，“還有別的，都是精品，來嘗嘗看。”
艾德渾身洋溢着土豆的溫暖香氣，乖乖坐下來：“好。”
不對，“好”才怪啊！！
理智突然睡醒，刺得他一激靈，土豆之氣立刻消失。
自己在幹什麼啊，她在幹什麼啊！一個穿越者，竟然闖進穿越者獵殺者的大本營里來了，而且還帶着一份夜宵？！
“彩雲，你、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嗯？”正在大快朵頤着自己帶給別人的夜宵的彩雲抬起頭來，“很簡單啊，問別人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着奇怪的白色襯衣和藍色短裙的人就行了啊。”
艾德扶額，他有時會忘記晴嵐根本是個活地標，有她在獵殺者還能隱藏這麼久真的是個奇迹。
“話說，她是你什麼人啊？”彩雲一勺子剁下去，將一塊肉送入嘴中，“你的隊友什麼的嗎，態度囂張得很唉。”
“啊，大概算吧。”
“那你已經組隊咯？”她抬眼瞄着艾德。
“沒有沒有，其實就我申請了成為冒險者，我們只是同行而已，沒有什麼‘隊伍’。”
總不能說我們的隊伍叫“穿越者獵殺者”吧。
“呼，太好了，那我還有機會。”
“啊，嗯……”
不對！
艾德一驚，又講話去了，差點把正事忘了。這裡對彩雲來說可是魔窟啊，要是被洛斯忒發現了，她毫無疑問會被殺的！必須趕緊送她走，太危險了！
“那個，這麼晚了，你一個女生跑到男人房間里不太好吧？”
彩雲抬頭眨了眨眼睛：“哈哈，你和我還搞這麼見外幹什麼！不過，你說的確實有道理，嗯……”
艾德心裡長舒一口氣，快走啊，到時候打起來自己救不了你的。
“那走吧，我知道個地方。”她站起來，抹了抹嘴巴，“外面有點風，披件外套比較好。”
“那我送送你，不過別走前……”
“送我幹嘛？”彩雲拍拍艾德肩膀，“你要和我一起走啊。”
“欸？”
“這麼好的夜晚，我大老遠跑過來難道就是喂你一口土豆泥嗎？好歹我是個女生，你一個大男人還猶豫什麼啊，走吧，下面等你！”
她塞入一大口肉，從窗戶里一躍而下，留艾德在房間里不知所措。
要帶我走？！她到底想幹什麼，不會還想着單獨抓走自己嚴刑拷打吧？而且自己如果現在走了，回來的時候百分百會被懷疑通敵報信去了，肯定又是一番新的嚴刑拷打。
怎麼樣都是挨打，自己怎麼這麼難！
不去，堅決不能去，這不是自投羅網嗎，除非活膩了，不然誰會上這個當。
他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樓下，彩雲正搓着胳膊站在夜風中，看到自己探頭看她，立刻笑着向這邊揮手。
但是不去的話，自己作為男人不是糟糕至極了嗎？
女孩子跨過半個城市找到自己，給自己帶夜宵，自己卻趕她走，還要讓她站在寒冷的夜裡被放鴿子……
蠢貨和渣男，自己到底要當哪個？
“晴嵐，去把垃圾倒一下。”
門外傳來說話的聲音，艾德連忙開始收拾桌面上的飯食。
“你燒一下不行嗎，還保護環境。”
“鄰居會因為‘從來沒見他們出來倒垃圾’舉報我們的，那因此吸引了督察官過來才是大烏龍。垃圾桶又不遠，很快就回來了。”
“這詭異的細節感是怎麼回事，以前不會真發生過這種情況吧？”
這時，門被叩響了。艾德跑到門口，整理了一下衣服，雖然也沒什麼可整理的。
他打開門：“咳，咳嗯！有什麼事嗎？”
一隻手伸進來，提着垃圾袋：“去把垃圾倒一下。”
2
“快點，快點！”
“好，好……”
艾德氣喘吁吁，身前這些碎石路看着普通平凡，上腳之後卻不知不覺就把人的體力耗空了。
自己靠着丟垃圾的機會好歹是跑了出來，不過這一跑可真夠遠的。這地方明顯已經脫離了城區，路上看不到強盜的原因很可能是這裡根本就沒有強盜想來——岩石密布、灌木叢生，不是彩雲帶着自己，根本就不會覺得這裡是條路。
“還沒到嗎，我快不行了……”
這個傢伙，果然是想抓自己吧，跟在帝都的時候洛斯忒抓自己的手法一模一樣，累慘了再一捆，跟抓野豬一樣。
“趕緊給我套個麻袋捆走吧，我都不帶反抗的，真的。”
“明明是個男人怎麼這麼嬌弱，快點啦，這裡月色超級好唉！”
要抓就抓吧，怎麼還用“月色真好”打什麼掩護。
“我都累成這樣了，還看什麼……月亮。”
艾德踏上最後一級台階，瞬間被眼前的景色驚得說不出話來。
澄澈的巨大月亮懸在空中，神天柱那宏偉的剪影與群星一齊瀰漫天際，其下是成片的古老遺迹，在遺迹與群山河流的中間，座卧着精緻而古典的小城——格拉斯·康特拉狄克什。
少女站在夜空下，清風捲起她的長發，陣陣香氣拂過艾德的面龐。
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彩雲一定要帶他來這裡。
這是一個，只有“穿越者”才會感到驚嘆的絕景之地。
“不累了吧？”
艾德坐在旁邊的石板上：“不累了。”
“我第一次跑到這裡的時候，完全被驚得忘了呼吸，好像全部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自己就是這景色的一部分，就是這世界的一部分。”彩雲坐在他旁邊，抱着雙腿，靜靜地看着月亮，“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在地球了。”
艾德低下頭回想着，自己感到如此的瞬間，應該是看到神天柱的時候吧。
穿越者，來自異世的旅者，但和任何其他的旅者不一樣——他們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而來。某一天睜開眼睛，就已經身處不知道多少個位面之外的他鄉之所，孤單、畏縮、茫然，即使想要回家，也沒有任何道路擺在眼前。
七十二大賢者，人類歷史上最高的智慧團體，即使是他們，也從來沒能擊破世界的桎梏。
這樣看，不像是旅者，倒像是流放者。
“即使這月亮何等美麗，也不曾有半點屬於我們的溫暖——天涯不復，明月也不是原來的明月了。”
彩雲深吸一口氣，她始終飄擺的長發暗淡下來，火焰般熒光剔透的髮絲漸漸縮短，直到變成普通的紅色短髮。
“你的頭髮……”
“我也不是什麼時候都是那樣的，哪有正常人的頭髮會着火啊。”
“我覺得，還挺帥的。”
“是嗎，可能是你們男生這麼覺得吧。”她低下頭，縮在臂膀里，“老實說，一開始我嚇壞了，被我自己。”
“為什麼？”
“因為遊戲是遊戲，自己是自己啊。當時光顧着讓角色變得帥氣，卻從來沒有想過真正作為這樣的人活着的時候，有多麼辛苦。”
她看着自己的雙手，這副身體會隨着自己的意願行動，卻總是覺得有些不熟悉。
“隨心情而動的頭髮，長着武器繭的手，落後的世界，滿街以殺戮為生的人……沒有高樓，沒有網絡，沒有車水馬龍，沒有一件我認識的東西，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第一天，我完全嚇崩潰了，以前我有朋友、有家人可以依靠，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看你的樣子，你比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還少吧，當時的你應該也夠辛苦的。”
“我其實……”
艾德皺起眉頭，是啊，穿越者，獨身一人在異世他鄉的生活應該壓力很大吧，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直到彩雲這樣告訴他，他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經過這個過程。
與其他穿越者相比，他是如此無力，但又如此輕鬆，沒有包袱、沒有悲願、沒有痛楚……
甚至沒有……
“呃？”
艾德感到肩頭上的壓力和貼上臉頰的頭髮觸感，愣了一下。
“讓我靠一下，一下就好，之後會付你錢的。”她閉着眼睛，露出安穩的笑容。
“錢就不用了，哈哈……”
“當然是開玩笑啦，沒有幽默感的傢伙。”彩雲扭扭身子，還調整了一個最舒服的角度，“靠着別人的肩膀，特別有安全感，我一直想找人這麼干，幸好遇見你了。”
“你肯定有不少朋友吧，為什麼非要和我？”
“‘朋友’，和‘可以依靠’是兩碼事。我不能和他們深交，不能和他們膩在一起，也不能和別人組隊，不能租更便宜的合租公寓——我也許有很多朋友，但我身邊根本沒有人。”
“為什麼？”
“因為他們會發現‘弗艾婭·彩雲’是個穿越者。”
艾德有些疑惑：“穿越者不能交朋友嗎？”
“你還不知道吧，在這個世界裡是沒有‘眾生平等’這一說的。在地球，人民可以打倒貴族，也可以成為貴族，但在這裡你不行。”她睜開眼睛，看着艾德，“A類，他們是玩家留下的賬號，B類，他們是異世界的原住民，這樣的身份是不可能改變的，無論革命、時代甚至是戰爭都無能為力，A類就是永遠比B類高尚。而我們，我們是C類，在其他人眼裡，我們和他們根本不是一種生物。”
艾德點頭，原來如此，難怪瑪蒙·沃拉斯自認為凌駕於法律、道德、禮儀之上，而卻沒有任何人敢駁斥他，指出他的錯誤。
你不會要求一條狗遵循人類的道德，也不會要求一位神屈服凡人的法律，C類既不是狗也不是神，但也絕對不是凡人。
“我很害怕，因為我知道自己就是個‘人’，我和其他人一樣，我吃飯、我睡覺，有一天我會死亡；但我要是暴露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就意味着即使我生活在眾人中，眾人也只會當我是個異類。”
“你一次都沒有跟別人說過嗎？”
“沒有，連指引會也沒去過，一開始那幾周還能靠存款過日子，後來只能去打工了。”說到這裡，她突然笑起來，“用一副不是很像自己的手的手去洗盤子，比用鼻子彈鋼琴還難。我們那個店的老闆完全被我氣瘋了，真的是，被氣到衝出餐廳在大街上嚎叫那種。”
艾德想象着那個場景，忍不住地也笑出來。
“辛苦你了。”
“那是真的辛苦我了。”
她突然一抬手，捏住艾德的鼻子：“幸好撞見你。”
艾德閉着嘴不說話，我是穿越者，但也是穿越者獵殺者，我們的相見很可能會給你帶去危險。
“等下，你是說你找我是為了和我做朋友？”
“廢話，你之前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不是什麼統治城市、暗中控制、逐個擊破、嚴刑拷打、轉嫁矛盾、證明實力之類的嗎？”
“哈？？？”彩雲直起身子看着他，臉上寫滿問號：“你以前是幹什麼的，FBI嗎？”
艾德低下腦袋抓抓頭髮，不讓彩雲看到自己“這尼瑪就很有點尷尬了”的表情。
“哦對了，之前那個浮勒斯人的事，你還想管嗎？”她問他。
“我……想是想，但不知道怎麼做。”
“那我們倆就一起解決吧，反正也是你挑起、我搞砸的，要負責任也是我們一起。”她遞上一張紙條，“這是我的住址，你可以主動來找我，我還可以順便展示一下自己設計的衣服。”
艾德接過來塞進衣服，一陣風吹過，竟然有點冷。
“就說讓你穿件外套，這裡夜裡還蠻冷的。”她看看天上，月亮還很明亮，“趁着月光沒被雲擋住，我帶你回去吧。”
兩人順着原路返回，彩雲在快接近的時候換道回了城裡，兩人一路有說有笑，好不快活。
快活到讓艾德忘記了自己只是出門倒個垃圾的。
幸運的是他後來想起來了，不幸的是他是正好撞見回來的洛斯忒的時候想起來的。
“你說你去倒垃圾？”
艾德像個搗蒜槌一樣點頭，但說不出話。
洛斯忒伸出手，摸了摸艾德左臉臉側：“為什麼你身上有女性的體香？”
“呃，嘶……”艾德腦內的電信號以光年每秒為單位瘋狂奔流思索，“倒垃圾的時候，我、我絆了一跤，當時臉朝地摔在了一件別人丟掉的裙子上。”
洛斯忒盯着他看了一會，沒有絲毫表情波動，艾德看不出來是信了還是沒信。
“怎麼了？”這時，晴嵐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艾德看到她，心感大勢已去，天要亡我，我不得不亡。
“我撞見他從外面回來，他說是出去倒垃圾了，是這樣嗎？”
是倒是，但是自己去房子十五米外的垃圾箱倒垃圾花了一個半小時啊，平均下來自己要走三分鐘才能跨出去一步！
“是啊，我讓他去倒的，我懶得回來洗手。”
“欸？”艾德抬起頭，茫然地看着晴嵐。
“那好吧，進來吧艾德，身上冷的話廚房有開水。”洛斯忒讓開道。
艾德連忙點頭道謝，正欲上樓，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最近不要太鬆散了，你知道的吧……”洛斯忒看着他的眼睛，“格拉斯市裡，還有穿越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