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的裝潢簡潔明了,不如說這裡明顯是類似於司令部的地方,也沒有太多尋常院子里能看見的東西,那些低垂着腦袋的樹木此刻也顯得無精打采,腳下鋪開的石板路也只通向院內最顯眼也是唯一的三層建築。

此刻,一名身着染血鐵鎧的中年男性正焦急地從建築里走了出來,秋若寧從對方的目光判斷出是衝著她們過來的。

男性外表看上去約四十歲,來不及打理的絡腮鬍上甚至還沾上了一些血漬。在這樣的環境中,他依舊整齊地穿戴着鐵鎧和鐵盔,鎧甲上那尚未洗去的血液讓他看上去像是受了重傷,但是從他急促的腳步來看他並沒有受到很嚴重的傷。

男性頭盔下皺起的眉頭在看見懷忘蘭和秋若寧之後明顯鬆緩了一些,沉着的黑色眼眸里也透出了一絲關切,他加快了腳步靠近秋若寧和懷忘蘭,但神色複雜就好像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她們。

看見對方,懷忘蘭那有些失神的雙眼微微抬起,好像開口就要用到全身的力量那般:“甫叔……”

“忘蘭,你怎麼……”而對方那欲言又止的口吻和神情早已透露了一切,但最終只是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沒有繼續把話說完。

而這一刻,秋若寧感覺懷忘蘭整個人都像是斷線的木偶那般失去了力量,這讓秋若寧不得不繃緊全身才能扶住她。

這一刻秋若寧感覺自己的心也涼了下來。

她知道懷忘蘭的父親是這裡的最高將領,兩位哥哥也均擁有一官半職,現在顯然因為某種原因暫時沒有發生戰事。但是不管再忙,懷忘蘭已經走到了這裡,都沒有看見他們人影的話……

最糟糕的……結局。

“你不該來這裡。”被懷忘蘭喚作“甫叔”的男子看了秋若寧一眼,暫時沒有多問,只是堅定了神色重新看着懷忘蘭。

“甫叔……”懷忘蘭抬起頭,失神的眸子變得空蕩蕩的,只是哀求着對方,“讓忘蘭……讓忘蘭……看看,看看爹他們……”

懷忘蘭說到最後的語氣里已經染上了哭腔,好像她原本的堅強與柔情在這一刻全都融化掉了。

只剩下一個孤獨而可憐的女孩。

縱然是經歷過戰事的男性也無法直面這一刻的懷忘蘭,他只是咬着牙攥緊了拳頭,微微別開了臉,短暫的時間之後,才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看向懷忘蘭。

“過來罷。”

秋若寧感覺到懷忘蘭全身就像是散了架一般,她攙扶着腳步沉重的懷忘蘭緊跟着轉身走向三層建築的男性。

其間,男性衝著一旁的士兵招了招手,示意他把跟着秋若寧她們的那匹馬牽走,並把她們的行李取下安置好。

她不敢去看懷忘蘭此刻的表情,她能感受到懷忘蘭也反過來緊緊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她實在是不敢去想象平時看上去那麼波瀾不驚的懷忘蘭這一刻會變得何等脆弱。

這段路看起來不長,他們的腳步也很慢,但卻好像永遠都走不到頭。

建築一層是一個寬闊的大廳,秋若寧從四下牆壁上的各種地圖和桌子上的卷宗來判斷這裡應該是平時處理軍務的地方,但是現在,他們並不是要進入建築中。

男性帶着她們繞過了建築,來到了建筑後的一塊空地上。

空地上有一塊被支起的麻木所圍起來、明顯就是刻意被空出來的區域。

而在那些支起的麻布周圍,正靜靜地佇立着一匹像是剛從戰場上回來的馬,其黑色的毛髮上沾染的血液正漸漸凝固,粗壯有力的四肢支撐起了其超過兩米的雄壯身軀,偏紅色的長鬃如火焰在它周身燃燒,長長黑尾正靜靜地垂在地面。

這匹馬和秋若寧四目相對的一瞬間,秋若寧就感覺到了與之前載她們來的那匹馬截然不同的氣質。

那雙黝黑的眸子雖不如紫淵那頭巨蟒那樣充滿人性,卻也有着普通馬匹未有的沉着和威儀,它光是立在那裡,就如同一名身經百戰的士兵。

“飛夜……”而此刻,懷忘蘭則是看着那匹馬,失神的眸子里終於閃過了一絲驚訝的神色。

“它一直在這裡守着,未曾離開。”中年男性只是輕嘆一口氣,如此說道。

這一刻,懷忘蘭鬆開了秋若寧的胳膊,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匹被叫做“飛夜”的馬,而那匹馬就像是為了回應懷忘蘭的呼喚一般,終於邁開了如磐石般的灰色馬蹄走向了懷忘蘭。

懷忘蘭不顧那匹馬身上未完全乾涸的血液,輕輕地抱住了對方低垂的頭顱,那馬也沒有其他反應,僅僅只是閉上了雙眸,像是在感受懷忘蘭的情感。

這一刻,秋若寧注意到了這匹馬身上的血液也並非全是染上的,它的身上同樣有着好幾道砍傷。

短暫的相擁之後,懷忘蘭僵硬地將臉轉向了被支起的麻布包裹的那片區域,就像是為了示意懷忘蘭一樣,那匹馬也將頭轉向了同樣的方向。

“這是懷公……令我交給你的。”而這時,中年男性只是摸出了一個東西,遞給了懷忘蘭。

那是一塊沁血的白玉,就是不知道那血色是玉原本就有,還是才染上的。

懷忘蘭顫抖地伸出手接過那塊玉,隨後踉蹌着走過去抓住了支起的麻布,然後沒有控制好力度,直接把原本用於遮擋旁人視線的麻布從支起的木杆上拽掉了。

而那裡,躺着三具被皮革包裹的屍體。

秋若寧已經不用分辨誰是誰了,懷忘蘭猛地撲了過去,跪倒在那三具屍體身邊,久久沒有說出一個字。

她本以為懷忘蘭會嚎啕大哭,但是沒有。

懷忘蘭只是緩緩地伸出顫抖的手,想要去揭開那皮革,看看每一名死者的模樣......

最終,秋若寧只瞥見了沾滿血污的臉,就像是睡著了那般安詳。

心裡一驚的秋若寧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她注意到了其中一名屍體沒有頭部。

就像是感受到了秋若寧和懷忘蘭的反應那般,身旁的中年男性用有些動搖的聲音咬牙吐出了內心的不甘與愧疚:“飛夜馱着懷公他們回來時,就……”

最終他還是沒有說完,也無需說完。

秋若寧感覺自己已經無法繼續在這裡站下去了,明明懷忘蘭沒有哭泣,但是那脆弱的背影散發出的悲傷已然要將她給壓垮了。

而那名男性似乎也覺察了秋若寧的情緒,只是衝著秋若寧使了個眼色,秋若寧便跟着他稍微遠離了懷忘蘭一些。

“姑娘是何人?”

男性凝神問出這麼一句話,恢復了沉着的老練雙瞳里透着一絲的打量和懷疑。

“小女子姓秋,名喚若寧,乃是一名大夫,現客居懷家……”秋若寧的視線往懷忘蘭那邊移了一下,語氣里也少了幾分精神,“因懷家夫人心憂忘蘭小姐的情況,便令小女子跟隨忘蘭小姐左右,時刻照應。”

秋若寧說這些話的時候被袖擺蓋住的左手攥緊了無面之書,好以此來緩解自己緊張的情緒。

她不心虛,但是此刻離開了懷忘蘭獨自面對這名男性她確實有些緊張。

更何況,這短短的一瞬間,她確實沒能調整好情緒。

她在報考心理諮詢師時遇到的導師曾經就說過,她實在是太容易被別人的情緒感染了。

“秋大夫。”對方念叨了一下這個讓秋若寧十分不習慣的稱呼,秋若寧反射性地以為對方會有什麼問題或者要求,但是最終就像是叫這麼一聲只是為了確認一般,沒有了下文。

想了想之後,秋若寧弱弱地說了一句:“黎貢的援軍已在路上——”

“……”而對方只是眯起眼睛瞟了秋若寧一眼,什麼都沒有說。

“……”秋若寧也乾脆閉嘴了,畢竟在她們來的路上,從黎貢返回的斥候早就快馬加鞭地把她們超過了,所以眼前的男性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情報。

一時間兩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秋若寧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原本是想給懷忘蘭一點獨處的時間來調整心態才過來的,但是現在她只想回到懷忘蘭身後去。

而這時從一旁跑過來的士兵正好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讓秋若寧微微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因為軍紀如此還是對方在顧慮秋若寧,士兵只是瞟了秋若寧一眼之後,壓低了聲音同男性交談,而秋若寧也能勉強聽見一些諸如“城牆的修繕進度如何”、“屍體已盡數搬走”、“防禦工事損毀嚴重”、“繼續監視”之類的問答。

“得令!”

言畢,士兵已經快跑着離開了院子。

“秋大夫。”對方又喊了一下這個稱呼,但是這次秋若寧感覺對方應該是在叫自己便應聲了。

“小女子在。”

“我雖為峽關副守,卻也能被忘蘭那孩子尊一聲叔。”而這時候,中年男子那原本一直繃緊的聲音變得稍微柔和了一些,似乎也沒有像之前那樣警惕了,“既然秋大夫應邵夫人的請求前來,那麼李某也有一事相求。”

從先前懷忘蘭對男子的稱呼以及這番自稱,秋若寧估摸着這人應該是叫李甫了。

“將軍客氣了,有要求但說無妨。”

秋若寧從李甫和剛才士兵的話里大概判斷出了李甫應該是峽關僅次於懷忘蘭父親的人,再不濟也是上面的人都戰死了峽關現在由他負責,只不過她確實不知道“將軍”這個泛稱能不能用在這個世界。

然而對方似乎並沒有對這個泛稱有其他反應,說明秋若寧還算是稱呼對了。

“一會兒,還請秋大夫帶着忘蘭那孩子動身離開峽關。”李甫用秋若寧根本無法想象的客氣說出了這句話,看來或許正如他說的,他是在以懷忘蘭叔叔而非一名將領的身份在說這句話。

只是秋若寧還沒有來的及思考要如何應對,畢竟她的目的是進一步探察情況,甚至有可能需要想辦法阻止這次戰事,但不管怎麼樣,現在要是扭頭離開她等於白來了。

但她身後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冰冷聲音已經回答了:“忘蘭既然來了,就不會輕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