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泷去世的消息仍是没能瞒住艾三省夫妇，得知消息的程一鸣买了半夜的航班飞回内地。
两眼发困的他只好一杯杯喝着咖啡，比起去年年三十前一周回去被自家老爷子赶走，这一次的事情只让他感到更加的愧疚。
落地后程一鸣在机场里凑合着坐了几个小时，天刚蒙蒙亮出去吃了点早餐便赶去艾三省夫妇住的小区。几名晨练的老人是曾经他没见过的，院子里的健身器材换成了新的，绿化区域也换上了一排冬青和石楠。
担心二老还没起来，程一鸣找了个小石凳坐在上面撑着额头小憩。
不知不觉睡了一个小时，程一鸣掏出手机关掉闹钟甩着自己发麻的胳膊。
“阿——嚏！”
程一鸣拍了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走进幽暗的小楼里上去敲响了锈迹斑斑的铁门。
艾三省在屋里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过来开门。
两人的目光交汇，艾三省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对着程一鸣浅浅地笑了笑。
一年多不见，艾三省看上去显得更像是一个“小老头”。已经准备好接受责问和驱逐的程一鸣的不安地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的二老，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谁都一动不动。
“叔……我不该瞒着你们的。”程一鸣将从医院复印来的死亡报告从包里取出来放在茶几上。
艾三省摇摇头，要说他刚知道那会儿不气不恼那肯定是瞎扯，但活了这么久了，他自是知道程一鸣的心思。
他不会怨，何绛也不会怨。
艾泷的离家出走让他们学会了理解和包容——完全的理解和包容。
年关将近，远在英国留学的郁泠依没有回去过年的打算，和屏幕里的三人聊了一会儿便各忙各的去了。
看着窄小的屋子，郁泠依烦躁地快速按着F5刷新着网页界面。学校里难得的几名中国女生也都是追求“潮流”，她一个规规矩矩的女生丝毫融入不进去，几名室友又是成天聊着性相关的话题。
拿着每月省吃俭用加上每周十小时打工时间挣来的钱租了这么间小屋子，好在校长那边自己那老爸联系过了，搬出来倒是格外的顺利。
“天翻地覆啊……”
电脑卡死了。
“去死好了啊！”郁泠依绝望地捂着脸，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闲得慌那么频繁去刷新了。
拿出还没写完的调查总结，一项项空白的栏目讥讽似的盯着郁泠依。
反应过来的电脑上刷新出几条新的推文，最上面那个似乎是当地的一个美食与摄影推主。
“看着就好吃。”郁泠依砸了咂嘴关掉图片，以她目前的经济程度来说有饭吃就不错了。至于向家里要钱什么的就算了。
“嗯？哈？！”第九张图是该推主的自拍，画面中在她右边的那个女生是，秋韵？
崩溃的郁泠依合上电脑去卫生间洗了洗脸，坚信是自己看错的她把电脑电池扣掉，拿出家里那体贴的老母亲寄来的模拟考卷伏案疾书。
尹月薇站在曾经的酒吧前发着呆，先前坚定梦想破碎物是人非，关掉就不会再开的她还是有了些动摇。
透过玻璃窗望向落满灰尘的台面，中间的那把椅子与其他的比起来格外与众不同。
那是程可儿的，只能是她的。
“啊啦啊啦，让我看看这是谁呢？”
程可儿戏谑的声音从路头传来，快走到尹月薇身前时突然冲上去搂住她的脖子蹭了蹭。
“去边去。”尹月薇把她推开后退几步。
“诶，这才过了多久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程可儿张开双臂侧身抱住尹月薇的腰，抬起头嘿嘿笑着。
左右看看没人过来，尹月薇对着程可儿的头一阵狠搓，“不好好陪着叔叔阿姨你又出来瞎逛什么。”
“路过路过。”
信你个鬼。尹月薇瞪了她一眼用劲掰开自己腰上的两条胳膊，把程可儿按到路灯杆上后猛地转身跑去打开车门坐进去。
开门关门上锁插钥匙一气呵成，等到程可儿跑过去时只能龇牙咧嘴地拍着车窗。
发动汽车。
“尹月薇你个老女人开门！我踢你车门了啊！”
对着窗外气急败坏的程可儿比了个中指，尹月薇等她一松开手，踩下油门直接冲了出去。
在风中凌乱的程可儿楞了一会儿，眼巴巴地望着尹月薇离去的方向。
一分钟不到，尹月薇开着车返回停在程可儿的身前，从车上下来挑衅地对着程可儿招了招手。
“什么时候开？”程可儿抱着两盒章鱼小丸子坐在商场里的椅子上，扎住一个咬下一半递到尹月薇嘴前。
嫌弃地推开。
“无情。”
“说了不会开。”尹月薇白了她一眼伸手捏起一小撮木鱼花丢进嘴里。
到处都是大力宣传优惠福利的声音，使出浑身解数冲KPI的店员们一个个笑得跟绽放的花儿似的。
程可儿脱掉外套，冬暖夏凉的商场简直比自家都要舒服。除了不能躺不能充电。
“是吗？诚实的孩子更讨人喜欢哦。”
虽然不知道程可儿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但目光炽热得令她有些发憷。
“毕竟是我掏钱买下的，空在那儿怪可惜。”
“所以你是钱多？想整个入不敷出的酒吧？”程可儿往尹月薇身边又贴近了一些，咯咯一笑玩味地看着她。
尹月薇冷笑几声夺走她手中的另一盒章鱼小丸子，一段时间不见这女人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信不信我把它拍你脸上。”
瞬间找回借宿那一个多月被掌控的恐惧，程可儿立马换了一副可怜的神情蹭着尹月薇的胳膊。
几名路人瞥了一眼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下，不知羞耻，不知羞耻！要不是顾忌人多，尹月薇真的想拖着她丢进楼梯间然后暴打一顿。
“我的清白都被你毁了。”尹月薇咬着一个章鱼小丸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会对你负责的！”
“打扰了，我的身体不是你的，我的心也不是你的。”
被人嫌弃了。程可儿掩面痛哭，装了一阵儿后从指缝间偷偷地看着低头玩手机的尹月薇。
“无情。”
“Incomplete。用这个当店名？”
跳跃性的话题。
“你不觉得不像个酒吧吗？更何况一般人也很少会去思考一个不熟悉的单词到底什么意思吧。”程可儿无力地吐槽道。
“行，那就定下了，反正之前你起的名字也是这样。”
“喂！你根本不打算认真思考我的意见吧！”
歪着头看向程可儿，尹月薇用捧读的语气对此做了肯定三连。
还得亏本。程可儿托着下巴不再去搭理她，虽然在销售经营方面尹月薇也是个人才，但随心所欲的命名习惯几乎把她这个优点给磨灭掉了。
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万恶的有钱人。
“今年？”
“照旧。”尹月薇拿出平板设计着招牌的样式。
“那……”
“不去。”
这个建议程可儿已经连续提出四年了，尹月薇不明白她这么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就是过个年吗，她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过。
自欺欺人罢了。
没有完成任务却又拎着两袋子零食回到家的程可儿尴尬地回避母亲投来的目光，出门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今年一定会成功的她倒是很成功地带回了过年期间的零嘴。
“那你到时候带点丸子啊肉什么的。”虽然不像以前还能在外面支个大铁锅炸货，但杨莹依旧每年都会花几天时间给一大家子人都做上一份。
“诶！妈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的？”
只不过按程可儿的计划是半夜偷偷溜过去，毕竟大晚上让她独自出门想来家里着两位都不会同意的。
“在你妈面前你就省省吧。另外你要是打算半夜跑出去，今年你就吃素吧。”菜刀一挥剁开一段肉骨头，杨莹扭过头阴恻恻地对着程可儿笑了笑。
“好绝情好可怕。”
往客厅里瞅了瞅，确认程斌不在后杨莹神秘兮兮地拉着程可儿关上厨房门。
格外反常的杨莹在程可儿看来就跟中邪似的，这种操作让她感觉有些她二姑的影子。
“女儿啊，你给妈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女人了？”看着程可儿的表情变了几变，杨莹赶忙说道，“放心，我不反对，你爸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这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吧……”程可儿脑子空白了几秒钟后抓狂地扶着冰箱，按这个形式走的话，除了过于年长的大伯母和奶奶，家里的所有女性都要被她二姑给同化了。
作为曾经的同伙，她也出了不小的力。
罪孽深重。
“看来是了？”
“不是。”程可儿面无表情地打开门走出去，这个连她都不敢完全确定的问题要是再聊下去绝对绝对要出事。
“尹月薇你个臭女人。”
程可儿把脸埋在枕头里，烦躁地用双腿拍打着被子，女闺蜜变对象这种剧情不论怎么想都有点难以接受。
失恋后的我开出了最美的百合花。
与霸道娇妻的同居生涯。
我的闺蜜我的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扇了自己一巴掌后程可儿清醒了不少，然而脑子里那些甚至可以算得上十八禁的剧情内容却是没有随着这一掌散去。
“报应，报应。”
水面上飘着几条死掉的金鱼，周围弥漫着令人皱眉的腥臭味。
“抱歉啊。”尹月薇叹了口气用小网把它们捞出来放进垃圾袋。
储物间里一层层堆叠的易拉罐乖巧地靠墙站着，每个月才大扫除一次的尹月薇自然不会勤快到成天下去丢垃圾——之前这种事情都是由程可儿来做的。
垃圾袋被装进密封袋里随意地丢在墙边，陪在它身旁的还有密封的果皮、密封的剩菜、密封的瓜子壳……
尹月薇从门口柜子里的抽屉中拿出一把樟脑球扔向四周，喷上一圈香水后迅速地关上门。
冰箱里剩下的都是能长时间存放的蔬菜，下面还有程可儿临走前给她存的元宵和速冻饺子。
揣上平板和零食，泡上一杯茶。每年的除夕尹月薇基本都是这样过的。
没有烟花仙女棒，没有丸子小酥肉，没有红包打麻将。
广告尽是家人团聚的主题，远处的大楼上不断变换着各种喜庆的图案，向下望去，大红灯笼高挂的街道上也充满了欢悦的气息。
“谁啊？”
无人回应，仍是几下敲门声。
“你可能找错人了。”从门镜里看去，尹月薇只能看到一张带有白色斑点的大红纸张。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就在尹月薇以为对方走了的时候，却听到了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
直接采取强攻了吗，尹月薇啧了一声双手拿着两瓶酒做好突袭的准备。
“老女人你竟然不给我开门！”
带着大兜小兜的东西闯进来的程可儿上来就先给尹月薇一脚，艰难地关上门后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你怎么来了？”
放下酒瓶，尹月薇蹲下身好奇地翻看着程可儿带来的东西。
解开袋子，四溢的香气让尹月薇不由得咽了下口水，鸡块，猪肉，丸子，麻叶，豆腐，带鱼，酥肉，莲藕，鸡柳……
怀疑自己在做梦的尹月薇掐了自己一下，顿时感激流涕地搂住程可儿在她头上一阵狂搓。
“去去去去去去去！敢情我只是这堆吃食的赠品？”
“好啦，知道我家可儿最好了。用我送你回去吗？”被幸福感瞬间填满了孤寂的内心，尹月薇笑着捏了捏程可儿凉丝丝的小脸。
前半句还颇为中听，但听到要送自己走程可儿顿时就急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叉腰嗔怒道，“谁说我要走了！怎么，这么不欢迎我！”
“别闹了，赶紧回去陪叔叔阿姨吧。你看我一个人也能挺好的，我可是Max Level的尹女神。”
程可儿白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清点了食物的数目后瞪着干笑的尹月薇。
“我妈让我来的，当然也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走了之后你就没给我好好吃饭！你能自己一个人好好过个屁！”
“美女消消气哈，消消气。”被揪住睡衣领子的尹月薇躲避着程可儿怒视的眼神，她知道今晚自己肯定难逃此劫了，毕竟储藏室那可是惨不忍睹。
“装什么坚强。”
程可儿嘟哝了一声拎起地上的一堆袋子到厨房整理着，从炸货的数量上来看家里那位太后娘娘完全把尹月薇当做是自家亲人了。
“你先想想怎么解释，我一会儿去检查下你的储物间。”
是祸躲不过啊。尹月薇趴在餐桌上顿时欲哭无泪，她不管怎么解释都不可能被程可儿接受。反正归根结底她就是懒。
两菜一汤，加上几盘炸好的食物，程可儿拉着尹月薇和杨莹视频聊了一会儿，又和程斌隔空碰了杯，总算是两边的四人一起过了个年。
“抱歉……”
“道什么歉啊？”程可儿有些微醺，用劲拍了怕尹月薇的背，扯着嗓子嚷道。
尹月薇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啤酒，要是当初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她也许会答应程可儿去她家过年。如今二老想来应该也不会没有一点不满吧。
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自私的自己。
“诶，臭女人！”
“嗯？”
程可儿诧异地咦了一声，放在以往她要是这么说尹月薇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的。
“你也中邪了？”
尹月薇迷茫地撇了下头，却被程可儿一口酒气喷到脸上。
“你丫的……”
程可儿大笑着歪在沙发上，一边笑一边打着嗝。
她没打算去劝程可儿少喝点，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几斤几两她也不是不清楚，那么许是有什么事是需要借酒壮胆的吧。
越喝越上头的程可儿开始胡言乱语，从自己小时候一直说到今天，然而却没有一件事是好事。无疑是在自揭伤疤。
“我妈说我喜欢女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说呢小薇薇。你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只不过是馋女人的身子。”
尹月薇隐约地感觉到有一丝不太好的端倪，但过于细微，像是翻山越岭追逐远处火光的孩子，只有在顶峰时才能捕捉到那光芒究竟是何物，究竟在何方。
家里存的啤酒全部变成空罐子跑得满地都是，不过瘾的程可儿又让尹月薇开了一瓶香槟。
“这酒没你这么喝的……”看着程可儿像喝水似的直接一口喝完，尹月薇真想来一句暴殄天物。
“都是酒嘛，你看你那种喝法可得喝一夜吧，好了好了，满上！Cheers！Oh——！”
自从她买下这套公寓并且搬进来，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过这么热闹——在她看来是很嘈杂的热闹。
一直独来独往的她找来找去也就程可儿这一个朋友，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会有纠纷争执，却终能和好如初。
大概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尹月薇！”程可儿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不是眼神和面色的反常，尹月薇或许还真以为她根本就没有醉，“我喜欢你！”
尹月薇噗嗤一笑，“程美人，我也喜欢你。”
程可儿闭着眼摇了摇头，双手按在尹月薇的肩膀上很是严肃地注视着她。
明明是很严肃的场面，可尹月薇却感到有一些悲凉，宛如将要出征的将士与新婚妻子的最后一别。但她是清楚的，这样的程可儿并非是“酒后吐真言”。
“我喜欢你！不是那个喜欢！呃嗝……是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尹月薇沉默了，她不能否认她没有一点那样的想法，但是她依然是无法接受这种反常态的爱恋，至少目前如此。
有些事情一旦捅破了最后的那层纸，想要回到原先的状态那就不可能了。
她做不到能一笑了之，更何况在她的面前，是她这一生最珍视的人，她不想骗她，但也不想让她难过，可事已至此她却对程可儿的真实想法毫不了解。
她不敢轻易做出判断。
她们是一类人，是用另一幅面孔来伪装自己保护自己的。不同的是，程可儿带了截然相反的面具，演了她不擅长的人生，以至于最后面具替代了她原本的面貌。而她，则将自己打造成朝向四周的马其顿方阵，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或许也正因如此，她们当初才会聚到一起，才会成就如今的这段将要变质的友情。
“月薇？怎么了嘛……”
“给我点时间。你喝多了，早点睡吧。”
没有理会程可儿无力的反抗，尹月薇抱起她将她放到那张属于她的床上。
拿着没喝完的香槟回到自己的卧室，尹月薇知道今晚自己也许又要进行一场理智与欲望的搏斗。
而胜者，却变得难以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