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关不上冰箱的门,脚趾撞到了桌腿,临出门找不到想要的东西,突然忍不住掉泪。你觉得小题大做,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什么。——《海边的曼彻斯特》

“哥,我去上班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秋韵撕下冰箱上的便利贴扫视了一眼便叠好丢进垃圾桶。

自从上了年纪,父亲喜欢上了歌剧和二胡,母亲喜欢上了园艺,有时候两人一出门就是一天,一个去看歌剧或者学二胡,一个去学园艺。

好在三处地方离家也都算不得太远,愿意找些事情做也总比整日待在家中强。

秋韵关好门窗,拔掉一些设备的插销,反复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忘带东西,这才放心地离家上班。

最近流感又被顶上了热搜,车厢内不少人都戴上了口罩如果不是因为乘客是在太多,恐怕都恨不得一个人占据起码一平方米的空间。

秋韵靠在门边,眼角瞥向玻璃窗外的点点亮光。

轰得一声巨响,隧道上方的墙壁倒塌,汽车接连的爆炸引发了更大的坍塌,整节车厢都被压成了铁饼似的……

“西山南路。”

秋韵从假想中回过神,提了提挎包的背带,迈步从难闻的车厢中走出。

哗啦啦的人群双向交汇在一起,重低音的嘈杂和参差不齐的脚步声互相埋怨着。

出口比肩接踵地排着长队,偶尔有人刷卡几次没成功就会遭到后面人的小声抱怨。

一个男人快速从秋韵身边跑过险些将她撞倒,远处后面一名女子大喊着“拦住他,他偷了我的手机”。

秋韵平静地看了一眼乱作一团的人群,贴在墙边把挎包放到身前保护好。

地铁站的保安赶来把乱作一团的人群给分散开,抓住扒手男人给按在地上。

何时起变得冷漠了?秋韵低着头不去理会那边的吵闹。

“想什么呢?”

秋韵猛地抬头向身边看去,然而却是一名男子对他身边女朋友所说的。

也是啊。

手机归还失主,扒手男子被带走,观众回归了原本的身份。

秋韵一边在心里嘲弄着自己的异想天开,一边拿出地铁卡跟在队伍后面。

“拉着我的手吧。”秋韵走过检票机,小声地独自呢喃道。

再一次就好。

每天早晨小组例行开会,组长虽然是个三十好几的人了,但活力比一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要多。

归结昨天的任务完成情况,确定今天的任务情况,分派组员任务,热情满满地鼓舞。

每天都是这样的流程,每天都是“元气十足”的回应。

秋韵回到座位上,闭上眼小声低语了一句打开电脑开始办公。

由于有这么个勤快负责的组长,他们组一度都是整个部门的标杆,不过也是整个部门工作量最多的……

“烦啊,这种没一点技术含量的活儿怎么还分给咱们。”左侧的同事撕开一包梅干,递给秋韵几个后仰着脖子抱怨道。

“就因为我们都是女性,所以他们才将这种工作分给我们,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气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这个社会还能不能好了?我们女性到底要怎么活着你们才满意?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个社会到处充斥着对女性的压迫,我们女性何时才能真正地站起来。”

秋韵无语地看着自问自答乐在其中的同事,丢给她一包巧克力夹心饼干继续处理着工作。

“一开口就知道是老拳师了。”对面的女同事伸头瞥了一眼远处的组长,笑着砸给她一个废纸团,“不过说真的,就算去帮楼上那群脱发宅男写程序都比这活有意思。”

“哎我去,你这看上谁了?”

“得了吧,别的公司搞程序的或许有长得帅的,咱们公司就别想了。”

秋韵压着椅子往前挪了挪,趴到桌子上听着同事们的日常交流。这种时候独自开始工作是不现实的,除非她们自愿闭嘴或者去扫了她们的兴。

无趣。

无趣。

无趣……

秋韵小声叹了口气,拿着水笔在废纸上涂着一个又一个走形的图案。

画不出来。

“怎么了?不太舒服?”组长端着水杯走过来拍了拍秋韵,抬头对几名顿时噤声的组员呵斥了几句。

“组长我没事,我这就开始。”

这样的生活一定不是你想看到的吧,秋韵还原最小化界面,看向被摆在桌架上面的迷你玻璃罐——几颗早已褪色的珠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你会哭的吧……”

你会哭的吧。

秋韵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分享给小木盒中的他,垂着头闭上眼等待着训话或是安慰。

可依然什么都没有,和往日一样。

“韵韵。”程心妍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妈我没事。”秋韵站起身深呼一口气笑道。

程心妍走进来关上门,凝视着架子上的骨灰盒和相片,良久,她将视线移开,看向房间内厚重的窗帘。

“你辞职吧。”

程心妍语出惊人,可秋韵却显然没有一点惊讶之色。

“我没事。”

“我们不会催你结婚,即便是养两个你也不成问题。”程心妍靠在门上,老花镜从鼻梁上滑落了一小截,不过随后又被她推回了合适的位置。

“妈我真的没事,工作有困难多正常,谁都不可能顺顺利利的是吧。”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说的是什么咱娘俩谁都心知肚明。”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辞职吧。”程心妍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散发出的气势不减当年。

“我想有我自己的人生。”

秋韵别过头看着墙上挂着的Vsinger全员海报,语气很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秋忘从他的社团里回来了,在门外敲了敲门喊了几声。

程心妍没动,秋韵也没动。

没带钥匙的秋忘只好蹲在门口一边哼一边拉着二胡。

“小冥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希望你能找到好工作,你这么大人了脑子越长越迟钝吗?”程心妍对门外那个老男人丝毫不予理会,双手插兜讥讽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无法反驳。秋韵当然知道这算不上“自己的人生”,她走在他所期望的道路上,只是在中途切换空挡、倒挡、前进挡,并在每一个路口独自选择下方向罢了。

“U盘给我,还有那封信。”程心妍伸出手,她知道东西肯定是被女儿收起来了。

“干什么。”秋韵警惕地问道。

“东西留给你是让你看的,不是用来收藏的。存在于你这里毫无意义。”

秋韵瞥了她一眼,冷笑着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见状,程心妍向前逼近一步,手臂仍然保持着伸出的姿势。

“那么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承诺。”程心妍眯起眼笑了笑,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转身离开秋韵的卧室去给外头那个可怜的男人开门。

秋韵张着小嘴一脸蒙地看着门口。会读心的可怕女人——她想起来自己那个“尹姐夫”对她母亲的评价。如今看来,这个说法貌似倒也没什么错。

“我什么都没说!”秋韵冲着朝她微笑的程心妍气鼓鼓地大喊道。

近十年前的电脑,泛黄的纸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银色U盘。

仿佛是要进行什么巫术仪式一般,密闭的房间里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电脑发出沉闷的呼吸声,刺目的亮光企图与台灯的暖黄抗争。屏幕上那个笑容灿烂的葱绿色双马尾少女睁着大眼睛望着前方。

她在看什么?秋韵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个奇怪又可笑的念头。

机器读取了U盘,秋韵将鼠标箭头放在悬浮框上,思考着要先打开哪个“遗物”。

楼下小区中的犬吠声惊扰了秋韵的思路,单机左键打开U盘,几个文件夹便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日记、生日、视频、图集……繁多的文件夹让秋韵一时间不知从何看起。

将U盘的内容暂且丢在一边,秋韵伸手拿过被拆开的信封,然而仅是看了一眼,她就已经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了。

傻丫头。

那个只有他才会用出的称呼。

秋韵吸了吸鼻子,把门反锁起来缩在墙角继续阅读着。

傻丫头,余生几十年不能再陪着你了。我知道的哦,你一定会强迫自己去适应一些本来不喜欢的事情,然后给自己扎得浑身是刺(ノ`⊿´)ノ没必要的,真的没必要,去做你喜欢的、想做的事情吧,虽然咱们家没有多么雄厚的家底,但稍微让你挥霍一下还是足够的。如果需要帮助(爸妈帮不了你的),那就去找月薇姐。我们说好了的。

还是要说声抱歉(尽管这很没用),又一次骗了你,我这人很混蛋吧。你别怨爸妈他们,是我执意要瞒着你的,很久了,也很多了,你要是知道会骂死我吧。

所以就不告诉你了 ̄ω ̄=

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会死,但那种很奇妙的感觉提醒着我已经很快了,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坚持到你高考结束,虽然心里也有些没底。

丫头,这件事就不要给外人说了,家里人哭就算了,还要再来些人那不得被烦炸了。

认真写这种东西反而不知道写了什么了,幸好你不在家,否则还得被撕掉。

你也知道,妈这人其实还算挺开明的,虽然平时对你都是一副中国式家长的样子,但很多事她还是会妥协的。爸这人就更不用说了(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点怪怪的),什么时候基本都是向着你的。所以说啊,放心好了,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别委屈自己,要不然我可真的会生气的(`⌒´メ)

人死了,大概真的就什么都没了吧。没有所谓的灵魂啊,转世啊之类的。大概真的只有这一辈子吧。丫头,我真的好想你啊,真的好不甘心,好想好想再抱抱你,带着你去好多地方,还有好多愿望都没实现。都做不到了。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把我藏起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生活吧,忘记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不需要从众,也不需要从流。

你大概不会在发现时就立马拆开来看,半年?一年?还是两年?不过我猜大概不会超过五年吧。五年啊,23岁了,也不知道你又变得多漂亮了,18岁的我是不是该叫你姐姐了。真快啊。

好好照顾爸妈,好好生活,好好爱自己,不要经常熬夜,记得好好吃饭,不管做什么记得注意休息,少去抱怨,做一个开心的人,有两三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就够了,不要再和可儿姐闹别扭了,记得讲卫生,适当地锻炼身体,不要太自信,也不要太自负,不管谁催你谈恋爱结婚,只要自己还不想或者还没遇到喜欢的人,就不要搭理他们,不管是谁。

丫头,你要记住,你是秋韵。

凌晨两点,秋韵仰面躺在床上,挡着眼睛的衣袖早已湿透,咸涩的泪水穿过鬓角的青丝散落在被子上。

她没敢认真看,即便跳过了很多段落却仍是后悔打开了这个信封。

什么才算喜欢的生活?自从他离开后一切都变了。秋韵蜷缩在床上揪着自己的头发,没有欢乐,没有光彩,没有希望,她去哪里找所谓的“生活”?

人这一辈子,只要能活着不就够了,只要能生存,还去花心思想怎么生活干什么。

秋韵颤抖着,近乎癫狂地无声笑着,她的生活从那个夏天就已经和他一起长眠在冰冷的虚无中了。

没有他,什么才算生活?

他们什么都不是。

如同臭水沟里横行的老鼠和臭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肮脏味道。

可她又是什么。

程心妍没再提起过辞职的事情,就好像那天下午她们只是随便聊了聊日常生活。

每天还是人挤人的地铁,污浊的空气,枯燥的会议,无止境的工作……偶尔的赞赏与批评,时不时的聚餐和逛街……

一成不变的生活,毫无趣味可言的生活。

“生日快乐,小丫头也长成了大丫头,让哥哥捏捏脸看看瘦了没……”

三十岁生日的晚上,秋韵抱着秋冥那款厚厚的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客厅里,秋忘和程心妍两人针对着播报的新闻展开激烈的讨论。

“嚯!蛋糕来了!你看我画得多精致,还有你喜欢的蓝莓……”

视频播放界面上,十八岁的秋冥举着数位板,看上去格外真实的单层蛋糕上还画着他给她出的Q版人设图形象。

从十九岁到一百岁,整整七十二个视频。

从小学六年级到高考前夕,两千余篇日记。

日常生活的影像和最后那段日子的录像更是多达三千余个。

还有上千张闲暇时的作画,有她,有他们,有她们,还有些原创的人物。

秋韵抱着膝盖默默看着视频,从她打开那个信封起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一直没有勇气看U盘中内容的她终是捺不住对他的渴望。

明知不会笑着看完,却还是选择自讨苦吃。

“祝你生日快乐……”

视频里,秋冥轻声唱起了生日歌。秋韵闻言将电脑合上,闭着眼抱着被子侧身躺下。

“讨厌你……”

“讨厌你……”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手机上同事和组长又是发短信又是打电话的。然而不知何时却关成了静音,连闹钟也都被取消了。

就像,他回来了似的。

“哥。”秋韵试摸地朝卧室外问道。

“果然吗……”

秋韵苦笑一声,对自己还像小孩子一样幼稚的想法感到无语。

电脑被放到了桌子上,上面贴着的便签是程心妍留下的,秋韵趿拉着拖鞋拉开窗帘朝外面看去,乌云密布,阴雨绵绵。

打开窗户,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秋韵瞬间意识清晰了不少。

给组长托病请了个假,秋韵心里不禁想到这个月的全勤又要没了。

厨房锅里有程心妍做好的饭菜,想来两人今天中午又是不回来吃饭了。

刷牙,洗脸。秋韵盯着镜子里头顶炸毛的自己,抓起身后的长发散开又自然落下。

“我会愧疚的。”

“这你知道吗。”

“我猜不知道。”

“你抛弃了我。”

“你个大笨蛋。”

“违约的骗子。”

“对,我恨你。”

秋韵歪了歪头,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随即又厌恶地啐了一声,挥手将杯子中的水泼向镜子。

“你可要考虑清楚。”

秋韵耸耸肩,反正和人事那边已经都谈好了,至于那几千工资,要不要都无所谓。

个人物品先前也都陆陆续续地带回家了,秋韵伸了个懒腰检查着电脑上是否还有遗漏的个人信息。

“想好以后做什么了吗?”组长站在一旁端着水杯问道。

大概是没有吧。秋韵摇摇头,她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至于以后是否要再找个工作那都是以后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离开公司,秋韵不禁感到一身轻松。不用再每天早上早早起来,成天考虑着业绩,与工作任务斗智斗勇,更不用晚上加班。

“做什么呢……”秋韵看着窗外徐徐倒退的建筑物,插上耳机播放着他的歌单中的歌曲。

什么又算是自己喜欢的生活呢?

秋韵打开手机便签,把能想到的生活方式挨个列出来。

又到了一站。秋韵周围有不少人起身下车,几名结伴而行的女性一边聊天一边从前门刷卡上来。

有一瞬的目光交汇。秋韵扭过头装作没有看到宫寒雨,对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挑了个离秋韵稍远的空位和同事坐下。

她该去搭话吗?秋韵内心犹豫着,脑袋宕机的她思绪乱如麻。

要摘下耳机吗?要走过去吗?要去插入她们的对话吗?如果她不理会自己怎么办?该说些什么?该用什么方式开头?如果没能聊起来该怎么化解尴尬?自己还要几站下车?时间还有多少?会堵车吗?她们在哪下车?

算了。秋韵轻声叹了口气把手机和手一齐揣入衣兜,调大了音量集中注意力去观察天空中的飞鸟。

停靠,下车,上车,启动……

旁边的车道一辆黑色小轿车猛地踩下油门强行插入到另一边的车队中,惹得本该往前走的另一辆轿车车主伸出头大声怒骂着。

还有两站。秋韵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而后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揉了揉坐得发酸的腰。

余光瞥向宫寒雨那边,秋韵错愕地发现不知何时只剩下宫寒雨一人坐在那里。

完蛋完蛋完蛋完蛋……秋韵在心里打着哆嗦,虽然现在是搭话的最好机会,但没有其他人反倒让她更不敢开口了。

又过去一站。

秋韵小心翼翼地将汗津津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压下慌乱不安的情绪快速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开口。

又过去一站。

猛然间,秋韵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宫寒雨应该早就得下车了,因为假如她们没有搬家,那她是不需要坐这么远的。

完蛋。

车门打开,宫寒雨率先起身下去,秋韵倒吸一口凉气忐忑不安地也快步下车。

公交车关上车门扬长而去。安静。两人站在站牌下谁也没开口说话。

许久,宫寒雨开始向路对面的公交站走去。

她始终,也没能对她说出一个字眼,唯有一句湮没在风中的不知是要对谁说的“对不起”。

婉转惆怅的二胡声站在门外就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秋韵拍了拍自己脸让肌肉放松,拿出钥匙打开门笑着推门进去。

“我回来了。”

“洗手准备吃饭吧。”程心妍一边盛汤一边说道,“快去管管你爸,别一会儿楼上楼下都有人投诉咱们扰民了。”

秋韵把背包丢在椅子上,放好鞋子赤脚溜进被父亲霸占的小阳台。

秋忘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被摆满了绿萝花盆。

程心妍见此情形没好气地笑了笑,走过去喊了秋忘几声才把他从二胡的世界里给拽出来。

“女儿回来啦。”秋忘放下二胡,笑着摇头打量着自己周围大变样的环境。

“嗯!”秋韵挪开正前方的几盆绿萝,吐着舌头给秋忘腾出一条路。

“不干了?”

“嗯,都完事了。”

秋忘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不急不慢地走到餐桌旁坐下。

“吃什么吃,去洗手。”

三菜一汤,氤氲热气,简简单单,吵吵闹闹。

秋韵摸着脖子开心地笑了,她似懂非懂,但这就够了。

再一次闭上眼睛,秋韵仿佛看到了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