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速的风擦过她的脸颊,失重的刺激叫她止不住地兴奋,就好像回到了她刚刚爱上攀岩时的刹那。

月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撞在玻璃上的霎时痛觉却也在她提前蜷缩的姿势下得到缓解。

“哗啦——”,碎裂开来的小亮光挥洒在半空,像极了精灵的浪漫婚礼,如梦似幻。

整个逃脱计划就像一场梦,观众们愣在原地、惊愕却迷茫,集中在出入口附近的侍卫自然也来不及出手阻拦。命运早被他人定夺的公主选择了以一己之力逃离这冷漠无情的藩篱,她是那么骄傲、又那么决绝,根本不留给他们后悔的余地。

想必现在白宿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吧。

大!快!人!心!

“这个疯子!”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台后,白宿咬牙切齿地给出了这句评价,“给我抓住那个刺客!”

“抱歉,那人趁乱溜走了。”李渔舟捡起破碎的宫女制服,迅速汇报道,“应该还没跑远。属下只是有点不明白,到底是谁在帮公主?按理说……她应该举目无亲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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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前。

公主所居的珍珑殿。

顶着黑眼圈的小宫女走在长廊上,时不时眨巴眨巴双眼。最近的工作太多,她早就累得不行了,可地位最低的底层宫女每天都要做最繁重的活儿、领最少的赏赐,几乎得不到喘息。公主殿下的订婚典礼即将举行,她还不能倒下,要不然,那老巫婆富春肯定会扣光她所有的月钱。

见状,一名善解人意的年长宫女接过了她手中的盒子。

“这位妹妹,富春大人正在小睡,您也去休息休息吧。接下来就由我接手珍珑殿下的更衣流程。”

“咦、可以吗?”

“反正富春大人也不会发现的。下次轮到我当班的时候,就有劳你替替我啦。”

“也行吧……多谢你了,我真的好困哦……哈欠——”

小宫女被睡意牵引着去见庄公了。年长宫女推开殿门,走入殿内,在梳妆镜边停下来,温柔地替珍珑梳理发丝。

珍珑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爆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也太适合女装了吧!阿修哥!不是,应该叫阿修姐了哈。”

“你笑得太过了,殿下。”

“阿修姐,你从哪里搞来的宫女服?”

“浣衣局对贵人们的衣裳严加看管,但想偷一件下人的衣服可一点也不难。”木修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好像完全不在意形象崩坏的事实。

珍珑笑出了眼泪,一边擦眼角一边问:“我再确认一下,你真的要帮我?说不定会失败哦,说不定你会被处死哦?”

木修沉默了片刻,最后淡然弯起嘴角。

“我厌恶如今的九曜国。”

“厌恶?”她像在质疑他的措辞。过于文学性,很不日常,甚至有点尬。

他只是继续说着:“所有人都只关注自己,不关注别人,即使关注别人,大抵也都是伪善。他们从不关心真相,也不会施舍一丁点东西给那些被牺牲的人。”

“呃,有这么严重?”

“我也厌恶把你打扮成傀儡公主当做赠品打包送给白家的皇帝。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你笑什么?”

珍珑似乎觉得很有趣,“哈哈,你厌恶的不是皇帝,是皇权和不公正的待遇吧?”

“……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似的,小公主。”

每当她试图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时,木修都会眯起眼,就像某种敏锐昆虫的自动防御机制。珍珑摇了摇头。

“其实你的想法和我很像。”珍珑收起笑容,说,“所以我想亲眼去看看你说的外面的世界。在亲自见证之前,我做不了判断。”

他扬了扬眉毛,“即使有人为此流血……也没关系吗?”

“流血?你是说富春可能受到责罚?拜托,让我把所有不可控的因素都考虑进来、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我的自由本来就是这样被夺走的,还怕用同样的办法夺回来?”

她的表情很是无奈,但双眼的焦点远远落在镜面深处,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还清楚地记得从眩晕中醒来时的疼痛,记得血沫渗入眼角时的瘙痒,仿佛被抽空的肺部深处的寒意……以及怀中抱着的婴儿的柔软触觉。

也许这具身体前主人的死和她无关,但让她选择隔岸观火,抱歉,她做不到。

人与人的褶皱就这样产生了。在那个夜晚,时空被折叠,她接受了陌生人的人生,也从绝望中诞生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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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现在。

“公主殿下!不……!”

富春首先拖动颤颤巍巍的身躯追出了宴会厅正门。她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因为富春知道,自己的乞求失效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公主最终还是抛弃了将她束缚的外壳。

那孩子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只差一点点……明明只差一点点了……”

富春忍了几十年。几十年前,将笄之年的自己便被父母卖到宫城做小皇子的乳母,小皇子不受喜爱,她也跟着一起受尽欺负。漫长的岁月抹去了她的温情和善良,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渴望,为了保护皇族和皇帝本人,她可以不惜一切——

高台上的皇帝摇了摇头,不作他言。

还停在原地的白宿望向呼吸朱渐粗重的皇帝,很快做出了决断。

“召集所有侍卫,截住她。”白宿说。

“是!”

御前侍卫的首领点了点头,提着流明灯笼、与一众侍卫追了出去。白宿走到高台前,在升降机的辅助下平移到皇帝身边,单手搀扶着这位老者,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

“渔舟,你也去。”

听到这个命令,李渔舟抬起右臂,与衣袖缝制在一起的肩部盔甲也随之发出响动,“小人必须守在您身边。方才鸽子是从乐团那边飞出来的,他一定有同谋,万一再有刺客出现怎么办?”

“我需要信赖的人盯着公主。不必担心乐团,刚才黑灯瞎火的正是暗杀的好时机,如果他们真想要我的命,大可在那时动手。”

“您的意思是……”

“侍卫也不一定百分百可信。说不定他们会帮她逃跑,又说不定……会有人想趁机要她的命。”白宿冷静地说出了格外危险的台词,“不过话说回来,身体能力这么惊人的公主,我还是头一次见。”

他的语气不像是纯粹的愤怒,反而掺杂了些许赞誉。

李渔舟困惑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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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深夜长廊的珍珑二人,正一前一后冲向木修提前踩过点的后勤城墙口。

从这里出去并非最短距离,但恰恰因为绕了点弯路,才不容易被人提前包抄。入宫以来,珍珑从未踏出她的庭院一步,对宫城的布局更是一无所知。她只能跟着这小太监的脚步,在仅靠月光提供照明的花园里大步狂奔。

星星很漂亮,在她生活的大都市从来见不到这么多星星。可惜她眼下无暇观赏。

“还有多远?”她问。

木修头也不回地说:“两千米左右,你跟得上吗?”

原本还有些在意胳膊上的伤痕的她瞬间开足马力,呼哧呼哧追平了间距。

“别小看我!我可是跑过马拉松的女人!”

“马拉松是什么?”

“马拉松就是……等等。”

跑到一半时,珍珑仿佛听到了背后有某种低沉的轰鸣声。

“是追兵!”她压低声音道。

“我知道。你先走。”

木修轻描淡写地解开衣襟,从绑在腹部的绷带里抽出第二枚小刀,现在他两手都握紧了武器。最先朝他们冲来的是原本就守在外围的值夜人,而木修在他靠得足够近之后才弯下腰,按住了刀柄上的黑色矿石。

嗤——

蓝色火焰包裹了两把匕首,轻轻两刀,好似飞燕掠过青空。

夏珍珑震惊地看着陡然倒地的值夜人,又震惊地看了看身旁的木修。

“阿修哥,你下手可真狠!”

“我只是暂时剥夺了他的行动力而已。”木修耸了耸肩。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会打架?刚才那是魔法吗?要怎么用?”

“他们要追上来了。当心。”

木修转移了话题。

第二个逼近的是举着长矛的士兵。他浑身上下都绑着厚实的金属片盔甲,好像没什么破绽,情急之下,夏珍珑脱下她的高跟鞋、用了吃奶的力气往他脸上一扔——

伴随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人的鼻血残留在空中,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力大如牛的蛮劲让习惯了散漫轻浮的木修都不禁吹了声口哨。

“哇噢,看来我们彼此彼此吧。”

珍珑一脸严肃地解释道:“阿修哥,我是那种不喜欢使用暴力的人,但‘不喜欢’并不等于‘不能’。谁都可能遇到不得不揍人的情况,所以它代表着抗争精神。”

明明是在生死攸关的逃跑之路上,她还要分散出精力跟他一板一眼地讲述自己的价值观,木修无奈地笑了笑。

忽然,他的脚步变得有些犹豫。

“咦……?”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她也放慢了一点速度,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

可是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晚风的味道非同寻常。数年来的流亡生活使他磨炼出了超乎常人的敏锐,对于声音、温度、和气息,他都擅长提取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变化。

“有点不对劲。”他站在喷泉装置一侧,手中的匕首还残余着淡淡的荧光,珍珑还以为他打算更改线路,但很快,木修就转回了原来的方向,“不、算了,你快走吧!晚一秒都可能遇到麻烦。”

“哦……”

尽管有点不明就里,珍珑还是决定相信这个“小太监”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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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

鲜艳的橙红色从不远处的尖塔开始亮起,浓烟膨胀为球体,在夜幕的衬托下渗出微弱的蓝色。空气逐渐变得呛人,猛烈的火势迅速扩张。

第一个发觉的是尚未跟上大部队脚步的小兵,他尖叫了一声,随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凄厉的呼喊。

“起火了!起火了!救火啊!”

“这边也有!”

“……去你大爷的、到底有多少个着火点?”

“救命、救命啊!”

是火。地狱之火,不止一处、而是从任何可能的出口一齐涌入的火,火焰的温差造成了呼啸的狂风,不到5分钟,就阻断了任何退路。前去救火的宫女太监们很快绝望地发现,他们要试图对抗的,是一头不可战胜的猛兽。

滚滚浓烟几乎笼罩了整片天空。

悲怆的哭声也一样。

过于富有计划性的火箭一齐射入城墙内部,射箭者使用了新型魔法兵器,就连伫立了数百年的高耸城墙也无法阻挡。过去它引以为傲的高度优势,此刻已荡然无存。

在原本理应载歌载舞的元宵夜,这场人为制造的火灾,彻底吞噬了皇家残存的欢愉。

“是哪里先着的火?快派人去运水!”

“——报!军事大臣的军队异常出动,已经占领了宫城入口!”

传令兵带着惊天噩耗奔向宴会厅正门,却在迈上第一步台阶时就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他的小腿中了一箭,来的路上撒了斑驳的血迹,叫在场的宾客再度陷入慌乱。

而且这次,是彻底失去理智的慌乱。

有人因惊愕而连连后退,也有人质疑消息的真伪,但毫无疑问,他们都猜到了此事的恶劣性质。军事大臣与皇帝的暗中对立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之前没撕破脸,只是仰仗着皇家几百年来在百姓心中的威望。毫无疑问,这场火灾他就是罪魁祸首。

可为什么?为什么隐忍多年的军事大臣会突然出手?

众人六神无主之际,白宿大步从深处走出,眯起眼睛揪起传令兵的衣领。

“——你说什么?消息确定没错吗?”

“东大人正在带领全城侍卫死守城门!不知还能撑多久,请皇上决断!”传令兵勉强叩了个头。

在白宿之后踏出宴会厅的皇帝慢慢松开握在权杖上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风吹起龙袍,他残破的义肢就像黑夜中的一抹幽光。

“终究还是来了啊……”

皇帝的眼中没有恐惧。从他少年即位的那天起,他就隐约预见到了这样的未来。

即使如此,此刻的痛苦——看着自己的城池被烧、臣民被困、王朝倾覆的痛苦,也叫他肌肉僵硬、血液冻结。

与他相反,年轻的白宿面不改色啧了啧嘴。

“偏偏挑了今天……说不是提前预谋好的我都不信。皇亲国戚齐聚一堂、侍卫都追着公主去了后山,严阵这逆贼,想来个瓮中捉鳖?”

李渔舟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公主逃跑也是他们的计划之一?”

“哼,通敌叛变,她还真敢。可联系她的究竟是谁?我不觉得她像是能和外界交换情报的人。”

白宿的愤怒来得就像一阵风,但去得也十分迅猛。现在,他从内心深处涌起了一阵悲哀,因为自己沦落到要借助牺牲无辜少女的自由来获取一点点权力,而这即将到手的权力还随着她的逃跑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