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过了那么久,咱还是不太习惯“名字”这样的东西。

“维莱娜”,最初听起来比“坏蛋”悦耳一点,但保留了谐音,咱很喜欢这个词。

爹娘小时候就用“爹、娘、孩子”来指代咱家的三人。咱家从西边迁过来的时候也遇到过游民的聚落和车队,那些人类或其他变种人的孩子也问过咱名字叫什么,他们很不理解“没有名字”是怎么回事。

咱更小的时候也不太懂,但爹娘解释说,他们只希望被人用平等尊重的方式称呼,比如“您、你们”。因为“名字”对于他们来说是代表着奴隶身份一样的标志。爹娘生来是奴隶,从圈养人手里跑出来后有了咱。咱没亲眼见过什么是奴隶和奴役,但听爹娘说的样子,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生死都被其他人掌握,这样活着又比死了好到哪里呢?

当时那个自称伊拉的人类游民又提起了名字的事,让咱开始思考这对于她的意义——因为她有名字,所以她觉得咱也有名字;对于她来说,名字是对话的第一步,代表咱和她是一样的。

咱那时候也没想到这一步,只是觉得突然和她有了联系,有一种……亲密的感觉。

没有名字的变种人女孩突然觉得“维莱娜”这个词就像漆黑雪夜里的火苗一样,让她已经冷透的身体和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小却能维持她活下去的温暖。

她原本没想过能从鳄鱼人手中生还,在鳄鱼人闯入他们的洞穴并抓走爹娘时,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只是一心向死的行动不仅让她偷袭落单的鳄鱼人得手,还让她遇到了这个人类游民,为爹娘报了仇。

然后呢?没想过。

她曾经有很多梦想,比如周游欧罗巴大陆、写一本书、建一座又大又温暖的房子,不过它们都随着降临在头上的灾难幻灭了。她的梦里这些事都是要和爹娘一起做的,这些念想还有什么意义?

回到自己失去了一切的地方,她感到腹中像被掏空了那么难受。一片狼藉的山洞和挣扎的血迹都无比真实,提醒她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连寄予仇恨的鳄鱼人们都死了。

在回到居住山洞的路上她的记忆就变得有些模糊,也许是疲劳,她渐渐想不起从离开这个山洞到杀死那两个鳄鱼人之间的细节。记忆里的风景中的光和影连在一起流动,血的颜色一直在眼前向前延伸,铺满整个画面,模糊又狰狞。发生的事就像噩梦,但她除了这个可怕的梦外一无所有。

不,并不是一无所有。她身后还跟着那个名叫伊拉的人类女孩,比仇恨和噩梦更真实的存在。

在她的噩梦里,只有这个人类女孩的面容是清晰的。当她在岩壁上方看到对方时,就莫名对那人抱有了的好感。也许是临死前的宽慰,她希望对方见证自己的最后一刻,而那张惊讶又关切的脸就这样印在了她梦境的终点前。

从对方跳下石壁的那一刻,她渐渐醒了过来。也许只是出于“不想死”的本能,她抓住了对方伸出的援手。虽说爹娘教育她不要相信人类,但她没法讨厌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孩。她脑中还有很多不解,但伊拉的出现就像在她向着死亡冲刺的独木桥上开了岔路一样,给了她一个充满迷茫和未知的未来。

如果这条命还有什么用,那就让咱好好体会、好好使用吧。

她决定,自己从今就叫“维莱娜”了。

-

维莱娜在自己更小的时候就碰到过脱臼这样的事,虽说不疼,但行动会变得诸多不便。爹娘教给了她复位关节的方法,但她还是第一次在人类身上使用。

当她尝试把伊拉的手臂拉伸到能复位关节的位置时,对方本能的抵抗让她几乎握不住那条手臂,在上面留下一条浅浅的爪痕,但她对此无能为力。

如果没法拉动,就只能用先前准备的布条把伊拉固定在岩壁上,借着自己的腿脚的力量将手臂骨头牵拉到可以复位的位置。同样的动作对于她来说简单不过,因为她的肌肉柔软坚韧又有弹性,只要找到合适的角度,她用另一只爪子的力量就能随意让自己关节脱臼或复位。

当变种人女孩把布条缠在对方身上时,她能看到对视的眼神中有一丝不确定的神色,大概是对于被限制行动和她脚爪的恐惧吧。

“咱已经没有鞋子了,忍忍吧。”她说着坐在了地上,做好了准备。

因为鞋子太小,在和爹娘一起躲避鳄鱼人的时候就跑掉了,现在只能让伊拉忍忍她的爪子蹬在身上了。

“嗯,好。”人类女孩露出了怯生生的表情,别开了脸。维莱娜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先前经过了她裙袍的下摆,也许是因为对她覆盖了鳞片的肢体好奇而多看了几眼吗?大多数时候,看到她们的人类都会因为鳞片而大惊失色,爹娘解释过,人类害怕那些长得像他们却有些部分不一样的物种。

变种人女孩维莱娜不喜欢被人用恐惧的眼神盯着,这让她觉得很孤独。不过好奇的目光她并不反感,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人类的孩子时,他们全身光滑无磷无毛的皮肤让她觉得新奇又好玩。

她躺在地上,双脚蹬在伊拉的胸腰侧,双手紧紧把伊拉的前臂抱在怀里,防止脱手让爪子伤到对方。

当她们目光对上时,维莱娜开始了发力。

她再次遇到了强力的抵抗。人类和她们不一样,人类的关节更粗壮一些,有很硬很粗的骨头和同样僵硬的肌肉——明明伊拉的脸看起来还是未脱稚气的少女,手臂却异常结实。但这次伊拉要对抗的是她的双腿和腹部的力量。

不得不说,伊拉很强。维莱娜看得出那人类女孩虽然已经痛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但没叫出来。她用尽了力气才把手臂拉到足够长的位置,然后轻轻一送就把伊拉的肩关节复位了。

“啊……!”伊拉发出了解脱的感叹,她的肩膀看起来有很严重的红肿,但已经能自由活动了。她呲着牙说:“疼还是不减,不过能动真好。”

“你们还是不要动为好。”变种人女孩爬了起来,指着伊拉的肩膀,“肯定肌肉伤了,你们要是乱动可能会加重。”

伊拉挠了挠乱成一团稻草般的黄色头发:“也是哦。谢谢你,维莱娜。”

维莱娜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但被感谢的感觉不坏。

“不用担心,我有这个!”人类少女从腰包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罐子,随着她打开罐子的动作带出来了一阵非常刺鼻的气味,维莱娜的鼻子被刺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咦,这个味道太刺激了吗?”伊拉忙把罐子收了起来,“这是我们大医做的草药,可好用了,像你手臂上的伤口也可以用的,不试试吗?也许一星期就能愈合如初的。”

维莱娜从没闻过这么刺鼻的气味,就像把辣椒、薄荷、韭葱、大蒜和鱼腥草的粉末一起塞进鼻子里一样,不仅让她打喷嚏,还刺得脑瓜疼。

“不,不用。咱的伤明天就好。”她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也是因为被鳄鱼人爪子抓到的那几道伤口实在微不足道,睡一觉就会愈合,只是掉落的鳞片需要多几天才能长回来,在此之前伤口上只有像胸腹部那样毫无防备的皮肤保护。

“怎么可能……”伊拉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吗?”

人类的女孩伸手投来征求同意的眼神,想要看她伤口的样子。维莱娜虽然觉得对方多此一举,还是前凑一步把手臂递给坐在地上的伊拉。

“天呐,伤口已经止血结痂了?……”伊拉喃喃地说道,“就像一周前伤到似的。”

维莱娜只听说过人类在伤病方面很脆弱,却没听人类直接说起过:“爹娘说,你们人类的伤病都好得很慢,你们嫉妒咱们。”

“哈哈哈,我当然会嫉妒你了,如果要是伤能快快好的话。”伊拉坐在地上向洞口挪了半米,“不然还要药干嘛?”

“药?”

“就是这个东西啦,因为我们的伤病好得慢,才要‘药’的帮助。”黄发的女孩呲牙笑着,又掏出了那个黑乎乎的罐子:“涂在肩膀上,包在绷带里味道就没那么刺激了。”

为了防止对自己鼻子产生进一步危害,维莱娜缩到了角落里,她还要把散落的稻草重新堆成床铺。

紧绷的精神渐渐松懈下来,她却更加感觉悲伤。散落在山洞里的稻草原本沾着她和爹娘的气味,从她们前天早上起床觅食起才过了两天,气味就被入侵的潮气冲淡了很多。虽说堆在一起仍然很温暖,但那床铺已经不是原来的了。

心痛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和疲劳一起把她按在稻草堆中。她想睡,但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迎接明天的晨曦。

“维莱娜?”还在洞口附近的人类女孩唤着她的新名字。

抬起身体都有些费劲,她努力地望向对方,看到伊拉已经把那些布条缠在了肩上。

“我可以挪到火边吗?这边太冷了。”对方显然是怕那药膏的味道再让她打喷嚏。

“你们去哪里都行。”维莱娜再次落入稻草堆的怀抱,她嗅了嗅,没有再闻到那么刺鼻的味道:“咱累了,要睡。”

耳中传来衣物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伊拉爬了过来,在她生火的石缝边坐下。

“是啊,实在是太累了…我从没走过那么多山路,也没有和什么变种怪兽战斗过。”那女孩附和道。

“我现在觉得你我二人还活着真是奇迹,我现在都不敢相信就这么打败了那些鳄鱼人。明天我就要下山去找我家族的人,带他们去找干掉的那两个。”

“你们去吧。”

“那你呢?”

明天,明天会如何,要做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明天开始她就孤身一人了,为了生存,她有很多事要操心,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思考真是累赘。活着,只要像动物那样就好了:饿了吃,累了睡,冷了加厚皮毛,热了躲避阳光。维莱娜开始羡慕那些脑子不那么灵光的物种,没那么多烦恼,只跟着欲求行动。就像这样,心里乱了就翻个身,舔舔嘴一切就都过去了。

“明天……跟我一起下山吧。”人类女孩小声问道,她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篝火噼啪之后。

维莱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到的。原本素不相识的伊拉为何邀请自己呢?虽说疑惑,她却感觉一丝欣喜,就好像心中已经如此期望一般。

爹娘说过不要随意相信人类,但现在除了相信那个叫伊拉的女孩外,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咱可以跟你们走吗?”她翻身回来看着篝火另一边的伊拉,在温暖的跳动火光里,那个女孩看起来很真诚。

伊拉瞪大了眼睛,好像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当,当然。只要你愿意为家族做贡献,伽纳森会接受任何人。”

维莱娜听不懂伊拉说的“贡献”也不懂“家族”的意义,但只要一句“会接受”就足够了。

“你们确实不像圈养人。”她评论道。

那些游荡在石头墙外的人类尚且会对她们有所忌惮,圈养人更别提了。她曾和爹娘一起下山,在圈养人的田地里找剩下的麦秆。起初那些人看起来气冲冲的样子,拿着武器驱赶她们,但看到他们的手脚之后,就一个个吓得腿软。

“伽纳森家族是游民,你也是。天下游民为一家,不是吗?”

“咱没听说过你们的‘甘阿森’,你们是干嘛的?”维莱娜开始对伊拉和“家族”感兴趣,听起来那是一个可以让她容身的地方。

伊拉又挠了挠稻草色的头发,好像她的问题很难回答:“我们伽纳森主要是在各个城邦之间航行,和城邦人做生意,帮他们解决像鳄鱼人那样的麻烦。”

“你们说过你们的家族是来猎杀鳄鱼人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涌了出来,耳边似乎响起了尖鸣,让维莱娜感觉晕乎乎的,“你们…要是早来两天就好了。爹娘就不会死了……”

洞外的风雪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止,维莱娜的世界随着这句话陷入静寂,只留下山洞里两人的呼吸和篝火燃烧的声音。

伊拉掩住了嘴,掩饰灰色双眸里不住同情和悲伤的神色。

“我很抱歉……”伊拉虚弱的声音从她手间传出,“我们来得太晚了。”

“咱不怪你们。”纵使胸中堵着无限的悲伤,维莱娜也没法把责任归咎在那些异乡人身上,“爹娘说世间万物都应该接受天意的安排。”

“你说得没错,不能沉浸在没有做到的事上。不然的话我们只会看着过去。”

伊拉坚定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又若有所思地补充:“我……就一直看着自己的过去。”

“一年前我们的家族里出了叛徒,我被他们所伤,还失去了很多同伴和亲人。”

“我一直都在哀怨地回头看着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伊拉别开了眼,她的眼眶湿润了。

那是人类表达悲伤感情的方式,维莱娜虽然没见过,却感觉得出来。

她也知道,这个人类女孩说的事情都是切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伤痛,所以之前的同情也是真的。

“因为这件事我在床上躺了好久,被姐姐禁止参加战斗……可是不然的话,我要做什么呢?”

虽然不太懂为何对方要“战斗”,但听起来那是伊拉心之所向。

“你们和咱一样,失去了方向。”维莱娜说,“那之后呢,你们找到自己的路了吗?”

伊拉先是一愣,然后表情渐渐亮了起来:“我还没找到,却来到了这里,加入了你的战斗。也许我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人类女孩的话很让她好奇:若是对未来迷茫,那迷茫之中的找寻未尝不是通向未来的一条路呢?

她仔细打量着对方,想要从对方的表情里得到答案——伊拉微微笑着,看着火光,眼中映着火的色彩,让看着那倒影的维莱娜也感到了一丝希望。

也许天意的安排就是让她们相遇,让她跟着伊拉走呢?

“咱……咱明天会跟你们一起走。”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维莱娜只有一条命了,还怕失去什么呢?

“你们最好快点休息,下山有雪会很难走。”她把袍裙裹在身上蜷在稻草里,但只有一个人的稻草窝不太暖。

她不习惯。

“呐,你们。”她小声呼唤篝火另一边的人类少女。

“嗯?”

“……你们可以睡在咱身边吗?”维莱娜只想要一点温暖,一点安稳的感觉。

“咦,这样啊…可以吗?我身上全是灰和土……”伊拉听起来有些犹豫,但好像从地上坐起爬了过来。

“咱说可以。”她稍微挪开了一点,把先前从鳄鱼人那里搜刮来的兽皮从洞穴角落里拽了过来。

“那我就睡在稻草上了……谢谢。”人类女孩有些害羞,似乎不太习惯。

“不用谢咱,咱需要取暖。”虽说距离伊拉还有半臂远,她已经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闭上眼睛,朦胧的黑暗之中维莱娜听到两重不同的呼吸声——一个是自己,身旁的另一个则是伊拉,平稳又安定。

过去数十个小时内发生的事在她眼前如画卷般飘过,她虽然孤独,虽然不知道雪会不会停,不知道“甘阿森”是什么样的人们,也不知道后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天。但她对明天有了一丝期望,期待明天带给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