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太郎,最後還能和你說幾句嗎?”
“從來到這裡之後的一年間,儘是被你拯救的每一天。”
“實在是無以為報的恩情。太過無常了啊,名為人生的戲劇。一直以來,向著終結之死活下去的我,在遇到你的那天。真的,連世界的顏色都為之改變了。”
“正因為是現在的我才能如此說出口。但也請忘掉一切吧。這被我所佔用的,僅僅不到一年的青春。”
“明明,才剛剛開始......”
“七羽姐,她的事情拜託給你也可以嗎?為什麼對她如此、大概,是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吧。”
“即使如今尚且還不能為之相互理解,終有一日,會敞開重疊的心扉吧。雖然我已經,看不到那一天了。”
“真是遺憾。這麼說聽起來有些強人所難。但只有你能辦到了。所以,所有的事情都交由給你了,蓮太郎。不用心急,慢慢來就行。你們還有足夠長的時間呢......”
“夏日的天際真是蔚藍無比。現在卻也快要淡化消弭。最後再說一句吧,謝謝你。蓮太郎,最喜歡你了。”
黑色帘布宛如帷幕一般。我掀起它,從安寧的喧囂中鑽了出來。
迎面又走來一對黑衣裳的夫婦。
真不想看到啊。
天空陰沉沉的。
破落的庭院,白花悄然綻放。斯人不在,誰也不為所知的。回想那孤放的白輪菊,如今行將凋零。
教室中央的白,並不想為誰命名。
你沒有像他那樣死去。
該算是悲哀還是幸運呢。
現在的話,我能說出口。只是傳達不到的冷風隱匿起黑色身姿。
白色花瓣落下的某日,追悼憶起一切的自己。看到了這樣的幻影。
又似乎從我身邊走過,染上天空的灰。從黑色簾帳里傳出敲打木魚的聲音。
驅馳白色的夢,雪花落在地藏菩薩頭頂。
“真可怕啊。”
“真是可怕啊!”
吐出的話語,像是我的聲音。
匆忙撬開鐵門逃出了庭院。
為什麼,鈴的父親與母親。惺惺作態的笑容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又不只只是他們,誰都擁有着的。我擁有的東西,真噁心啊。
七羽在門口等我。
睡醒之後,連胸口滿溢着的,這最糟糕的心情也會消失不見。
想要死去也忘卻。
真是噁心啊。
為什麼活下來了呢。
又為何要死去呢。現在,沉眠在那棺柩之中的她。
被睜不開雙眼的人們守候。即使如此也不會醒來。聚集在一起只是野獸的行為。
想要,活得更像人類。到頭來還是失敗了。開始厭惡起自己。
“為什麼要來。”
“我不會進去的,我只是在等你。”
說著,看向了灰色的天空。她手中抱着那本書。
“哦。”
並不是誰的錯,七羽的目光也開始變得溫柔。
“我說過的吧,總有一天會展示給你看,我的一切。”
灰中綻出的光芒,朦朧且虛幻。
“該是那麼做的時候了,蓮太。”
她又盯着我的眼睛。褐發沾染了些許霧中凝結的露珠。變得晶瑩,她想同我建立起聯繫。
但早已,對那種事情瞭然無趣的我,她也該是同樣的才對。
“七羽。已經,結束了。早就無所謂了啊,那種事情。事到如今,只要你能活下去就好。”
或許我是想死去的吧。
“騙子。”
她輕聲嘟囔了一句,料到我不會理會。
“即便那是,能拯救得了鈴的事情,你也無所謂嗎?”
雪愈發大了。
而身處其中的我與她,回過頭。遙遠的夢之國度彷彿就在眼前。
那之中並沒有我所熟悉的身影。腐朽的葬禮已然消逝。
“拯救、鈴?”
望着那般風景的我恍惚了。
繁星沙漠的旅人。只有這未曾命名的名字印在腦中。
“那種事又怎麼可能做得到......你想怎麼做?”
“當然,死去之人無法復生。但只是延續其存在也並非什麼難事。”
“死去之人......”
從七羽口中聽到這詞的時候,我才首次真切意識到鈴的死。
如夢初醒般,僅僅空虛的哀愁。
“對我來說。”
“延續其存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蓮太郎。”
摺扇揮開、劃破了空氣。
“既然世界不接受名為鈴的存在。”
檀木茶桌的對面、落在屋頂磚瓦上的雪漸漸消融。池上醒竹打回一輪。
恐山社長、抿着黑織部茶碗的邊口。
那之中滲出妖艷的光。雪不知飄向了何方。金色發簪在白色的光中尤為耀眼。
和服長長的下擺幾乎攤平在半個房間的榻榻米上。
“您怎麼在這?”
“是我叫你來的,一開始的時候。忘記了嗎?”
回想起,久遠的,久遠到快要忘卻的約定。宛如腦中的塵埃一般。
憂鬱冬陽現在卻又展露頭角。空中飛雪予人以並非冰冷的錯覺。
“見到靜了嗎?”
她放下茶碗在桌上,疊好的摺扇緊挨金魚的居所。
色彩斑斕、虛幻的光映照過來。她又迴轉過頭去看那庭院的雪景。
“沒見到。”
大概是死了吧,但我連說出口的勇氣都失去了。
微風吹拂未被盤起而殘留下的幾縷髮絲。水中金魚的眼睛彷彿盯着我。
“很快就會見到的,這之後。”
不知為何變得拘謹起來。冬日裡的光芒,千代社長兩腮胭脂的濃厚、唇彩映紅了滿屋。
“見到了又能怎樣?”
僅示以側顏予我、僅僅淡淡地笑着。不作回答。
“社長又為什麼要見我?這樣,已經什麼事都辦不到了的我。”
“你能辦到的。能做到的事情,還有很多呢。”
“是特地來告訴我這些的嗎。我早決定好了。”
“只是,遵循某人的意志而已......”
予我以側顏的她的後背、緊挨有另一個憐惜起冬日的身影。
“雪。莫非社長你也......”
醒竹打在冰面上,銀色的身影消失了。
“我可是好好地活着呢。此刻,就在你的面前。”
“是嗎。”
說不上安心的感覺。
“可是,人到頭來都是會死的。所以到底都是些沒區別的事情罷了。”
她那黯然垂下的眼帘,桃紅的艷影在那之上乍現而出。
“死亡就在我們腳下。”
“那是。”
“以前看過書中的一句話。現在只是如塵埃般飄散在這空蕩的腦中。”
說著她又譏笑起自己。
“蓮太郎君。你有過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嗎。”
“......”
已經連由我插嘴的餘地都沒必要了。沉默彷彿也應允了她一廂情願地訴說。
雪終於連室內也飄落進來,停靠櫻色和服的下擺上。
恐山閉上眼睛。
“那再創造一個世界就好了。由你和我。創造一個鈴能夠得以生存的世界。”
聽過七羽話的我有些惘然。
創造世界,那種事情。
聽來實在太過天方夜譚。
但是,腦海中浮游的強烈的感覺,促使着我去相信七羽的話。
那感覺幾乎令我恍惚。
去除了感情的眼神淡漠無比,懷中束縛無名之書。
她在等我言語。
想起棺殯上獻給死者的。白色的紅色的花束。那殘缺了靈魂的身軀如今也在受着置她於死地的世俗目光凌辱。
僅僅躺下沉默着的鈴、不曾訴說痛苦。
忘不了那天仰面望向天花板的她、泛起憂傷的微笑。
我終於開口。
“創造、該怎麼做?”
“繁星沙漠的旅人。”
那便是她的一切了。
“我的一切。”
......
“前輩。”
黯然失色的世界。連她呼喚我的聲音也置若罔聞。
遠處霓虹色彩的微光、摩天樓高大且深邃。似乎同那時並沒什麼區別。
但眼前,僅余最後一層的巴別塔也終於徹底淪陷。不再沉下的它,等待着行將崩塌的命運。
“要小心。”
“你也來到這裡了啊。我和七羽所創造的、這個世界裡。”
泛黃的土牆半空中一塊塊爆裂。什麼都不剩下,像是要徹底抹消。最終滾落地面上的,只有星屑般小小的塵沙。
身後靜就站在不遠處,她的聲音能傳達,掩蓋了這一切崩壞的鐘聲。然而我已經,不願再去面對她了。
“那片天空的對面。”
朦朧頭頂的霧不知何時散去。這樣看來,不就只剩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空殼了嗎?
“有人正覬覦着這個世界。”
大概她正仰望着繁星遍布的天空吧。所以我也抬頭看去。
如今只剩六等星的光芒,暗淡的、僅有視野而已。
“誰又會呢,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個,我不能說。”
這片被稱讚的星空也會暗淡。甚至連幾百幾萬年的時間都用不到。那還有什麼是永恆呢?
死是永恆。
“只是,僅僅能再見到前輩。便已經是萬幸了。”
“不久前似乎聽過類似的話呢。是啊,既然存在於此便已是奇迹。一切感謝的話語,我都已經說不出口了。”
散落地面的黃沙被風吹拂去、天空僅有唯一的一顆一等星。
“哪怕、只是幻象。”
“......”
封印被全部解開。不久后便會徹底失去光芒。
“至少能留下遺書也好。真是最糟糕的結局了啊。”
是誰在期望這一切呢、是我嗎?
“我沒想把你牽扯進來,這一切實在太突然了......我不想辯解,抱歉。”
“不用了,前輩。到頭來不管做什麼事情我都缺乏勇氣啊。這樣也挺好的,嗯。”
“怎麼可能好啊。”
“真的。”
“......”
“前輩,這個。”
從背後,身體的左右伸出她的雙手。感受到並非死物的溫度,鮮活存在着的生命彷彿錯覺。
將什麼東西放置在我胸口,用雙手捧起。
“是你不知不覺間遺落的東西哦。”
那遙遠的故鄉,並非什麼虛假的造物。我現在瞭然於心。
胸口的冰冷刺痛着意識。
“另一本,你肯定已經知道在什麼地方了吧。”
“......為什麼?”
“我希望前輩不要做出令自己後悔的決定。能挽救曾經自己過失的方法,只有如此了。去彌補她吧。”
“我......從沒有後悔過。”
“騙人。不後悔的話現在前輩和我就都不會身處此處了。”
“要說後悔,大概只有創造了這個世界而已吧。”
“我不明白。”
她緊貼着我,後背濕潤了。胸前雙手彷彿要留下爪痕。
“但是,去吧。”
“啊......”
“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再為前輩做什麼了。可之後你要去往的前路,一定,一定還會有人能指引你的。”
紫色的夜空、忽綻出一朵絢爛的花火。鈴聲與蟬鳴。
螢火蟲河邊失去色彩的風車、夏草的氣味撲鼻。
穿着浴衣與木屐的我。回過神來身邊人已不見。
融化的蘋果糖和未完的信紙。
不知為何,總覺得能與她再次相遇呢。天空中誰人為我開闢了道路。
冬雪的冰寒遠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