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贡坐在书桌前,合上小说的最后一页。

今天从图书馆借来的两本都阅读完毕,是最近流行起来的推理小说的续作,作者也算小有名气,但写得多了难免落入俗套,露贡对这两本的情节不太满意。

“不告诉读者完整信息、全靠文字游戏的推理小说根本算不上推理,这种单方面把读者当傻子耍的感觉真的很烂。哼,还不如再读一遍《莫格街》……”

“回头问问莉雅带来的那两位同学好了,不知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有趣的推荐?话说他们好慢啊——”自言自语抱怨了一通,少女靠着椅背舒展着身体,“书也读完了,嗯……要再读点什么等他们吗?还是……”

窗外响起咯啦咯啦的声音,如若树枝在玻璃上刮蹭。

“今天风挺大的?”露贡暗想,从桌前抬起头。

室内的灯光穿透玻璃,经由折射在窗前勾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咦!!”露贡站起身,快步来到窗前,“芙贝?!”

深棕色短发的女生隔着玻璃笑着挥了挥手,她指了指上锁的窗户。

“真、真的是你……?!”露贡打开窗栓,“这么几天你去哪儿了??你知道老师和你家人有多焦急吗??”

“哎呀……我也是因为害怕……”芙贝埋着脸,像是过意不去。

“害怕??害怕你敢待在树林里??”露贡不客气地责问对方,她拉住芙贝的手腕,“你快跟我去和老师说一声,说你回来了!”

“不、不行!”芙贝扯住露贡,一边向后拖拽一边拒绝,语气局促而小声,似乎躲避着什么,“我回来是有事警告你!”

露贡愣了愣:“什么事?”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这几日我一直与奥琳和维可呆在一起!我们三人迟迟不肯回来是有原因的!”芙贝没有直接回答,她凑近一些趴着窗框,“你还记得奥琳和维克她们借宿舍的理由吗?”

“我当然记得!她们看见了教堂牲灵,所以趁第十二夜去做占卜。”

“那个牲灵仍在学校里徘徊!”芙贝匆忙打断露贡的回忆,“在我准备离校那天……我看见了!它、它甚至杀掉了来接我的两个佣人!!”

露贡显然被狠狠吓了一跳:“怎么会?!牲灵怎么会袭击人……”

“我不知道它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它失控了!”芙贝摇着头,“如果不是奥琳她们帮了我,可能我现在也没办法站在这里了。”她拽了拽露贡,“而且牲灵伪装成师生的模样,所以宿舍现在很危险,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奥琳她们,她们能告诉你更详细的情况。”

“等等……我现在很混乱。”露贡抬手制止同学的牵引,“我们不应当先告诉所有人牲灵混在我们之中吗?”

“可它会改变外观,你怎么知道能相信谁呢?”芙贝焦急地皱着眉头。

“那你也不能相信我呀?”露贡反问。

“我在窗外观察好一阵了,你肯定是露贡。”芙贝自信地点着头。

“嗯……而且今天有人特地来询问你们失踪的细节,你把你所知道的信息告诉他们不是更好吗?”露贡又抛出新的疑问。

“咦,是谁?他们人呢?”

“呃,是莉雅带来的客人。”露贡想了想措辞,接着补充,“他们现在去了小教堂,应该就快回来了。”

“啊,那岂不是正巧。”芙贝拍了拍手,“奥琳和维可目前就藏在小教堂里,他们这么久没回来或许早就碰上了呢?”

“你说奥琳和维可在教堂里??”

“对呀,不然你以为我们晚上住在哪里的……现在已经一月了噢?晚上这么冷。”芙贝一脸无奈地垂下肩膀。

“也、也是啦……”芙贝的说辞看似没什么破绽,露贡点了点头。她返回玄关换上外出的鞋子,借着周围的落脚点翻了出去,“那我们走吧。”

“嗯!啊,往这边走。”芙贝依旧压着音量,她指着笔直的方向,“通往教堂的小路会绕一大圈,我们直接从树林里穿过去。”

露贡想了想路线,的确如芙贝所说:“对哦,我给他们指路的时候忘记告诉他们这点了,大概他们还饶了道才会离开这么久。”她为自己的粗心拍了拍脑袋。

“但这也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不是吗?”芙贝为同学的马虎圆场,牵起对方的手,“周围很黑,我拉着你,走吧!”

两名少女一前一后,顺着宿舍周围的灌木丛潜入树林。

今晚既没有月亮也没有群星,厚重的乌云堆垒在头顶,仿佛密不透风的肠壁等待食物的流入。

离宿舍越来越远,光越来越黯淡,露贡跌跌撞撞由对方拉着向前。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亦看不清眼前的人。

倒是芙贝的行动依然果断,甚至不曾踢中突出地面的树根。

“……芙贝,这么黑你竟然能看见?”露贡的语气中夹杂着不可思议。

“哈哈,因为我走过很多遍了嘛。”芙贝轻松地回应。

“是吗……”露贡模模糊糊应着,“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在窗外的?”

“唔——大约半小时前吧。”

“这样啊,莉雅她们是一小时前左右离开的,你正好错过……”露贡抬起头,“也就是说,仅凭半小时就能判断我是不是牲灵变的了?你和奥琳她们可以暗中观察宿舍里所有人,再决定出现在谁眼前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一直都不出现呢?”

“没有这么简单啦。”芙贝像在苦笑,“熟悉的人才容易判别,陌生人可难了,况且大多数人都回家了,剩下的很多我们都不认识。”

露贡想了想门可罗雀的图书馆,“有道理……不过你们这几天有好好吃饭吗?既然学校展开地毯式搜索都没能找到你们,你们应该没有生火……”讲到这里,她突然哽住了。

怪了。

自己到底忽视了什么?

今天已是1月12日,即将转过零时,奥琳与维可从失踪日算起亦有一周,她们总不会每天偷偷潜入食堂偷了食物和饮水吧?

芙贝呢?

芙贝失踪四日,而她站在窗前时衣着仍旧整洁,纵然灯光不够明亮,她的脸颊、头发、袖口、双膝找不到明显的污迹。

她们不是在这几日内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吗??

“等、等等……”露贡感到某种预感抓挠着胸口,要从胃部攀缘而出。她停下脚步尝试让对方松手,“芙贝、你等一下!”

然而不知为何对方的力气大得出奇,拽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犹如蟒蛇愈发用力,肌肉与骨骼无言地发出疼痛的叫喊。

“放、放开我!!”露贡用力后退,慌张地掰着芙贝的手,但芙贝却纹丝不动。

“唉……”它轻声叹息,“距离也够了。”

“什么??”露贡不懂它的意思,反射性发问。

取代答案的是耳边一阵细细簌簌、某种体型巨大的物体压住枯叶的杂音,近在咫尺的破碎的细响牢笼一般围着自己绕着圈,缠绕在手腕上的手指渐渐变了温度。

冰冷的、爬行动物。

在头顶凝视着自己。

“——”

露贡不禁发疯地尖叫起来。

 

“怎么会是芙贝??”莉雅摇着头靠着书架,“她失踪后一直在树林里??难道没有人发现她吗?”

“仿形会拟态成人,同理,有必要的话它也能返回原型。”昶将筶笼藏入手心,“虽说不至于像拟态后那样难以发现,但仍然对灵视有要求。”

“难怪前去搜索的校方人员和警察都毫无察觉。”桃子捏紧相框的边角,“那么,刚才露贡的叫喊说明她已经……”

“大概,就如你想的那样。”朝巢道出难以启齿的判决。

“现在还不是伤感的时候,听外面的动静巡逻老师应当上楼了。”昶转变了话题,“莉雅,你先回房间。”

“咦?”莉雅还未从冲击中缓过神来。

“你若是也被当作失踪可就不妙了,所以快回去吧。”少年笑着搬出顺理成章的理由,“一起行动太显眼,我们之后再过来。”

“……好吧,既然昶大人这么说。”莉雅拍拍脸,“我也不希望老师误会。”

“莉雅一个人会不会遇到危险?”桃子仍然有些担忧,“不如我也上楼?”

朝巢没说什么,内心却在嘀咕:“你留我与这家伙独处我可能会被杀掉……”

“没关系的啦!我可不是普通人!”尽管莉雅听不见朝巢的腹诽,她还是推脱掉桃子的不安,快步跑出房间。

“接下来,我们也快离开吧。”等听不见莉雅的脚步声,朝巢向两人发起提议,“被谁发觉我们来过这里同样很麻烦。”

“但我们去哪里躲起来呢?”桃子不甘地咬着嘴唇,“……我们就只能任由仿形在学校里四处爬动??”她懊恼自己的束手无策,“我能做的事还是太少了……”

“去隔壁怎么样?”昶提着筶笼的挂绳,铜制的笼身发着微光指向墙壁,“我猜那边是奥琳和维可的房间。”

“这就是你说能准确查出露贡位置的小把戏?”朝巢匪夷所思地戳了戳筶笼,它旋转了两圈,又指向隔壁,“可它不是只对活人起效吗,故障了?”

“术式对活人的定义与常识有些区别,或许其中产生了偏差。”昶耸着肩表示不解,随即踩上窗框,“假如仿形真的在,它也不会从正门进去。”

“哼,我也想不出什么样的怪物生吞活剥了这么多人还能保持礼节的。”朝巢轻蔑地撇撇嘴,她向窗外探了探头,再轻轻一跃,灵活地落地。

“……”桃子则默不作声地跟着出去。

如果昶手中的法器准确无误,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杀死六人的祟。

少女仍记得自己的初衷:了解仿形的意义、出现的理由、制作人的意图。

少女仍记得自己的困惑:仿形是否能产生情感、拥有思想、继承意志。

只是这些,对那只潜伏在学院中的仿形同样适用吗?

自己胸中此时翻滚的愤怒与惧怕,还能推导出正确的答案吗?

很快,胡搅蛮缠的思绪被少年的告知排挤进角落。

“窗户开着。”昶稍稍用力,漆黑的房间朝众人敞开一条缝隙。

桃子不由自主握住袖子里的手环,朝巢也竖起耳朵。

学校像装满水的鱼缸,耳畔的空气传递来树林里搜寻的湍流,三名狂妄的冒险家站在通往深渊裂缝前向内窥视,视野下静默的迷蒙产生依稀腥味的幻嗅。

涌动的金砂先于所有人漫入室内,环在窗前。

奥琳她们房间的窗台没有合适的落脚点,当昶看向朝巢,朝巢意会地摊开手,率先抓住窗沿翻身而上。

“……”她贴着窗,慎重地拨开紧闭的窗帘,观望一阵,对二人摇了摇头,“感受不到任何东西活动的气息。”朝巢将窗户完全推开,伸出手,“总之我先拉你们上来。”

看着朝巢敏捷的动作,即使桃子猜到鹿宴的力量与普通人相距甚远,但当她被轻轻松松提上去时依旧小小地吃了一惊。

见少女些许茫然地呆立不动,“你在等什么?”刚借着朝巢的帮助落地的少年便挑起眉毛,“别傻站着,我们时间不多。”

“哇……你讲话真不客气。”朝巢扣上窗栓,“没人教你如何同女孩子聊天吗?是我的话肯定会揍你。”

“我理解,上年纪的人总是喜欢说教。”昶抛出符纸,一张接一张亮起微弱的光。

“你这小子……我真的要揍你了。”朝巢架起拳头。

“……”桃子的嘴角忍不住松懈下来,紧张感被两人的对话吹散得一干二净。她也将剩下的符纸都点亮。

视界模模糊糊,至少能看清物体的轮廓。

房间的构造与露贡的恰好对称,因此左边摆着书架与书桌,中央是沙发和茶桌,右边的隔断后是寝床。

屋内几乎没剩下行李,显然是奥琳与维可家里前来整理过了。

像是露贡的桌面就散乱着书籍与笔记,沙发上还堆着几条换洗衣物。学校不允许带着佣人住校,不少学生都暴露出不善整理的弱点。

——所以三人的目光转向床铺,轻而易举就确认了异状。

有什么蜷缩在其中一张床上。

仿若熟睡,对三人的侵入全然不知。

仿若死去,对周遭的变化浑然不觉。

略微靠近两步,就得以确定一半维持人形一半还原虫形的人造祟。它闭上所有的眼睛,就连面具似的人脸也呈现出安详。

昶触摸仿形光滑的表皮确认体内灵子的流动,显然已经彻底停止。

“为什么这怪物能摆出这样的表情??”朝巢难以接受,“制作这玩意的人还有人性吗??”

“莫非真的,它的意义只有吃人吗?”桃子同样不可理喻,“仿形的出现只为了让他人痛苦吗??”

朝巢与桃子的诘难少年听着却不作声,他认为这些都是自讨没趣的假设。不过他时刻在意着手中的筶笼,筶笼始终指向仿形。

被吃掉仿形吃掉的人还能算作活人?

多么荒唐。

仿形的死因也耐人寻味,它总不会因为吃坏肚子而导致术式解体吧。甚至特地来到奥琳与维可的房间。她们两人失踪,物品也被搬空,通常不会有人造访。

昶眯起眼睛。

难道它还在筹谋什么?

时机凑巧——或者时机不巧,房间里响起一声轻微又清晰的龟裂。

朝巢与桃子不约而同缄默不语。

一条裂缝,自仿形的颅顶出现,伴随接连不断的溃落,坚硬的外壳如被雏稚叼啄逐渐塌陷。

缝隙越来越大,最终爬出一只手掌大小、外形截然不同的动物。

它浑身沾满粘液,一副落魄的丑态。仿形则在它离开躯壳的刹那开始消散。

待臃肿的空壳完全消失,这只祟也显露出原本的外貌。

揉成一团的翅膀徐徐舒展开来,三对暗色的鳞翅泛着绸缎似的紫色光泽,耀眼的新绿斑纹有如瞳孔,随着扇动闪烁——

与前日桃子和子鼠在图书馆偶然遇见的图鉴如出一辙,纵使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实物,桃子也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认知准确无疑。

“……拟天竺……”

少女情不自禁唤出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