軼譚師大在下雨。

這雨下得頗為詭異,雨點打着圈捲動,像海中遊動的魚群。烏雲從窗戶里冒出來,弧形的閃電從校園一頭躥到另一頭,在天空織成一張耀眼的電網。

大地早已四分五裂,建築與樹木的碎片重疊斜插,把空間分割成大大小小無數塊,每塊空間都有自己的重力場。

我和端木跌跌撞撞地前進着。端木的天賦“入夢”,可以在夢境中操控重力。如今夢境與現實的界限被打破,端木可以在現實世界中使用這一天賦了。

不過看起來,他仍然很吃力,大顆汗珠滲出他蒼白的皮膚。

“唔……這副身體,太久沒鍛煉了啊,阿鈴的訓練也光偷懶了……”我聽見端木小聲嘟囔。

從咖啡角出發,在扭曲的時空中,三進三出文淵樓,我和端木終於抵達咖啡角地下的車庫。

這裡的空間還算完整,重力也相對穩定。端木抹了把額頭的汗,彎腰輕輕拎起一輛自行車,又重重摔下,摔得七零八落。

“唔,畢竟還是現實世界,我沒法像在迷城中那樣,隔空就能操控重力,只能對接觸到的物體施加影響……癩子,試一試你的天賦。”

“嗯?要怎麼……”

話音未落,端木從剛才摔碎的自行車上抽出一根鐵絲,“嗖”地一聲,朝我扔來。我來不及躲閃,噗嗤,招架的左手被扎穿。頓時,血流如注。

“喂!”

“唔……對不起,試一試你的天賦。”

我無奈地收起脾氣,集中精力,注視着扎在左手上的鐵絲。

鐵絲一點點融化了。

“不行,沒辦法引爆。”我說,“我只能做到這樣。”

“……那也只能硬上了。你之前說,小魚的身體就是命理之門,對吧。”

“嗯。”

“這樣的話,消滅小魚的身體,就能重新隔開夢境與現實,被小魚帶走的人也能在現實世界重獲身體。”

“……”

真的……真的非這麼做不可嗎?

那可是……小魚的身體。消滅了的話,小魚就從現實世界徹底消失了吧。

徹底消失——就像現在正在消失的軼譚師大一樣,從歷史上,從人類概念中,從所有人的記憶里徹底消失……

似乎看出了我的動搖,端木說:“癩子,你可別關鍵時刻掉鏈子啊。”

“……”

“癩、子!”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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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小魚如期而至。

她是衝著端木來的。端木是軼譚師大這場劇變中,唯一的倖存者。

我躲在車庫深處,暗中觀察。端木和黑小魚站在斜坡上,黑小魚背後是寬寬的、明亮的門洞。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身處影院。

“哎呀,社長,一直以來,你辛苦了。”

“唔……”

“別再逃了社長,請接受命運的饋贈吧。”

命運的饋贈?之前黑小魚也說來着,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還想多活幾十年。”

“哎呀,瞧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是個殺人魔似的,嘿嘿嘿。”

黑小魚的聲帶似乎被我掐壞了,笑起來帶着格外嘶啞,夾雜着哮喘斷氣一樣的聲音,像失真的音響。我心痛無比。

“社長,在這庸俗無聊的現實世界,就算活千萬年又有什麼意思。我可以讓你在永遠不會醒來的夢裡,體驗人生無窮無盡的可能性,這就是命運的饋贈啊!”

小魚邊說,邊張開雙臂,向端木走近。

端木連連後退,小魚步步緊逼。

“社長,你進出過那麼多人的夢境,應該明白這是多麼寶貴的饋贈吧?在潛意識裡,沒有一個人對自己的人生滿意,沒有一個人不羨慕別人的人生。只要捨棄了現實世界中的這副肉體、這副軀殼、這副皮囊,就能擁有你不可能擁有的一切哦!”

我隔空凝望着黑小魚,彷彿看到了我的初戀。

只要捨棄了肉體、軀殼、皮囊,就能轟轟烈烈的愛情——那是她活着時,命運給不了她的。

她如此深信着。她的眼睛,也如小魚一般一塵不染。

“唔……我不要。”端木說。

“為什麼不要呢?”

“……我怕死。”

“哎呀,都說了,不是死……”

“失去現實世界的身體,就是死。”端木打斷小魚的話。

“……”

“沒有身體,夢就不會醒來。不會醒來的夢,這就是死。”

“……這樣啊,嘿嘿嘿,怪不得你從來不肯在我的迷城裡現出真身呢,貪生怕死的社長。”

黑小魚在斜坡一半的位置停住了腳步,端木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距離。

“但是,社長,你可是毀了不少我的身體呢。”

“那些不是身體,只是雕塑而已。”

“哎呀,說的真過分。那些身體上,可是寄託了我對轟轟烈烈愛情的嚮往呢。”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迷城中那些人肉炸彈,原來不是別人的身體,正是黑小魚自己的。

就像我在迷城中雕刻初戀的形像一樣,黑小魚也在迷城中不停地雕刻自己的形象。

不同的是,我用的黑色命理,做出來的只是一尊塑像,而黑小魚用的是殷紅命理,做出來的就是人肉炸彈一樣的東西。

自我形象的人肉炸彈,原來如此,這就是我的初戀心中“轟轟烈烈的愛情”的樣子。

“愛情?”端木說,“你嚮往的,不過是轟轟烈烈的自己。”

“才不是!我深愛着癩子,這是我命中注定的事情!”

“我且問你,為什麼你雕刻的形象不是癩子,而是小魚呢?為什麼你得到癩子的化身後,不和他在迷城中廝守,而是迫不及待地降臨在現實世界?”

“……”

“對現實世界的肉體、軀殼、皮囊最執着的,恰恰就是你自己啊!”

黑小魚沉默許久,突然伸手向端木抓去,指尖纏繞着殷紅的命理。

端木側身閃過,一隻手按在黑小魚腦袋上,用重力將她狠狠按在水泥地上。

端木沖我大喊一聲:“癩子!動手!”

我集中注意力,黑小魚身體下的水泥地開始融化。

那片地面已經提前塗滿我的鮮血。一小時前,我站在那裡不停地切割自己大動脈,死去活來好幾次。

曾經我為了逃避痛苦和罪孽,無數次的自殺。這次,為了給自己的命運做個了斷,我再次做出如此瘋狂的行為。

黑小魚像失陷沼澤一樣陷入地面,皮膚迅速被燒焦成黑色。

“師哥!閃開!”

端木鬆開按住黑小魚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後退。

咕嚕咕嚕,車庫門口的斜坡也融化了。殷紅的岩漿洶湧而來,淹沒了黑小魚千瘡百孔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