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囚禁

###艾伊文

一上車,我就被這些傢伙卸掉了所有裝備,然後雙手反綁了起來。他們綁人的手法很熟練,大概是熟能生巧。女人帶着一種哥倫布征服新大陸的神氣坐上了駕駛位,然後發動汽車上路。我扭過頭去,只見那龐大的底特律車站在夜色中越行越遠——但願科瓦瑞和渡鴉此刻正看着我,那樣他們至少會明白我的去向。

視線回到車廂內,這四個本地人所乘坐的車本就年久失修,車上的零件也不知是戰前多少年生產的古董了,車廂內滿是汽油和灰塵的氣味,大部分座位都被拆除用來載貨,在加上我這麼個俘虜,原本就狹窄的車廂變得更加狹窄了。座位不夠,我只得席地而坐,就擠在那拿着半自動AR-15的本地人和拿消防斧的本地人之間。

一路上所有人都不說話,我不太相信這是他們平時的樣子,大概是因為怕泄露些什麼消息給我。哎,就連原子裂變毀天滅地的力量也轟不開人和人之間心智的隔閡。

時間推移,又是那個講俄語的女人打破了沉默。

“跟我說說,小探子,是誰派你來的?”被同夥稱為安菲雅的女人一邊開着車一邊跟我說話,語氣聽起來還挺客氣,“是那群土匪,還是賣水的?”

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能回答我能回答的部分:“都不是,我是從華盛頓來的。”

“是啊,是啊,我還是從新西伯利亞來的呢,但那是戰爭以前的事了。”開玩笑的耐心正在被消耗,女人的語氣冷了下來,“現在,告訴我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

我身旁那個拿斧子的本地人出來想幫解圍:“大姐,我覺得他說的像實話,你看他的裝備——”

“閉嘴。”安菲雅不耐煩地打斷了男人的話,“現在是我在問問題。我再問一遍,小探子,你來這裡幹什麼,是誰派你來的?”

“吱吱——”我還沒開口,汽車上的電台忽然發出一串響聲,接着一個有些啞的聲音傳了過來,“第五分隊,第五分隊,聽得見嗎?煩啊……最近信號可真差。”

安菲雅趕忙按響通話按鈕:“這裡是第五分隊!我們正在從車站返程。”

“你們離開的太早了。探子報告在車站往東南方的方向有輛大型雙軌軍用列車正在從城郊往車站趕——他們帶的武器看上去都能把那群土匪的老巢炸平了。”

“明白了。”女人斷開了通訊,“原來如此……你是軍隊的人?”

“軍隊早就不存在了,政府也一樣。”我說,“我們是前國民警衛隊,現在叫‘失鄉者’。”

“那你剛才怎麼不說?”

“秘密要保留,但誤會要澄清。”我如實相告,“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存在,不妨互通信息免生誤會。”

“既然如此,何不說說你們來這裡幹什麼?”女人接着問。

“搜尋生存物資。”我說了個最籠統的答案。

“是么……嘖……”女人剛想說什麼,但前方的路況似乎把她難住了。

安菲雅扭頭看路的時候我趁觀察了下車窗外圍的環境,發覺車子不知不覺已經開進了死胡同,前方是堵塞的車流,左右兩邊都是房屋,而我沒有注意到這些事,只是急着解答我內心裡的疑惑:“那你們呢?你們是住在這裡的嗎,你們靠什麼生存?為什麼這裡沒有輻——”

“布萊克,”安菲雅面無表情地說,“把他的嘴堵上。”

還沒反應過來,我身側就伸過來一雙大手,三兩下往我嘴裡塞進一團來歷不明的布料,隨後,我感到汽車開始陡然加速——

“轟——”一聲巨響,汽車撞穿路邊的店面,穿過整個房間來到另一條街道上,由此得以繼續前進。

汽車繼續向前行駛了將近半小時,幾乎是一路向市中心長驅直入,如果換一座城市我的輻射計早該開始叫了,但此刻除了引擎的轟鳴我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這裡果然沒有輻射!

不一會,汽車再度放慢速度,一股強光頓時讓我眼前一片空白,緊接着我就看出那光線來自一盞大功率探照燈,緊接着雙眼適應了光線,透過車窗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哨崗似的建築,用腳手架和木擱板搭建起的小型拱門,左右橫亘整個街道,拱門下方是一輛卡車,正好擋住了崗哨下方的空隙。崗哨頂端站崗的衛兵看見下方是安菲雅的車,跟坐在卡車裡的人打了個呼哨,那司機趕忙操作車輛緩緩挪開,這樣就算是打開大門了。

廂型車緩緩起步,逐漸開進被崗哨圍起來的區域。

經過崗哨還不過五十米,前方的街道就出現了我從沒希望再看到過的東西——一盞點亮的路燈。不僅如此,在那盞燈光拐過一個街角之後,是一整棟亮着燈光的建築。大樓原本呈C形,但頂端的那一部分已經半塌,因而完整的部分只有“L”形,中間圍起的廣場上似乎曾有過花壇或者其他裝飾物,但如今已經剷平成一大片空地,此刻空地上堆起不少集裝箱改建而來的小棚屋,裡面似乎是商店和其他功能性建築,而在空地的對面則是一座小公園,上面搭着一個巨大的棚子,有戴手套和口罩的人在門口進出,看不清裡面的情況。而棚子另一邊的空地則是專門用來停車的停車場。

就在汽車緩緩駛入停車位的同時,我的目光已經望向四周,只見這片區域有不少人,大多是帶武器的衛兵,而平民則聚集於棚屋區,雖然大多數人服裝破舊面帶菜色,但依舊是活生生的人。

“歡迎來到聚居地,小探子。”女人扭過頭對說不了話的我說,“我們之間的時光才剛剛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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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輛停泊后卸貨花了他們一段時間,我作為一個佔位置的累贅第一個被扔下了車,由那個拿斧子的老兄看守,剩下的人則跟着菲奧娜一起掀開那已經變形的後備箱門,另一邊,穿着裝修工夾克,樣子像是司庫的人拿着寫字板和筆湊上前來,他帶着一副白色的布口罩,這讓我感到有些奇怪。

“嗨,克里,”直到這時安菲雅才對來人表現出鮮有的熱情,“今天運氣不錯,帶了些好東西回來——我可以給你開個好價錢。”

“你指的是什麼,這個人?”男人用打量的眼光瞟了我一眼,我用蔑視的神色予以回擊,“他看上去挺健壯的,這一身東西也能賣不少錢。”

“這個是非賣品,”安菲雅挪動步子把我擋在身後,“看看車裡其他東西吧?”

“我看看,濾油器、蓄電池、無縫鋼管、用箭射死的野兔和鳥……這個是什麼?”男人每報一個物品,那幾個跟着安菲雅的本地人就隨之將它們搬下車,然後運到一旁的手推車上,但很快,商人就拿起了科瓦瑞的那架無人機。

“唔唔——!”

我掙扎着想要說些什麼,女人扭頭瞟了我一眼,然後說:“無人機和那人是配套的,非賣品。”

“好吧。”男人拿起筆在寫字板上勾劃了幾下,然後說,“我出{五磅}的口糧兌換票。”

商人的話馬上就引起了女人的反感:“太少了,不可能。”

“你帶回來的東西都太舊了,安菲雅,這和你的身份無關。”商人說,“這些埋在城市廢墟里將近十年的東西工匠們是不會優先選用的,他們更喜歡用保存在倉庫或者地下室里的那些無損品。”

“那意味着要去野狗和土匪出沒的地區。”

“那又怎麼樣?很多人已經開始這麼幹了。像上個星期盧卡斯的隊伍就從商城帶回來帶回來了牛肉罐頭,還有幾箱完整的電路元件,甚至還有一台計算機!要不是半途遇上那群土匪,我敢肯定他們還能帶回來更多!”

“但為了逃回來,十個人的隊伍死了四個,還有兩個傷了手臂,一個月都不能再拿槍!”

“有什麼辦法呢?”男人一聳肩,“這年頭想過富貴日子,總得在鬼門關走它個來回。除非——”

說著,他的眼光越過女人肩頭,又瞟向了我,女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那一刻我真擔心安菲雅會說一句“成交,他是你的了”,但她只是搖搖頭,轉而對身旁的隊員說:“安東,把你的手槍拿出來。”

“但是——”

“但是什麼,你那破槍都多久沒找到子彈了?”安菲雅一句話就給安東頂了回去,“拿來吧你。”

“多這把槍,我可以把價錢翻倍,十磅糧票。”男人又在紙張上勾劃了幾下。

“成交。”安菲雅乾脆利落地結束了交易,接過男人手裡五張橙色的紙張,男人則差使身後的幾個工人,讓他們將物資搬到停車場一旁的集散區暫存起來,只有安東受傷的交易就這樣達成了。

在商人離開后我鬆了一口氣,看上去人身自由是保住了,但就在這時另一個男人走了過來,身後跟着兩個人,每個人都用招搖的姿態將槍扛在肩上。看他們這副大搖大擺的樣子,大概也是和安菲雅一樣的拾荒者,但更加兇悍。

“今天晚上收成怎麼樣,安菲雅?”男人的目光盯上了我,笑裡藏刀,“我看你還帶了個遊客回來呢。”

“盧卡斯,你媽沒告訴過你跟別人不熟的時候直呼名字很不禮貌嗎?”安菲雅毫不留情地回擊道。看來這人就是商販口中那個敢於涉險的盧卡斯先生,那就意味着他身後跟着這倆人是因為他只有這倆人能用了。

“啊哈,別急,托卡列娃小姐。”男人油腔滑調地換了副嘴臉,“我帶着誠意來的。你瞧——”

他拿出十張橙色的票在手上點了點:“看到了嗎,這是那個奸商雙倍的價錢,我拿來跟你買這個人——”

“謝謝,不過賺這些錢我自己也行。”安菲雅一把抓住他遞過來的手腕,然後硬生生塞回了男人那寬大的口袋裡,“現在,滾吧。”

盧卡斯臉都綠了:“都是一個營地的人,說話沒必要那麼沖。”

“為了不讓某些蠢材心存幻想,話裡帶點刺還是挺有必要的。”安菲雅雙手叉腰眉毛一挑,“還要我再說一遍?”

“……我們走。”男人說著灰溜溜的離開了裝卸場。

安菲雅緊接着一聲呼哨,於是剩下的人三兩下將車門關閉,跟着安菲雅離開停車場。女人將我從地上提溜起來,我們繼續向廣場之外那棟顯眼的建築走去。

直到再走近些,我才看出來這間建築其實是一座圖書館,只是深沉的夜色和暗淡的燈光削弱了我對它正面氣派的廊柱和高大拱門的感知,如今這高大的拱門已經被木支架和沙袋堆起的防禦工事塞滿了大半,只留下下方剛好夠一個人通過的缺口,而就這缺口也被一個拿槍的衛士嚴密地看守着,那人身穿嚴密的厚衣褲,手套和針織帽雖然磨損但仍整理的很乾凈,看樣子他正在認真地對待這份工作。

“解散吧,夥計們。我們明天早上七點再見!”安菲雅領我登上圖書館門前高高的台階,然後對跟在下面的下屬們揮揮手,示意他們任務已經結束,他們的時間現在屬於自己了。看見這親切的信號,幾人都送了口氣似的留在原地,然後轉身向後離開了圖書館的前院,只留下我,塞着嘴巴還被女人一路拉着跌跌撞撞地走向圖書館前門。

“高貴的獵人小姐此時到訪,有何貴幹啊?”守門人比我預想中幽默,但安菲雅此刻似乎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剛剛交易的失利似乎仍然縈繞着她,讓她的臉色有些發白。

“我要見‘圖書管理員’。”女人看了我一眼,“我有重要的事和他說。”

男人很有風度地欠了欠身:“當然,不過請儘快,他老人家現在可是忙得很。”

聽男人的語氣,這個自稱圖書管理員的管理者似乎日理萬機,而且安菲雅也知道這一點:“我辦事從不拖沓。”

“那是自然。”男人說著讓開了位子,“對了,等談話完畢,三樓有空位。”我、

還沒來得及思索男人話語中的含義,我雙手就被女人用力一扯,只得跟着她走進圖書館內部。和絕大多數圖書館一樣,這棟建築的一樓大廳是閱覽室,十分寬敞,兩條樓梯穿過樓板延伸到地面,直通二層,但戰後十年已經使這個地方偏離了當時建造者的本意,如今貫穿閱覽室的紅地毯已經變成深褐色,兩旁的書架上再沒有書本,反而是各種隔板用來遮擋視線——書架之間的空位已經被改裝成棚屋用以住宿,在一旁的空地上,可以看見有幾個小孩子在相互追逐。

安菲雅押着我從右側樓梯拾級而上,向右穿過一個被兩名守衛保護着的長廊,隨後一直向前到接近盡頭的位置才停下腳步。在這片區域她的動作明顯放輕了,我似乎只能聽到自己被拉扯着時快時慢的腳步聲。這趟不愉快的路程最後停在了走廊盡頭一間屋子的門口,從外面看這是一間平平無奇的小房間,暗紅色牆紙中間鑲嵌一扇普通的木門表示着它的存在,只有垂直於牆壁伸出的木牌上寫着的“圖書管理員辦公室”才將它與走廊上的其餘房間區分開來。

安菲雅對我做了個手勢,大概是“敢出聲就宰了你”,然後在這扇平平無奇的木門上敲了三下。

“進來吧。”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接着女人便推開房門,將我也一併拉了進去。

“管理員,外來者已經帶到了。”安菲雅把我拉到前面,好讓那人可以看清我,也正好可以讓我看到整個房間——

這房間不大,像圖書館其他內部走廊一樣粘着紅色的毛絨牆紙,只不過由於有人使用更加鮮艷一些,地板上堆放着難以計數的灰白色報紙和時政新聞類的雜誌,形成好多個書堆,矮的堆到膝蓋,而高的則和腰齊平,幾乎要把整個房間堆滿,就在房間正對面,被稱作管理員的人從一張整潔的書桌前抬起頭來,手上拿的不像是報紙,而更像是最近才寫就的報告。

“為什麼不像平時那樣叫我羅賓呢,還是說這個小夥子在場讓你緊張了?”男人摘下眼鏡,聲音粗啞但平穩,“看,你抓他抓得那麼用力,他都疼的呲牙咧嘴了。”

我很高興這個人注意到了我的痛處,就在幾秒之前安菲雅還一隻手揪住我的后脖頸,另一隻手擰着我的胳膊,現在有他這句話,女人就將我放開了。乘着這個短暫的間隙,我可以更加詳細的端詳眼前這個人。

這個自稱羅賓的老人大概有六十歲了,臉上的皺紋使得面部線條變得柔和,相貌也可掬起來,但我無法忽略的是他藏在棉襖下的寬大肩膀和連接着手腕的小臂,還有即便佝僂着腰也快要佔滿整張椅子的身型,這一切都預示着他在早年是一個身強體健的人,如今肉體雖然衰老,某樣無法消逝的東西卻仍然存在。

“坐吧,外來者。”羅賓指了指辦公桌斜對面的堆報紙,“很遺憾這裡沒有太多的椅子,但是舊報紙坐起來感覺也不錯。”

“好。”我遵循老人的意見輕輕坐在膝蓋高的報紙堆上,紙張堆放的很穩當,坐起來感覺確實不錯,但安菲雅就站在我身後不遠,所以我也不敢坐的太放肆。

“想必你也和我們一樣吃驚,在終末戰爭之後竟然會遇見其他的倖存者,更別提是從華盛頓遠道而來的了。”羅賓開門見山的問,“失鄉者,如果我可以這麼叫的話,是什麼驅使你們走這麼遠,從東海岸來到這一毛不拔的北境?”

“我確實可以說,但是我需要你的誠意作為保證。”我說,“請理解,這年頭人和人之間信任危機很嚴重。”

老人點點頭,笑的很和藹:“安菲雅,給他鬆綁。”

“但是——!”女人有些不樂意,似乎羅賓的這句話否定了她前兩個小時為了押送我所做的努力。

“沒關係的。”老人又說。

女人這才不情願的給我解開了繩子,我揉了揉發紅的手腕,心裡放鬆不少。

“現在,請講吧。”

“原因很單純——資源。”我直言不諱,因為這是一個再淺顯不過的理由,“我們的殖民地人數很龐大……數萬人吧,每個人都要吃飯,而倖存下來的知識分子們——大多是大學和工程院里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他們急切地要保存舊世界的科技遺產,所以催生了我們這樣的探索者,從舊世界的墳墓里刨珠寶的盜墓賊。”

“一輛列車養數萬人不太夠吧。”毫無疑問,老人的思維依舊敏銳。

“我們有不少軌道列車,只不過我們是體型最大,走的最遠的一支。”我的傾訴慾望佔了上風,再說,我似乎看不出這樣一支小小的殖民地能對黎明號造成什麼威脅,“我們都是精英,而且找的貨物也不只是食品——更多的是可以回收利用的科技產物和技術圖紙。”

“你的敘述讓我很有同感,你看——”羅賓指了指我身後的大片書山,“我也想為人類保留下一些遺產,從現成的書報中搜羅信息組成一本歷史書,但現在還沒有完成。回歸正題,你說你們這一支是最精良的一支,這是不是意味着你們的列車載荷有很大的設計餘裕?”

我思索片刻,避開了涉及具體信息的答覆:“我們的人員配置很有彈性,無論是突然的減員或者增員——儘管這不太可能發生——都能應付得來。”

“是么。”老人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這讓我有些不安,“最後一點,安菲雅提到你對我們的居民區很好奇。”

“我想知道你們是怎麼靠幾支小規模探索隊和一個城市養活這麼多人十年之久的。”我說,“失鄉者的聚居區固然很龐大,但由於土地受污染沒有任何生產力,只能靠龐大的探索隊在周遭幾座城市四處搜刮。但就是因為這樣,議會裡擁有探索隊指揮權的軍官們幾乎就成了寡頭,靠對武力和生存物資的管轄權呼風喚雨——哎,這都是后話了。”

“看來你有一顆熱心腸,小夥子。”羅賓對我投來讚許的微笑,“既然如此,安菲雅,今夜花些時間帶他參觀參觀我們的苗圃,然後就將他安頓下來。”

“……明白了。”安菲雅好像還是有些不情願,但在老人面前這個桀驁的女人卻表現得異常順從。

從圖書館裡出來后,安菲雅沒再把我的手給綁上,只是口頭要求我緊跟在她身後別隨便亂晃。

女人領着我一路穿過圖書館前門廣場上的營地,來到街道對側的地鐵入口處,這個通往地下的區域有重兵把守,而且他們全都戴着自製或現成的口罩。安菲雅將脖子上系著的一塊布拉到鼻樑,然後把我的呼吸器還了回來:“戴着這個,下去的時候用得着。”

我戴上呼吸器,跟着安菲雅順着停擺的扶梯往下走,下方的燈光十分昏暗,但對於我來說已經算是司空見慣的場景了。下到底層我才發現這片原本寬廣的地鐵站被窗帘式的塑料布分割成好幾個大區,每個區里都有被各類桌椅架起來的木質框架,輕輕掀開塑料布才發現這些木質的寬敞支架上生長着大片大片的灰色菌類,它們形態各異但體積龐大,幾乎要把基質完全蓋住了。在這些苗圃四周,穿着厚衣服戴手套的人在四周看護着,時不時換掉一塊用舊的木框。

“你不是想問我們吃什麼嗎?就是這些菌類。”安菲雅的語氣聽不出自豪感,彷彿只是在向遊客盡講解的義務,“這些東西的孢子很煩人,但煮熟了吃就是無害的。”

“你們用什麼當基質呢?土壤都被污染了。”我問道。

安菲雅走近其中一個苗圃,架起一塊濕漉漉的布狀物給我看:“就是這個——”

我小心的接過這一塊脆弱的片狀物,發現上面印着幾個大字:“衝突升級,北美貿易聯盟強化核盾牌……”

“這是……報紙?”我問。

“除了報紙,還有各種書本。圖書館裡最不缺的就是紙了——”安菲雅數着指頭跟我講解道,“一開始是通俗小說,然後是金融、醫學……最後幾乎所有的書都被拆開書脊,一張張扔進這片地方,變成你現在看到的苗圃。覺得滑稽也無妨,但我們就是靠吃了十年蘑菇才活下來的。”

“確實是活下來了,”我說道,“只不過代價太大了。”

“沒有什麼比命更貴了,小探子。你的列車把你照顧得太好了。”女人對我的感慨嗤之以鼻,“我們再去一個地方。”

安菲雅說的這個地方就在苗圃隔壁,從小門穿過一面被捲簾門封起的牆就能到達,這裡也是圍起了許多塑料布作為隔間,但只消一看便知道這裡面放着的可不是蘑菇苗圃,而是人,在周圍巡視的不是農夫而是護士。這是一間醫院,而安菲雅想要去的那個位置在醫院的更深處,這裡的塑料布簾尤其厚重,長到拖在了地上。

女人很快認出了她要去的那個床位,在外面已經有一男一女守候着了。我踮起腳往裡窺視,只見病床上躺着一個小女孩,雙眼通紅皮膚蒼白,臉上似乎得了皮膚病,結出不詳的瘡疤。安菲雅從自己的腰包里掏出兩張橙色的票遞給那對男女,接着便隔着塑料布對少女說話:“安德烈婭,安德烈婭!”

聽到呼喚,躺在病床上的人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安……安菲雅?”

“是我。”女人的聲音出奇的溫柔,“你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咳咳——”女孩還沒說話就先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嗽,過了數秒才緩過勁來,“安姐姐……我再也不背着你偷偷到蘑菇田裡玩了……”

“哎,別哭啊,是我值班的時候沒看見你,這不是你的錯。”安菲雅看見女孩的眼角淌下兩滴淚,片刻間有些不知所措,“……明天管理員就會派我去醫院……只要我找到了葯,你就一定可以好起來了。”

小女孩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點了點頭。我們又在她的床邊呆了一會兒,直到一位護士趕來說不能再久留了。

從地鐵站離開,一股憂愁的情緒同時籠罩了我們二人,安菲雅用一種難得聽見的憂鬱語氣和我說:“她溜到蘑菇田裡那一天是我在當班,我很快找到了她但已經太晚了……在那天之後她的情況一直在惡化。”

“既然這蘑菇有危險,為什麼你們還種植它?”我問道。

“這些並不是我們想要的品種,而是另一種毒物。它們的孢子從地鐵通風管道的深處傳播過來,污染我們的蘑菇基質,我們已經儘可能將這些管道堵死了,但還是無法徹底斷絕,總會有人因為在蘑菇田裡待太久染病……”

這種憂愁的情緒沒有持續多久,安菲雅只是摘掉充當口罩的布片,甩了甩白色的短髮就將這些情緒拋在腦後,現在她又是我的押送人了。

我們回到圖書館,和之前不同的是,女人拉着我拐上左側的消防通道,我記得這裡就是塌陷的那一側。

正如守門的男人所說,我的房間就在三樓,但這並不是一般的房間,而是專門關押他人的囚室,曾經作為辦公室的傢具用品已經被搬空,只留下開裂的牆紙和發霉的地板,對門那一側的窗戶焊上了鐵欄杆,顯然無法出去,房門看上去更換過,從木門變成了鐵條焊接的鐵門,門框牢牢地和水泥牆壁貼合在一起。

女人將我推進房間。等我回過神來撲向門框,房門已經鎖上,安菲雅站在我手抓不到的地方看着我。

從我所處的位置,我可以聽見隔壁幾個房間囚犯敲牢門的聲音,他們似乎在慶祝又來了我這麼個同伴可以供他們取樂。

“管理員讓你安頓我,不是指把我關起來吧?”我敲了敲門,生怕安菲雅就這樣甩下我走了,“你到底想要我幹什麼?”

“過了今晚你就知道了。”安菲雅留下這句話便自顧自地離開,只留下我一個在空無一物的牢房裡兀自出神。從身後的那扇窗我可以看到底特律市蕭索的街景,在黑暗的天幕下形成高低不平的漆黑剪影——這裡固然沒有輻射,但和我所見過的其他地方一樣荒涼,了無生趣。

過了幾分鐘,女人又回來,這一次她左臂彎里夾着一個枕頭和一張床墊,右手拿着一個黑黑的圓柱體。

“本來按規矩每天的晚飯是煮蘑菇……”安菲雅一邊把床墊扔進囚室一邊說,“但我肯定經過了剛才的事你是吃不下的,所以我給你準備了些別的東西。”

等我鋪好了床,安菲雅已經留下那圓柱體:原來那是一罐子燒烤味的青豆,已經開好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