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彷徨

###科瓦瑞

就在我與紅鳶那場災難性的會面之後兩個小時,我終於看到了艾伊文所說的“壯觀的清洗”。

十幾名強壯的戰士穿着高規格的黑色防護服,快速反應頭盔上插着耳機和夜視儀,在屍體堆之間來來回回。他們的臂膀與雙腿上都安裝了軍用“負重者”外骨骼套裝,可以將最沉重的野狗屍體在轉瞬間抬起,然後拋到到車站下風向一個用炸藥炸開的大坑裡。隨後,三個背負着火焰噴射器的戰士從黑色的人牆之中走出,背上的三個由滅火器改裝而來的紅罐子里如今裝滿了27升凝固汽油,輸油管被妥善的固定在左臂,一路延伸通過一個轉接口連接到手上的槍械——一把漆黑的、經過改裝的AK74。這把可靠的老槍下卦的榴彈發射器經過改裝變成了一把耐用的火焰噴射器,通過小巧的霧化裝置將凝固汽油化作八百度的火焰,從槍口下方噴涌而出。

火舌熾烈地舔舐着每一寸觸到的土地,放射出的光芒照亮了周圍的一切,視線因熱浪而扭曲。除了放火者外周圍的所有人員都屏住了呼吸,靜默地注視着這些無法腐爛的屍體被高溫烤焦。確保充分燃燒后,這些噴火兵又下到底層,繼續這些必要的清理措施——他們的行為準則是將一切受污染的有機物碳化,以此清除潛在的威脅——這就是這輛列車上直接受羅傑指揮的精銳部隊“黑騎士”。

雖然已經證實沒有輻射,但為了防止放射性塵埃的飄散,在場的每個人還是配備了基本的輻射防護,因此只是在一旁看了幾分鐘,我就已經汗流浹背。

“嘿。”

不知怎的,我身後響起這樣一聲喊叫,聲音有些悶,我聽不出來:“誰?”

“啊,差點忘了——”來者穿着一身漆黑的防護服,眉眼也被護目鏡擋住,難以辨認身份,“我是飛羽。”

我雙手抱胸,斜睨着眼前這個全副武裝的傢伙,“羅傑手下的小隊長怎麼還有閑找我這個工程師啊?”

“……科瓦瑞,別這樣說。”飛羽聽出了我語氣里的挖苦,這讓他有些難堪,“你知道羅傑他只是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

“每個人要考慮的東西都很多,飛羽。”我說,“羅傑又有任務給我了?”

“不,這次是露易絲醫生找你,”飛羽指了指身後的車廂,“她對你的報告很感興趣,確切的來說,是關於本地倖存者那一部分。”

“好,我馬上去。”我說道,“話說,你去看過紅鳶了嗎?她心情很糟。”

“……還沒有。”飛羽有些難堪地欠了欠身,“我接到了羅傑車長的緊急任命,清理完畢后要陪同他——”

“即便如此你也該抽時間去看看她。”我打斷了他的辯解,紅鳶給我心中刻下的悲傷讓我心情很糟,“清理完之後去她的宿舍和她談談心,好嗎?”

“好。”

“我要你保證。”我伸出一隻拳頭讓他發誓。

“我保證。”男人用覆蓋著護甲的大手握成拳,在我的拳頭上碰了一下,這就算髮誓了。

露易絲醫生的辦公地點就在醫療車廂的上方,那是除了幾間小型辦公室和一間藥品儲藏室以外最大的一間房,白色的牆壁在紫光燈的散射下透出幽幽的藍光,這不僅是辦公室,同時也兼做手術室和實驗室。毫無疑問,這裡面的器械都是費盡千辛萬苦才從各處搜刮而來的,而能夠使用這些設施的人,在列車上也無疑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當我打開推拉門進入房間內時醫生正在房間左下角的實驗區域對着一個玻璃變溫箱出神,直到我輕輕敲了敲房門才意識到我的存在。

“啊,亞汀小姐,請進吧。”醫生說著將雙手從操作台上移開,兩條機械臂自動回歸到了原本的位置,“但願我沒有打攪到你……但情況緊急。”

露易絲醫生已經四十多歲,時間洗褪了她金髮的顏色,給她的眼角刻上了了紋路,但沒有奪走眼鏡下雙眸的神采,此刻我可以很輕易的在她無處安放的雙眼中看到擔憂:

“叫我科瓦瑞就好……有什麼問題嗎,醫生?”

“你來看看這個——”露易絲回到操作台前,這一次她特地改變了方向,讓我也可以看清情況——

放在加固實驗箱里的是渡鴉之前切下的那塊白色物質,只見它的形狀較之前已經有所改變,變得更像一朵傘:“這是……”

“這是一種菌類,而且是不可能自然產生的品種。”露易絲扭過頭來示意我集中注意力,“你看——”

緊接着,露易絲小心地操作機械臂的柱頭,將一道綠色的光束照射在菌體表面,我湊上前去,只見那真菌平整的表面忽然起了波瀾,隨後它邊緣像有意識似的翹起,接着締結出一根纖細的菌絲,隨後是兩根、三根,無數根菌絲凝結在一起,使得傘帽更加擴大——

“它在生長!”我驚呼。

見我已經看出端倪,露易絲斷開射線,那真菌很快就停止了肉眼可見的擴散,又變回方才安靜的樣子。

“我剛剛照射的是X射線。用這個看看,這是輻射掃描儀。”說著,露易絲將眼前顯微鏡似的設備推到我面前,我湊上前去。只見黑暗的空間中像點燃一個太陽,真菌吸收了X射線的輻射,並將其儲存在其中,而且作為能量越長越大。

我猛然又想起在無人機視角中看到的那巨大蜿蜒的白色觸手,不由得脊背發涼。

“真正讓我擔憂的是這種真菌的另一種特性。”醫生說道,“它的孢子可以寄生在有機體的身體組織中,然後以此傳播給其他生物。”

“就像……疾病一樣?”我說。

“比那還糟——我相信這是一種生物武器。我已經給羅傑和渡鴉造了檢測試劑,但這只是權益之策。”醫生啟動小型噴燈,將耳朵大小的真菌燒卻至蠶豆大小,“即便是在戰爭之前,人類也僅僅是對對抗真菌略知一二,如今要戰勝它就顯得更加困難。但如果這是人造品種,我想一定有可以對抗它的方法。”

“但我只是個工程師,不會醫學……”醫生的話讓我犯了難,我也許可以弄清一架機器怎麼運作,但對於這種生物武器般的人造物種我卻一無所知。

“我看過底特律的地圖了,第一醫院就在不遠處。我會以我的名義派遣一支搜索隊,雖然規模不大但也足夠安全的跑一個來回。”在這種時候,總是憂愁滿面的露易絲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充滿決心的科學家,“你的知識可以破解醫院的安保系統,而我的學生安迪會幫助你完成剩下的挑選工作,只要有這個——”

醫生遞過來一張紙,雙開的A4打印紙上印滿了文字和手寫的批註,應該是拉丁文。我收起這份天書似的文件,問:“需要立刻就出發嗎?”

“不……現在黑騎士應該還在外面執行清理任務,你再等等,等到凌晨再出發。”醫生明亮的藍色雙眼忽然又被陰翳遮蓋了,有什麼顧慮找上了她。

我提出了內心的疑問:“以您的正當名義,我們沒必要避開——”

“我堅持這麼做。這場行動最好秘密進行。請不要向其他人透露這次行動的目的。”醫生伸出手打斷了我的話,神態異常堅決,毫無疑問,她有她的理由,但她拒絕告訴我,“先去休息吧,沒有風險的時候安迪會來叫你的。”

“那……在離開之前,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我輕聲問道。

“問吧。”

“為什麼要選我呢?”我問道,“在此之前我只是一個出過一次任務的工程師……”

醫生取下鼻樑上的眼鏡,眨了眨那雙疲憊不堪的藍眼睛:“因為你是麥卡的學生,也是艾伊文的朋友。”

“我不明白這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

“我想,作為朋友的兩人應該會有一些相似之處。一些我可以依靠的相似之處。”醫生說,“就是這樣,亞汀小姐。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謝謝你的信任,醫生。”我欠了欠身,準備離開。

“要小心,科瓦瑞。”在我身後,露易絲醫生的語氣十分反常,“現在需要謹慎,而一旦行動開始——動作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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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在工程車廂的宿舍后我試着睡了一會兒,但收效甚微。從窗戶外透進來的火光讓我始終無法靜下心來,不由得去思索露易絲醫生尋找我的用意。雖然看上去只是一般的派遣任務,但卻要避開羅傑車長的親信部隊,也不能和其他人說——毫無疑問,這背後隱藏着一些隱情,而我則被裹挾在其間。

“咚咚咚——”房門被輕輕地敲擊三下,我意識到這是任務要開始的信號。在我起床的時候,嵌在門上的電子鐘顯示着凌晨五點半。

打開房門,一個穿着醫生白大褂的年輕人打量了我一番,兩眼放光:“你……你就是亞汀小姐吧?”

“叫我科瓦瑞就好。”我說,“你是安迪?”

“看來你已經認識我了。”青年望我手邊看了看,神態有些局促,顯然在找什麼東西,“那個……醫生給你的文件……”

“在這裡。”我把那張紙遞給安迪,親眼看着他誠惶誠恐地收進口袋裡,“都準備好了?”

“對,就等你了!我們去整備車廂,但要快。”安迪輕聲對我說,“黑騎士們都出去了,現在剩下的守衛都很警覺,就算我們有許可也一樣。”

“出去了?去哪兒?”腦子裡有一股奇怪的疑惑困擾着我。黑騎士是整輛車上最精銳的部隊,雖然作戰人員仍然取自一般的作戰隊伍,但這些被抽調的佼佼者都擁有最高規格的裝備使用權,那些設備我已經不陌生:純黑防護服、夜視儀、臂掛式十字軍防彈盾牌、外骨骼、火焰噴射器……毫無疑問,調用這支部隊必定是為了什麼只能成功不許失敗的重要軍事目的,但是是什麼呢?

“沒人知道。”安迪搖搖頭,隨後用分享八卦的語調和我說,“但他們開走了全部四輛運輸車,現在我們要徒步了。”

我整理好行裝,隨後跟着安迪出了門,走廊里相比幾小時前確實安靜了很多,看來確實有很多戰士都被調走了。

“羅傑要這麼多戰鬥力幹什麼?”我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老實說,我還是不知道。”安迪想當然地說,“也許是他們又發現了什麼有戰略價值的設施,所以不惜動員一切手段也要拿下吧。”

“我只知道底特律有一家製藥公司,還是在國防科技集團旗下,但現在應該早就沒有什麼公司了。”我將信將疑地說,“再說了,這次車隊的目的地應該在芝加哥才對……”

“不管怎麼樣,公司可能會毀滅,但他們創造的東西,他們的遺產總是會留下的。”安迪一邊走一邊頗有深意地說,“要是什麼都沒剩下,我真不知道大半夜起床去外面幹嘛。”

“這個任務最好真的有意義。”我搖了搖頭,和安迪一起向整備車廂走去,在那裡等我們的是今早剛跟我們出去過的三名突擊隊員:彼得,愛德華還有斯派克·楊。他們三個看上去情緒很低落,但出於義務強迫自己振作起來。

“你們不是才出過任務嗎?”我問,“一名戰士二十四小時之內不該在外界活動兩次。”

“道理是這樣沒錯,但是——”健談的愛德華最先一個開口,然後他瞟了一眼同伴,誠實的彼得,那基督徒聳了聳肩,有條有理地說道:

“露易絲醫生給我們每個人都做了全身體檢,從上到下,然後判定我們的受輻射程度遠低於正常值,”彼得一邊說著一邊將厚重的衝鋒衣往自己身上套,“為了保險起見她還給了我們每個人兩片強化型穩定碘片,可以提供半天的強效抗輻射效果,楊那裡還有四片,你倆正好一人一片。”

“是這樣,但彼得只說清楚了我們為什麼能出去,而沒有說我們為什麼想。”楊說著伸出手,看着我和安迪拿起他手掌里的碘片吃掉,“露易絲醫生給了我們一張地圖,是複印版但也夠清楚了,這地圖告訴我們在醫院的藥房旁邊就是醫療器械庫,裡面有可以給紅鳶用的仿生機械臂。”

“都是為了紅鳶……”我恍然大悟,“大夥都是好樣的。”

“怎麼說這種話,你和這小子拿藥品對付真菌也很棒嘛,你們說是吧?”愛德華環顧四周,開朗的嗓音讓大家士氣高昂。

有道是“做一件事只有第一次和無數次”,在第一次跟隨艾伊文下到地面上之後,第二次穿上防護服對於我來說已經不再是阻礙,那些複雜多樣的額外配件只要安裝過一次就很難忘記,因此我很快就裝備完畢,可以出擊,但安迪就沒那麼熟練了,在所有人都扣緊領口準備戴上面具的時候他才剛剛穿上褲子,而且還在為了腰帶怎麼扣上而發愁。

“你真的準備好出擊了嗎?”我看着安迪,有些擔憂。

“當然可以……我為了今天的任務做了三個月的體能特訓呢!”

“唯獨忘了怎麼學穿衣服。”愛德華的吐槽讓剩下兩個突擊隊員發出了輕聲的鬨笑。我彎下腰,親手給這個不知所措的醫學生示範了正確的步驟:右邊搭在左側的下邊,拉起扣環將鬆緊帶穿過兩邊重合的扣眼,最後拉緊,合上扣環……

看着我三下五除二解決了服裝問題,安迪的臉有些泛紅,但他很快就振作起來將上衣穿好,扣上一副對他的臉來說太大的面具。

隨着艙門緩緩落下,我們又回到了危機四伏的外界,野狗的屍體已經被清理殆盡,火坑邊已是一片焦土,上升的黑煙被巡邏隊的探照燈照亮,盤旋上升宣告着風的存在。

安迪的槍帶似乎有些不太合身,才走幾步路他就要求停下,然後執拗的將掛着突擊步槍的掛帶往胸前靠,好讓拿槍的時候手順一點。

“你今年幾歲了,安迪?”看着年輕人手忙腳亂的樣子,我不禁有些好奇。

“馬上就二十歲了。”他抬起頭,慌亂的目光通過護目鏡的玻璃傳遞到我的眼中,“現在是十九多一點。”

“完全就是半個小孩子啊……”

“從生物學角度上來說我已經成年了——”

話音未落,一道刺目的燈光掃過我們五人,打斷了青年的辯解。

“原來是你,亞汀小姐。”燈光閃到一邊,渡鴉一襲黑衣頭戴風帽,犀利的視線先是刺向我,然後又轉而掃過我身後的四人,“看來你又接到出勤任務了……有文件嗎?”

“在這裡呢。”安迪搶在我前面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手掌大小的雙開皮夾本,渡鴉簡略地翻開看了一眼,然後將其交還給了安迪:

“真是罕見,兩位導師的學徒幾乎在同一天進入荒野。”渡鴉向身後的人揮了揮手,示意放行,“讓他們走吧!”

我們越過幾名突擊隊員搭建的簡易哨崗,隨後進入火車站外的鋼鐵墳墓,大路上冷風勁吹,朝陽還未升起,只是染紅了天邊的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