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国产青春动画的一次尝试 —— 对话《昨日青空》(上)
采访
采访对象：口袋巧克力（《昨日青空》原作）
采访时间：2018.11.22
采访地点：上海安亭
七海：口袋巧克力老师创作《昨日青空》的契机是什么？
口袋巧克力：创作的契机一般和我个人的自身当时的经历会有关系，就像不希望孤独的时候画了《1区212》这个有关一群年轻人合租时候的快乐故事一样，《昨日青空》也与我的心境息息相关。当时是2010年，是我离家寻梦的第12个年头，我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兰溪了。家乡就像是我的一个避风港，无论自己是在事业的高峰或是低谷，对我都是包容的。于是我准备创作这个以自己少年时记忆中的家乡为故事发生地蓝本的故事。然而，这些年兰溪的变化也十分的大，能参考的老照片很有限，于是很多场景只能凭着记忆在稿子中重现。确定了方向之后，我整理了一些想法和概念稿，正好曹曙婷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当时作为口袋巧克力老师的下属，后为《昨日青空》绘本编剧），和她聊起这个想法后，她对这个故事十分感兴趣，帮忙丰富了一些细节。于是开始了为时两年的连载，就有了《昨日青空》这部作品。2012年的时候，玛雅历法说要世界末日了，不过《昨日青空》顺利完成了出版，我觉得真有末日的话，我也死而无憾了（笑）。
七海：那是怎么想到把它动画化的呢？
口袋巧克力：作为漫画家通过漫画创作呈现的永远只是静态的形式，这并不妨碍我去想像这部作品如果动起来是怎么样的。而我本身就喜欢尝试新东西，所以就想推进它成为一部动画电影。当时国内漫画和动画领域的合作很罕见，我知道等到行业和市场更成熟的若干年后，这一天会到来，但当时的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与其等待这个未来，不如自己去创造这个未来。恰巧2013年在和七灵石动画的老板交流的时候，他有兴趣，于是就一起在2014年初做出了一版为时4分钟左右的概念样片，当时自掏腰包（ps：口袋巧克力老师的团队自费制作了这部样片）的预算也仅仅够制作一部短片而已。通过之前几年漫画成绩的积累，以及通过这支短片发声之后，光线彩条屋致电给我，说愿意一起去做这个项目。我们跑了全国很多个二维动画团队，最后彩条屋非常认可杭州咕咚动漫这支团队，我也觉得他们团队的作品在气质上很符合《昨日青空》的基调。那之后又历时三年半，于是便有了现在的这部动画电影。
七海：老师第一次参与完整的动画电影制作担任编剧感受如何？
口袋巧克力：其实我并不是电影的主编剧，编剧也不止一个人（笑）。
七海：staff表上不是写的编剧吗（笑）？
口袋巧克力：当时我也在考虑我所担当的职责。我知道像大友克洋、今敏他们这些漫画家担任导演也十分的出色，但是我认为自己还不够有经验（毕竟第一次跨界动画电影），动画和漫画毕竟是不一样的，所以保持着对动画行业的敬畏选择做了监制。监制工作中，参与了比较多的环节有人物设定、场景设定、场景美术、美宣等环节，相对在美术工作上居多。分镜、剧本等等其实我也都有参与，主要是提出一些修改意见，最终决定权并不在我这里。
七海：动画化的过程如何呢？
口袋巧克力：非常的不容易，这部片子最终可以做出来我觉得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一开始出品方并没有决定做那么长，或许后面看到国内动画电影的市场潜力，才下定决心。如果有下一次机会，项目框架在一开始就更为科学的规划好的话，效果一定会更好。
七海：老师对这次动画电影满意吗？有什么样的遗憾吗？
口袋巧克力：及格，或者说及格以上吧。遗憾肯定总会有的，这也要分大遗憾小遗憾，时间这么紧张，又处于缺人才的情况下，很多美好的想法做不出来。但即便有缺陷，能够做出来已经十分不容易了。动画的美术总监因为这个项目常年不回家，后来连自己孩子都不认识自己了（笑）。
七海：这次改编程度这么大，老师有没有介意？
口袋巧克力：我们在最开始就定制过不同的框架方案，其实一开始出品方甚至有过做成剧集的想法。种种设想都会和原作呈现不同，作为原作，早就有这方面的心理建设。最终还是决定做动画电影，所以最后呈现出来的剧本和叙事风格还是由出品方和导演风格决定的，我并不会去干涉过多。
七海：这次的确删改了挺多绘本里十分重要的情节，比如考场啊雨中舞啊等等。
口袋巧克力：考场那里或许有出品方出于对审核的考量。其他的变动主要是电影主创对作品的理解和我作为原作是不一样的，相信你在采访奚超导演的时候他也提到过雨中舞的事情吧。
七海：对，导演他提到了男性视角的问题。不过在我看来齐景轩的改动也太大了，没有之前抓作弊的那种霸气了，其实我觉得去掉这些场景对于人物塑造还是有挺大影响的。
口袋巧克力：其他主创理解的齐景轩更像一个完美的帅哥伙伴，或许这也更好塑造，毕竟每个人有自己对人物的理解。就像曾经有人吐槽，为什么雨中屠小意和姚哲恬在那种暧昧的情境下没有表白，我的初衷是屠小意在那个时候已经成长了，他不会因为一己之欲让已经失意的姚哲恬增添困惑，屠小意不是那么自私的人。可能我是屠小意那样的人，因此我能理解并且在漫画中塑造了一个温暖的屠小意；也许他是齐景轩那样的人，为此塑造了他理想中发光的齐景轩。这个世界因为每个人的不同而精彩，每个导演做的作品都不尽相同。我会提出建议，但作为原作和监制，我并不会干涉导演的决定，我更多的把漫画和改编成的动画看成两个平行世界。
七海：老师这次参与国产动画的制作之后，感觉到国产动画的现状如何？
口袋巧克力：虽然我没有和国外团队合作过，不过以自己的经验，可以从国外优秀的二维动画作品中分析出那些硬核的因素，比如理念、审美、技术、制作思路、合作流程、人才储备等，应该都整体要优越于我们。这个差距是客观存在的，我们还得加油。
七海：最近动画方面的投资热度下降，国家文化方面的审核也变得更加严格了，很多朋友都挺担忧的（笑）。
口袋巧克力：有些人说又要到冬天了，但如果现在是冬天，那我刚画漫画那些年应该就是冰河世纪了（笑）。中国动画的崛起还是要靠大家的，重要的还是去尝试和积累经验，而不仅仅是停留在担忧这个层面。当年我团队自掏腰包去做《昨日青空》第一支概念样片的时候，也不知道未来是否可期。如果你注意到2014年样片的结尾，就会发现那个时候我发出了声音，希望有人能够帮助我去完成这部动画。所以我想，往前走，风景会变，也可以看到希望。
七海：老师还有什么想对《昨日青空》的粉丝和国产动画的支持者们说的吗？
口袋巧克力：感谢大家对我和这部作品从漫画到动画电影的支持，是你们贡献的每一份的能量，支持我走到了今天。谢谢你们！
一点感想
整体来看这部作品，在国内的动画作品中的确算是超常发挥了，但正如同口袋巧克力老师说的，确实是技术等方面存在瓶颈，这些无论是三年半，还是八年都无法弥补的，在全部国内外包的情况下，国内著名的外包工作室基本都在花大量精力参与日本动画工业的制作环节，那么在国内制作水平本身和国外存在差距的情况下，上限能有多高可见一斑，更别提这是国内头一次去做写实青春题材的2D动画电影了。但这不意味着这样的水平就是上限，从剧本、分镜到美术、作画等方方面面可以看出这次的发挥存在很多肉眼可见的问题。
故事：被磨去的棱角
我们常说中国动画的故事存在很多明显的问题，虽然背后涉及到很多看不见的因素，但是缺乏成长的人物、说教般的对白和平淡的故事是我们一直诟病的。
说到写实青春，昨日青空描绘的这群孩子，是处于迷茫的年纪的，对于他们而言无论是考入理想的大学还是放弃高考去追求梦想都是无比艰难的，“纯净”更多的是人心，但这不意味着原作是一部用干净到连凝重感都失去的作品。在这里昨日青空仿佛踏入了国产青春片常常陷入的误区：为了表现青春所以只描绘主人公们青春的事情，梦想、友情、爱情就可以和青春划等号了吗？
齐景轩的设置，其实不仅仅在于他是一个外表强硬内心柔软的叛逆少年，仔细比较原作齐景轩和屠小意，就会发现他们是完全的对立面。屠小意很容易敞开心扉，也更有包容心，但他并非那么坚定，虽然明确表示自己有着漫画家的梦想，但屠小意知道在高考面前，自己的梦想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因此他选择把梦想藏在自己内心的角落里，直到物是人非，选择离开。当然在这个高三，屠小意的成长是十分巨大的，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说。
相比之下齐景轩就显得保守很多，他始终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他执拗的拒绝任何人进入他的世界，面对姚哲恬的表白，他甚至用了“我这个人已经很随便了，不需要再跟一个很随便的人在一起了”这样的狠话。身处在一个身不由己的家庭环境下，若抛去官二代设定，齐景轩其实和我们上学时那些叛逆的“混混”没有什么区别，这里必须强调“混混”并不意味着坏孩子，而是抗拒着成人世界的孩子们。他们更像刺猬，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柔软的心，很幸运的是屠小意和姚哲恬都愿意用自己的真心去对待齐景轩，但他怕自己的刺刺伤了他的朋友们，正如他自己所言：“我也就只能做些一时痛快的事情，但我不想让自己的无能影响到别人的命运”，最终他选择用破坏一切的方式摧毁了自己眼里的成人世界，以一个“潇洒任性”的方式离开了舞台。
而姚哲恬作为唯一的女性重要角色，其实是最像大多数人的那个人。她可能没有什么爱好，也没什么梦想，就连舞蹈也是父母逼迫的，一直在父母的羽翼下活过了17年，这也是为什么姚哲恬那么的澄澈美好。从最开始齐景轩入场的那抹微笑就可以看出，姚哲恬早已倾心于这样“肆意妄为”的齐景轩。在那一晚，当有个任性的男孩子为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姚哲恬的表白也就再自然不过了。她曾经有很多幻想，齐景轩就是其中之一，但齐景轩的摧毁行为打破了青春的谎言，剥落出了现实的残酷，她也不得不去面对自己想要逃避的高考。有关姚哲恬为什么要在雨中跳舞，姚哲恬在那个时候早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她的人生本来就没有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但头来她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学了数年的舞蹈也只是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痕迹，但谢幕之后，就没有人还在意她了，一个人的大礼堂门口，只剩下屠小意还愿意等在门口接姚哲恬回家，这满腔的怒火、悲痛、失落此时只能化作她唯一擅长的语言----舞蹈来释放。那个年代的老师家长们，又有多少能在意到女孩子的想法呢？ “我……是不是……非常不讨人喜欢”姚哲恬的独白背后，是属于那个时代女孩子的眼泪，而这绝对不是男性视角这样简单的理由就能删去的。
而花生在故事里很好的调和了屠小意大多数时间的沉默寡言，一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童年玩伴，在平日里成为了屠小意唯一的朋友，在街机厅挺身而出的那一拳也成为了屠小意踏出安全圈实现蜕变的催化剂。
如此这般性格设置使得故事情节更加曲折，而电影里的齐景轩俨然一副我要让大家都获得幸福的卫宫士郎模样。而其他三位也十分配合的一边寻找自己的梦想一边享受着青春的阳光美好。先不说因为不冒审核的风险删去了齐景轩的考场戏，雨中舞甚至变成了痴情男苦苦找寻出走女的桥段（回想起了自己经常女孩子放鸽子的苦痛回忆的我不禁在电影院笑了出来）。
曾几何时，我更倾向于理解屠小意是这一切青春故事的观众，然后将全部记述下来，编织成回忆，但是屠小意的存在并非只是摄像机这么简单。在电影中，屠小意的成长被简单化地理解为在众人的帮助下勇敢追求梦想，屠小意在性格上的蜕变因为情节的修改而被淡化。
第一次蜕变源自于小巷里的表白，对那个美好女神的向往在眼前被击碎，对于所有未来的美好幻想第一次被撕碎，露出了现实的模样；第二次蜕变来自于花生为自己挺身而出被混混殴打，原本笑着说花生会第一个逃跑的自己，却呆呆地愣在原地，屠小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和怯懦；第三次蜕变在于雨中舞后的擦拭头发，当姚哲恬开始依赖屠小意，一切似乎被逐渐向好的方向修正之时，屠小意选择了放下一切，让一切归零，重新出发。
正如绘本中屠小意所言：“原来是我们一直误解了这个世界，而想要理解它，或许还需要很久、很久。”收尾之际，一切冲动、怒火、不安、迷茫回归于理性与平静，将答案交给了未来，变成了回忆里的青春。
动画中强化了青春中“闪光”的成分，凝重感被削去的同时让整部的作品变得更加明朗，三个人的关系变得痛彻而易于理解，原作将高考时间线作为主线的做法被修改成了黑板报与三人关系的改变，一句“Try your best”很好的成为了主旨，再配合一些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桥段，欢乐的青春日常加上一些催泪的桥段让大多数观众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地方。但如此处理却发现故事被没有很好的连贯度，事件一件件地发生，然后一件件地解决，很多坑挖了，似乎又没有填上，即便现实生活就是如此，但电影中故事一定是要经过安排和处理的，这里我只好归结于时长不够，当成是一种遗憾吧。
值得肯定的是，在原作改编长度约在60分钟的情况下（可适当放慢节奏给予更多留白空间，个人觉得如今的版本还是节奏太快），适当的扩充剧情是有必要的，引入成人世界的方案确实可行，但这里出现的大人们却沦为了工具人，这点是故事中应当极力避免的误区，更不用提很多故意加入情怀的片段了，灌篮高手的开场，以及刻意冗长的青春对白，想笑，但真的笑不出来。
这一版的昨日青空像是被加上了属于导演的滤镜，过滤去了所有辛酸和泪水，剩下了碎成一块块黄澄澄的蜜糖，而大家都吃得挺开心。
整体表现：进步和短板并存
这里必须得强调，国产动画的摄影水平这几年的确是有很大的提升，对日本摄影流程和技术的学习、行业交流逐渐变得便利等等因素使得国内前线动画公司的画面合成水平稳步提升，不久后将播出的食神小厨娘的食物卡将也许会再一次刷新我们对国产摄影的认知，当然国内后期很多时候还是难以帮前中期填坑，作画、色彩等问题是进步的摄影难以去弥补的。
工期很紧张，这点是应当承认的，外包了那么多家工作室，难免会有水平的层次不齐，作画崩坏控制的已经不错了，即便依旧会有滑步、面无表情、动作不流畅等种种问题，但进入电影院观看的时候，还是有很大的惊喜。这次画面上并没有采用绘本的画法，很可惜观众朋友们难以看到类似于《三月的狮子》、《辉夜姬物语》、《利兹与青鸟》中绘本风格的惊人表现（笑），也有很多观众吐槽画面过于新海诚化，至于这么做是刻意还是无意自然无从得知，不过不用因此大加批判，因为画面风格只是表现形式，如果能很好地配合演出方式呈现出很好地观感那为何不采用呢？不过相比较而言《昨日青空》色彩上并没有呈现很好的层次感，可以看出来制作团队有尝试做出写实感，但又差了那么一点。
分镜上我觉得还是和导演风格有关，无法做出很客观的评价。但观众能很明显的发现《昨日青空》的很多分镜流畅度不够，时间和节奏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虽然可能有单一镜头保持长时间动态比如PAN镜太考验原画师水平，但是有部分镜头即便是静态也应当是节奏十分缓慢的），这导致很多情感积累点的片段都没有很好的感染观众，不得不承认部分画面做得精美，但更多时候像是被按了快进键，配合被刻意安排的故事，缺乏故事自然发生的感觉，在没有铺垫和适当气氛渲染的情况下角色的对白和动作有着莫名的违和感。而整体上主次也未能得到体现，即便始终有梦想与未来做主轴，但大多时候观众的观感是混乱的，而堆砌的对白使得观众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庞杂的信息怪圈。即便我们都知道动画是失真的虚构的，写实也罢，不写实也罢，都不意味着动画没有让观众进入动画世界去相信动画世界存在的魔力。
除了画面之外，很多观众都表示《昨日青空》的音乐很好听。但正如铃木在书中所言，“最近的动画、电影中音乐都太多，显得聒噪。音乐基本上还是要低调，无法以影像表现而需要音乐作为掩饰的时候，才非得配上音乐”（《我在吉卜力思考的事情》）。当需要画面来表现情绪的时候，还是得多去依赖画面，而并非让音乐喧宾夺主。
在上映的同时，朝花夕誓的BD也发售了（10月26日），如今看到这篇文章的各位也许大部分都欣赏完了《利兹与青鸟》，看到P.A.的精彩发挥和山田的超人表现，只得默默苦笑：如果《昨日青空》做的时间再长一些，是否能做得更好一些呢？
《昨日青空》是一次美好的尝试，正如口袋巧克力老师所言，如果不尝试，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谁也不会知道国产青春动画电影将会以怎样的质量呈现在大荧幕上。曾几何时有人说质量的问题他们选择节省下那张电影票钱，但去看看国产动画如今走到了什么样的阶段，有怎样的进步，又有怎样的问题，我觉得未尝不可。《昨日青空》的成片即便有遗憾，也依旧交上了及格的答卷，这就够了。剩下的，期待未来国产动画能有更好的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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